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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史台《请禁断供应户奏》有云:“所在物产,自有时价,官人买卖,合准时宜。近日相承皆置供应户,既资影庇,多是富豪,州县科差,尽归贫下,不均害理,为弊颇深。”这表明当时贵富集团占夺了田产但不纳税,而被兼并掉土地的个体农户却产去税存,造成税负极端不均的情形。史载“郑光,宣宗之舅,别墅吏颇恣横,为里中患,积岁征租不入”,则是当时贵富集团脱离国家税收征管的具体事例。

    懿宗朝,“相国韦宙善治生,江陵府东有别业,良田美产,最号膏腴,积稻如坻,皆为滞穗”,占有的田产难以估计。许州长葛县令严郜罢任之后,在当地兼并“良田万顷”,置为田庄,“桑柘成荫,奇花芳草,与松竹交错,引泉成沼,即阜为台,尽登临之志矣”。咸通十三年时,中书门下的奏文说当时“富者有连阡之田,贫者无立锥之地”。

    在李曜这个后世之人看来,大唐贵富集团的大土地私有已膨胀至极,凡耕地、荒地、山林、川泽均被其占有,并将很多土地资源用于非生产,造成巨大浪费,任凭自己游宴娱乐,“尽登临之志”,全然不顾天下兴亡、百姓疾苦,已成为极端自私自利的腐朽势力,再现东晋南朝贵富集团“封山占泽”情形。

    他继承而来的这具身体的记忆让他对近些年的情况了解更加直观。僖宗时,杨夔《复宫阙后上执政书》有云:“无厌辈不惟自置庄田,抑亦广占物产。百姓惧其徭役,悉愿与人,不计货物,只希影覆。富者称物产典贴,永绝差科。贫者以富籍挤排,助须从役。利入私室,害及疲民。无利润者,转见沉沦。有膏腴者,坐取安逸。衣冠户以余庆所及,合守清廉。既恃其不差不科,便恣其无畏无忌。且古画地之数,限人名田。一则量其贫富,一则均其肥瘠。今凡称衣冠,罔计顷亩。是奸豪之辈,辐辏其门。但许借名,便曰纳货。既托其权势,遂恣其苞囊。州县熟知,莫能纠摘。且州县所切,莫先科差。富贵者既党护有人,贫困者即窜匿无路。上逼公使,下窘衣资。怨嗟之声,因伤和气。”愤然于贵富集团无厌之极、无耻之尤等诸般恶劣行径,痛斥富贵集团“上逼公使,下窘衣资”的罪行。

    用后世的观点分析,中国帝制王朝时代,有一项明显的基本历史史实:社会上下阶层之间贫富悬殊及奴役压迫情势的不断发展加剧,必然会引发社会矛盾、阶级矛盾的日益尖锐激化,最终逼迫底层民众揭竿起义,以暴力手段推翻王朝国家统治。在很大程度上,统治阶级上层贵富集团对于土地资源和社会财富贪得无厌的非法攫夺及其恶性膨胀与发作,是导致王朝统治覆灭的主要原因之一。

    其实真要说起来,对于贵富集团田庄经济的恶性膨胀发展,朝廷从其根本利益出发,曾试图加以遏制并做出了许多努力,尤其是在玄宗朝。但是,如同许多王朝一样,不能真正取得成效。在中国帝制王朝时期,当朝廷根本利益与贵富集团既得利益相冲突的时候,规律性的情形是前者往往败给后者,许多王朝解决不了贵富集团的恶性发作问题,成为王朝统治的一个“死结”。这个“死结”,朝廷自己解不开,最终破除这个“死结”的就只能是被逼而反的“农民大起义”。“农民大起义”以革命、以暴力的方式彻底破除了这个“死结”,既埋葬了贵富集团,也埋葬了朝廷统治。这样的历史发展情形,在中国帝制王朝时期极为相似地重复发生过多次,表现出一定的规律性,也成为中国古代帝制王朝国家历史发展的一个明显特点。

    按照李曜这个“我党干部”所读到的一段毛太祖名言来说就是:“治国就是治吏,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四维不张,国将不国。如果臣下一个个都寡廉鲜耻,贪污无度,胡作非为,而国家还没有办法治理他们,那么天下一定大乱,老百姓一定要当李自成。国-民-党是这样,共-产-党也会是这样。”

    他今天提出这件事,其实说穿了就是在“经济层面”的改革落实下去之后,开始关注到更深层次的“吏治改革”。这也是他力推变法之后所必然要走的一条路,无论早晚。

    就像邓太宗说的,“不搞政治体制改革,经济体制改革也搞不通”。

    李巨川在对人心、利益方面的敏锐度是很高的,因此一听里要提及此事,就立刻表示时机不佳。毫无疑问,他是认为在当前的政治、军事情况下,李曜如果忽然出手对公卿贵戚动手,要从他们手里夺取钱财产业,哪怕这些钱财产业来历不正,也必然要激起他们的联合反对。

    利益之前,没有友谊。别看李曜如今与太原王氏、闻喜裴氏等名门望族正处于蜜月期,一旦李曜的动作太大,影响到了他们的利益获取,这些世家大族也未必不会立刻调转枪头来和李曜作对。而如今李曜才不过刚刚平定关中,正需要这些世家大族在朝中发挥作用,稳定局面,要是因为此时而激起他们反对,事情反而不美。

    这会儿,李袭吉也想明白了这点,附议道:“明公所想,为天下长治久安而言,实乃幸事,然则下己之言也是当前实际,某亦以为,此事还需从长计议,不能急于一时,以免遭致天下诸强众望联手相抗。”

    李曜微微蹙眉,他深知利益决定态度,当然知道此事十分难办,却没料到只是对自己的亲信提一提,便会让他们这般谨慎,甚至仿佛害怕一般。要知道,这俩人还不算贵富集团的一员,却也对这一集团深深忌惮,那么别人的态度,特别是贵富集团内的那些官僚贵族、公卿勋戚,对此又该有何等决绝的反应?

    正在他思索该如何接口之时,忽然听见一个清朗的声音,义正言辞地说道:“老师,学生记得,先圣曾有言相教:君子无所不能,有所不为;小人有所不能,无所不为!老师方才所言,正是君子当有所为之事!学生虽资质驽钝、才学浅薄,但于此事,却不敢苟同二位先生之言——道,请老师行‘新儒’宗本之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土地改制,势在必行!学生愿以此身三尺微命,为老师披坚执锐,冲锋于前……纵是谗言沐身,也当唾面自干!唯正此心,万死不辞!”

    李曜双目精光一闪,精神大振,看着面色坚毅的冯道,猛然一拍横案,大赞:“说得好!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这才是我李正阳的弟子!”

    第213章王业之基(四)

    陇西郡王府花厅之中,已只剩李曜、冯道这一对师徒在对坐而谈,李袭吉与李巨川告辞而出,二人皆是一脸沉肃,相顾对视,叹息一声。直到走出王府,李袭吉才长叹道:“大王才绝九州,志高云天,唯有一事,或为其害。”

    李巨川眉角一挑:“哦?倒要请教。”

    李袭吉道:“便是过于苛求尽善尽美。”

    “哈哈哈。”李巨川笑着点头:“仆射此言甚是。”但他面色一正,话锋一转,又道:“不过若非如此,大王此前庙算无遗,百战百胜,又是从何而来?那些名师大儒,又如何肯服膺于大王?公器无双,私德无损,这般一个大王,才能负得起这天下之望呀。”

    李袭吉仍是一脸担忧,道:“话是不错,但今日大王所言,某着实闻之胆寒。须知这天下田地,早已泰半在于公卿勋戚、各方豪雄之手,大王竟想将之蚕食,甚至还提了一个什么‘遗产税’,这是打算从死人手里要钱呐……一旦传扬出去,只怕还未及实行,便是群情汹汹,骂声如潮了。更别说欲行此事,先得丈量土地田亩,此事朝廷过去早已多次想要为之,却终不成事,何也?权贵相结以抗罢了。如今……某意大王此棋终是太险,某实难苟同。”

    李巨川却是忽然眯起眼睛,沉吟道:“仆射所虑,乃是国之大政,长远之计,究竟如何分说,大抵还须再细细考证查实,谋划妥当,方好定论。然则某之所虑者,却还不是此事,而是我辈眼前之患。”

    李袭吉闻言诧异,奇道:“眼前之患?眼前有何患处?”

    李巨川看着他,面色越发沉凝,缓缓道:“眼前河北局面,仆射心中明白,太原老大王那儿……局势颇为不妙,黑朱三与老大王生死宿敌,如今既然威服河北,下一步必图河东。然则欲征河东,前番已然有所证明,走泽潞而入,并非上上之选。河东表里河山,易守难攻,若要找一条最佳路线,则唯有走河中北上,才是上策。”

    李袭吉虽然于内政方面更胜军务,但也并非全然不通军事,闻得李巨川此言,哪里还不明白?当下面色微微一变:“你是说……”

    李巨川叹了一声,点头道:“不错,如今我护国军(无风注:河中节度使又称护国节度使,河中军也叫护国军。)在河中只有不到三万兵马,而且还没有一名能够统合这三万兵马的方面主将,一旦朱温再次偷袭,则河中如何能守?一旦河中失守,则河东与关中几乎就此诀别,再不相连。于全局来看,便像是被斩成两截的长蛇,空有巨力,又能如何?届时,无论河东,还是关中,尽为黑朱三砧上之鱼肉也。”

    李袭吉面色凛然,跺足道:“下己何不早说!快,我二人立刻回去,再求见大王,诉说此事!”

    李巨川却一把将他拉住,劝道:“仆射勿急,且听某一言。”

    李袭吉遂站定,问道:“不知下己还有何等高见?”

    李巨川捋了捋文士须,沉吟着道:“某追随大王时日尚短,不及仆射多矣,若论相知于大王,自然远远不及仆射。然则近来,某将大王这数年来的作为细细思之,却也自信略有了解。”

    以臣下揣度主上,自来便是大忌,即便要揣度,也只能私下揣度,万没有拿出来与同僚相论之理。李巨川这番话说出来,李袭吉委实有些惊讶,不知道他有什么事要说,居然先将此事摆在前头。

    不过李袭吉为人敦厚,自然不会拿此事去嚼舌根,闻言反倒有些开怀,心中暗道:“李下己不忌与我说出这等话来,想是深知我的为人,我岂能陷他于不义?此话今日入得我耳,将来却必是出不得我口的。”

    当下便道:“为主分忧,幕僚之责,而分忧之道,所在有多。不过,万变不离其宗,欲要建言献策能为主上采纳,自然需要了解主上为人处事之道,方能有的放矢。下己这般作法,却也不算逾越。”

    李巨川笑了笑,算是坦然接受了,然后才道:“大王这数年,由一介布衣而得封郡王,不仅兵雄关中,更为国朝宰执,权倾天下,实乃我大唐两百年之未有。纵观大王发迹崛起之路,会使人赫然发现一点……”

    “哪一点?”

    “大王料事,总在敌前。”李巨川目光炯炯,说出八个字来。

    李袭吉微微诧异,要说李曜这些年带兵作战最大的优点,自然就是每战必料敌机先,这几乎是全军共识,犯得着李巨川如此郑重其事地提出吗?

    李巨川似是看出李袭吉的疑虑,又道:“某所说的,可不只是领军作战。大王在任何事上,似乎都能有先见之明,军械、粮草、后勤且不去说,就说料准朝廷以及各家藩镇何时会有何等举动,也是不在话下,然后大王便会对此提前做出准备……”

    李袭吉想想,发觉果然如此,不禁微微震惊:“你是说……”

    “不错。”李巨川点头沉吟道:“此次朱温将有何等举措,只怕早在大王算计之中……我等皆能看出眼下局势,危险在于河东,而河东必然关系河中,而大王今日偏偏不谈朱温接下来将会如何,难道……不奇怪么?”

    李袭吉深吸一口气:“这么说,大王已然有了成算?可若朱温果然出兵河中而攻略太原,我护国军在河中的兵力实不足以抗衡汴军,奈何?下己,军旅之事,你所擅长,你以为眼下河中兵力,可有挡住汴军的希望?”

    李巨川摇头道:“若要以不足三万兵马守住河中,并使朱温不得北上河东半步,除非大王亲至蒲州,方有可能。若只是守住河中基业,某意史大将军(无风注:史建瑭现在是羽林大将军了。)、李都押衙、郭司马甚或嗣恩将军皆可勉力为之。”

    李袭吉思索道:“若是这般……大王今日可有召见诸位将军?”

    李巨川果断摇头:“未曾。”

    “嗯?”李袭吉踱起步来,不解道:“那大王就是打算亲回河中了?可既然大王要暂离长安,为何今日却又提出这样一件大事?须知这般大事,纵然大王亲自坐镇长安压阵,也未必能够顺利办成,倘若反而离京去了蒲州,这事情哪里还有半分希望?”

    李巨川呵呵一笑:“只怕,大王也不会亲去蒲州。”

    李袭吉越发奇怪:“此言何解?”

    “因为今早某与王相公巧遇,当时正见他吩咐亲信家仆快马赶往蒲州。某本未在意,只是随口一问,却不料……仆射可知王相公如何说的?”

    李袭吉摇头表示不知,李巨川便道:“王相公说,大王暗示他,让他将王笉姑娘接来长安。”

    李袭吉当即一愣,迟疑道:“最近长安上下传闻,说大王欲与太原王氏联姻,我意,以大王与王姑娘的情谊,联姻之说,未必是无风之浪……何以见得大王此举不是为此事而做的准备?”

    “自然,是有这种可能。”李巨川闻言并不惊讶,反而一副智珠在握的模样,道:“孤证不可为定,若只是这一条,某岂好拿来说事?另有一条:河中军械监‘雷神’、‘火神’两大团队,连同相关器械用具等,均以奉命撤出蒲州,在开山军一部之护卫下,于今日一早,悄然来到长安了。”

    李袭吉面色大变,震惊万分,声音都有些走样了:“你是说……大王有意弃守河中?!”

    第213章王业之基(五)

    李袭吉面色大变,震惊万分,声音都有些走样了:“你是说……大王有意弃守河中?!”

    李巨川沉着脸不答话,李袭吉见状急道:“不成,河中乃大王根基要地,一旦河中失陷,河东势必难保,届时朱温一统中原河北,便是汉末曹操独霸北方之局,可谓天下三分有其二!关中纵然关河四塞,却已不复旧时模样,安能再持旧观,以为可雄踞关中而进平天下?这河中之地,实乃大王王业之基,不容有失!”

    谁料李巨川仍是沉默不语,神色间似有迟疑,李袭吉顿足道:“下己啊下己,你倒是说句话啊!我二人忝为大王幕僚,当为大王谋划全局!说句诛心的话,纵然弃守河中可借朱温之手为刀……但若果有此事,则必将使朱温再难复制,如此一来,则不仅是大唐之祸事,更是大王之祸事!况且,老大王对大王深恩厚泽,天下皆知,若是被朱温兵临城下而大王不全力相救,那么天下人又该如何看待大王?大王当世儒宗,怎能背负这等骂名!”

    李巨川连忙摆手,劝道:“仆射言重了,某方才所言,并非意指大王将要弃守河中。”

    “哦?”李袭吉面色稍微好了一点,但疑虑仍重,问道:“那你此言何意?”

    李巨川沉吟道:“河中乃大王王业之基,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大王在河中做了许多建设,打下的根基足够扎实,如今兴复关中,也要依靠河中为援,若说大王欲弃守河中让与朱温,天下谁人能信?以大王之能,绝不会作此决定。”

    他微微迟疑一下,才继续道:“某方才所言之意,乃是说大王可能要以河中为饵……”

    “为饵?”李袭吉皱眉道:“如何为饵?让朱温以为河中虚弱,于是领军征伐,待我河中守军牵制住朱温大军之后,大王再突然自关中杀回河中,击败朱温?……又或者,将河中变成一个让朱温看着虚弱,实际却无论如何吃不下肚的鸡肋,于是朱温只得分兵,一路继续围困蒲州,一路北上太原……大王这是要来分朱温之兵势?”

    李巨川苦笑道:“大王用兵如神,自来都是一环套一环,其中错不得分毫……某如今也只能估算大王明面上削弱河中守备是为了引诱朱温,但引诱之后,大王却要作何应对,却是难以确定。”

    李袭吉叹了口气:“大王自来深谋远虑,这是不必说的,只是……总这般下去,大王心中,只怕藏了不知多少事,无人可诉。如今大王年轻,正是年富力强之时,或许还不打紧,但长此以往,只怕……”

    李巨川也跟着叹息一声,摇头道:“主忧臣辱,大王如此,说来也是我等幕僚失职。”

    李袭吉点点头,忽然想起一件事,陡然问道:“下己,你说,大王是不是该大婚了?”

    “啊?”李巨川愕然一怔:“仆射何以突然有此一说?”

    李袭吉思索着道:“自从平了刘季述之乱,大王执掌朝政,所用多是王、裴等世家之人,朝中文臣有心投效者虽多,因着大王事务繁杂,也多是奔走于王裴等世家门下,如今王裴诸家——特别是王家,在朝中可谓风头一时无两。虽说如今这世道,唯有兵权最为紧要,但王家之势这般发展下去,若一直亲近大王,倒也无妨,倘若有朝一日,王家因为某些原因,与大王对立,却也总是一大麻烦……”他这话其实说得略微含蓄了一些,实际上李巨川自然一听便知道,他是暗指今天李曜提起的土地改制问题。

    土地改制,这件事实在是天大的大事,如果李曜真要强行推动,几乎可以肯定,必将引起世家大族的激烈反对。就算太原王氏与李曜关系再好,怕也难以留在李曜身边继续充当臂膀羽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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