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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使!”胡老万两眼一翻,道:“老子这叫声东击西,吓唬吓唬他,趁他躲闪,踩他脚背”王可道:“踩脚也是不行的。”胡老万给他一个栗暴子,怒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还打个屁。”王可眼泪汪汪,好不委屈。

    这五人虽大呼小叫,但眼力奇高,所说无一不是土土哈的破绽。梁萧心中大恼:“我偏不按你们说的出手。”但那五人旁观者清,十只眼睛盯着,土土哈破绽稍露,五张嘴便争先恐后说出。梁萧身在局中,被他们七嘴八舌一搅,思绪反倒不及他们嘴皮子敏捷,而且土土哈摔跤之技精熟,若不依五宝的章法出手,一时竟难取胜。土土哈也听出话中之意,惊惶间极力补救。如此一来,倒似土土哈与中条五宝六人合力对付梁萧一个,角了四炷香的光景,还是难分胜负。

    胡老百见梁萧久久不能得手,不由焦躁起来,嚷道:“老大,你是否想故意输给他,存心要老子跟你没脸?”梁萧大怒,叫道:“胡说八道!”他说话分神,土土哈趁势欺进,反身一个背摔,将梁萧凌空抛了起来。众人齐齐惊呼。中条五宝同声叫道:“扣脖子!顶胸脯。”这一解数极为厉害,乃是反败为胜的杀着,倘若使出,梁萧倒地之前,借力打力,凌空一扳,便能将土土哈反摔出去。梁萧本也想到,但被五人叫出,偏偏不用。

    土土哈听得,忙将头一缩,护住脖子,不待梁萧落地,陡然掩上,双手扭他手臂,左腿扫他下盘,头则顶他颈项,三招并发,迅雷不及掩耳。当此危急之时,忽见梁萧双足一点,身子腾空,蜷成一团,好似风车一般,顺着土土哈扭转之势滴溜溜转了一转。土土哈不料他变化如此诡奇,一脚扫空,脑袋收转不及,没顶着脖子,却顶在梁萧双膝之上,痛得他哎哟大叫。

    梁萧这一下被逼用上轻功,暗叫“惭愧”借土土哈头撞之力,身子张开,轻飘飘落到他身侧,方要动手反击,那边中条四宝早已嚷开:“勾他左腿,撞他屁股。”梁萧却不照办,牵住土土哈的胳膊,飘然走出一步。

    这一步玄奇异常,正是“九九归元步”因是借力而发,土土哈被他一牵,几乎扑倒,无奈上前一步,未及站稳,梁萧转身又走一步。土土哈站立不住,只得猛跨一步,横扫梁萧下盘,谁想足下一空,梁萧人影俱没;土土哈扭腰挥臂,欲要摔开梁萧双手,哪知他腰身扭向何处,便被梁萧带往何处;刚刚动念后坠,梁萧早已将他向后牵引,想要前冲,梁萧已然前方拖拽。往左时,梁萧在左,往右时,梁萧在右,总是料敌先机,抢先一步将他带动,土土哈随他走了十来步,步法已是零乱不堪。

    要知摔跤最重下盘功夫,土土哈足下失措,顿时破绽百出,中条五宝叫喊声更急。但梁萧全不理会,只带着土土哈以“归元步”行走。他越走越快,土土哈也不由自主越转越快,走了片刻工夫,只见梁萧身形一变三,三变六,人来人去,看得众人眼花缭乱,土土哈便似被牵了鼻子的牯牛,跟着他东转西转,走个不停。

    又转了一会儿,梁萧忽地撒手,微笑着站在一旁。土土哈虽得自由,却如风魔般就地疾旋,无法稍停,他心中清明,欲要停住身形,但此时带他旋转之力,却是他此前挣扎之力的总和,被梁萧以归元步尽数借来,还施在他身上,任他气力再强十倍,也难抗衡。众人正自不明所以,突见土土哈双腿互绞,坐倒在地,兀自如陀螺般滴溜溜乱转。众人一怔之后,笑成一片。土土哈好容易手足并用,刹住旋转之势,却觉一阵头昏眼花,胸闷异常,早先他心中尚觉惊怒,此时却已怒意尽去,仅存骇然了。

    胡老一挠头道:“既不扭他,也不绊他,借他气力,逼他自己摔倒。老大你这招高明是高明,但不是摔跤。”胡老十也道:“对,老大这是武功,还是穷酸的武功,老子最讨厌穷酸的武功啦。”梁萧皱眉道:“胡说,摔跤术里也有借力打力的法子。我不战而屈人之兵,比用蛮力高明多了!”这时土土哈忽地一跳而起,高声叫道:“手脚上的本事,我比不上你,但我仍不认输。”众泼皮大怒,这个嚷道:“土土哈,你裤子都输掉了,光了屁股还不认输?”哪个叫道:“这位大哥法术高强,土土哈你肉眼凡胎,能跟他斗么?”“对,这叫做飞蛾扑火,自取灭亡,滚你姥姥的臭鸭蛋吧。”七嘴八舌,极尽挖苦之能事。土土哈面皮时青时红,瞋目不语。梁萧却从他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颇是激赏,挥手笑道:“都闭嘴吧!”

    众人顿时寂然。梁萧笑道:“要比什么,随你挑选。便是烹饪饭菜,女线针红,我也奉陪到底。”心道:“就算比女线针红,凭我编竹子练出的手法,想也不输于天下任何一人。”众人听得他一说,顿时哈哈大笑。若换了是别人,土土哈定当是侮辱他,但听梁萧说出,也不由笑道:“我不会这些,比不过你。你等我一会儿,我立时便来。”梁萧点头道:“好!”土土哈拔足飞奔,往北去了。众人均是猜测他做什么去,议论纷纷。不一阵,便听北方马蹄声响,两骑人马飞也似赶来,众人定睛一看,只见土土哈乘一匹褐色大马,背负弓箭驰在前面,后跟一个留三塔头、面皮白净的蒙古少年,也背负弓箭,乘一匹白马。众泼皮纷纷怒喝:“土土哈,你去找帮手么?”“打不过就叫囊古歹来帮忙,土土哈你不害臊吗?”梁萧却猜到缘由,眉头微耸。

    土土哈跳下马来,也不理众人聒噪,向梁萧道:“我的马被他们偷了,这马是向囊古歹借来的,他听说了,也要来看。”梁萧道:“无妨,你要跟我比骑马射箭吗?”土土哈点头道:“正是。”众人均是一呆。土土哈扬声道:“囊古歹,你把弓箭给他。”那蒙古少年将弓箭取下,递给梁萧。土土哈手指远处的垂杨柳道:“我们射柳条!各射三箭,看谁射得远,射得柳条多,谁就胜了。”此时方才入春,柳条细嫩,柳叶还未长出,要想射中颇是困难。梁萧皱眉道:“好!你先来。”他从未练过骑射,但自恃眼力臂力,想也不难应付。但所以让土土哈先射,固是“知己知彼”之策,更有“现学现卖,新鲜热辣”之意。

    土土哈也不推辞,翻身上马,纵马疾驰,距柳条越来越远,渐有三百步之遥。众人无不骇然:“他去这远射?”梁萧看在眼里,眉头大皱。只见土土哈疾驰之中,倏地转身,挽强弓,引白羽,嗖的一声,箭出若电,将细柳条一截两段,其势不止,羽箭没入树干之中,嗡嗡直颤。囊古歹脱口叫好,叫声方起,土土哈马不停蹄,第二箭离弦而出,他有心显露本事,这箭方出,第三支箭搭上弓弦,瞬息出手,衔着第二箭的箭尾,便似追星赶月一般,哧的一声将头一支箭纵向剖开,变做两支,其势不止,与第三支箭并镞齐飞,刹那间将三根柳条齐齐截断。到此之时,囊古歹叫好之声方才落地。众泼皮个个面无人色,皆想道:“若是他早用箭射,咱们向阎王爷报到多时了。”

    土土哈纵马驰回,翻身下马,把缰绳交给梁萧,说道:“你来!”泼皮们一个个眼巴巴望着梁萧,只盼他又变法术,大显奇能,挫败土土哈。谁知梁萧沉默片刻,摇头道:“我输了,这个我做不来。”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胡老一嚷道:“不成啊,老大,不能认输。”胡老十道:“是呀,你是老大,你一认输,咱们跟着孔夫子搬家,全都是输。”其他三人纷纷称是。梁萧铁青着脸,将手中弓箭扔给囊古歹,一言不发,转身便走。中条五宝迎面拦住,齐声嚷道:“老大,你这么一走,老子岂不也威名堕地啦!”梁萧冷笑道:“好啊,有本事,你们来!”中条五宝自忖不能,纷纷哑口无言。土土哈将弓箭交给囊古歹,忽地上前两步,双手按胸,向梁萧躬身说道:“请问大名。”梁萧知道这是蒙古极高的礼节,心头诧异,说道:“我叫梁萧。”土土哈奇道:“你是汉人么?汉人中少有蒙古话说得这么好的。”顿了一顿,又道“我是钦察部人,叫土土哈。”梁萧笑道:“我知道了。”

    土土哈呵呵一笑,正色道:“你武艺很好,为人豪气,我很喜欢,要请你喝酒。”梁萧笑道:“你的弓箭也很厉害,蒙古人中数你第一吗?”囊古歹接口道:“不是,当今第一神箭手是八剌部的伯颜!”这几句竟是用汉话说出来。梁萧心道:“原来是他,将军神箭,名不虚传。”一转眼,瞧着囊古歹,笑道:“你汉话说得不坏!”

    土土哈大笑道:“这里的蒙古人,数囊古歹最有学问,他还能作汉人的曲子。”梁萧点点头,对李庭儿四人道:“听到了么。蒙古人都愿读书,你们还不肯学好?”四人面红耳赤,低头无语。囊古歹面露傲色,扬声道:“成吉思汗在扎撒中说过:‘读书的寻常人终究会胜过天生的聪明人’,须得明白汉人的学问,才能统治他们。”土土哈听得是成吉思汗所说,顿时肃然起敬道:“说得极好。”梁萧忽道:“成吉思汗自己就不认字,不读书,却是为何?”囊古歹一愣,不知从何回答。梁萧哈哈笑道:“打仗杀人,有没有学问也没关系,但理财算账,却非得学问不可了。”囊古歹若有所悟,连连点头。

    梁萧转身向李庭儿道:“你和赵三狗、王可去买酒买肉,杨小雀有伤,跟我回去。”土土哈急道:“我请你喝酒,你不要买。”梁萧道:“这次我请你,下次你请我吧!”不容他分说,扣住他手臂,土土哈被他扣住要穴,顿时动弹不得,心道:“他的手像有魔法一样,真是奇怪。”却听梁萧又道:“囊古歹你也来。”囊古歹含笑答应。

    土土哈道:“我的马被他们偷了,须得要回来。”梁萧道:“交给赵三狗便是。”赵三狗领命,自与泼皮们交涉,泼皮们大败亏输,不敢违拗,只得引他去取。

    一行人一路说话,到了竹屋前,阿雪正自担心,远远瞧到,欢喜道:“回来啦!”梁萧对土土哈道:“这是我妹子。”土土哈笑道:“你妹子很美!”他说蒙古话,阿雪不懂,望着梁萧,梁萧笑道:“这是土土哈,他夸你长得美呢。”阿雪双颊绯红,低头一笑,转身进屋去了。

    梁萧道:“土土哈,你不会说汉话么?”土土哈道:“我听得懂,但说不好的!”梁萧道:“我妹子不懂蒙古话,你来我这里,就说汉话,我去你们那里,就说蒙古话。”土土哈呵呵大笑,用汉话道:“好!”阿雪捧出羊肉,依梁萧坐下,梁萧将比斗之事说了。阿雪大觉有趣,说道:“土土哈你好厉害,哥哥也成了你的手下败将!”土土哈忙摆手道:“不不,论拳脚功夫,我输得掉了裤子,都光屁股啦!”他急切间找不到妥当之言,便将泼皮们骂人的言语说出来。阿雪一听,羞得面红耳赤。

    半晌工夫,李庭儿四人将酒肉买到,将土土哈的失马也拉了来。喝了阵酒,梁萧问道:“土土哈,你是钦察人,钦察离这多远?”土土哈道:“远得紧呢,我离开钦察时四岁,来中原已六岁,足足走了两年。钦察的模样我不记得了,只记得很大一条河,叫亦得勒(按:即今俄罗斯境内伏尔加河),河边住了许多色目人,红头发黄头发都有的。”

    梁萧听得悠然神往,叹道:“天下真是广大。”他对阿雪道:“待我报了爹爹的仇,我们也去钦察见识。”阿雪大喜道:“哥哥说话算数?”梁萧一笑,道:“自然算数,到时候你若嫁了人,让你丈夫也同去。”阿雪笑容一敛,低头道:“阿雪才不嫁人呢!”梁萧皱眉道:“不嫁人,做老姑娘么?”阿雪默不作声。

    土土哈始终目不转睛看着阿雪,忽道:“梁萧,我很喜欢你妹子,我还没娶妻,把她嫁给我好吗?”他是蒙古人,行事直爽,对婚姻之事也是想到便说,全无滞涩。众人听得一愣,中条五宝哈哈大笑,胡老一叫道:“笨丫头要嫁人啦,哈哈,好玩好玩!”阿雪面红耳赤,骂道:“你们放放”但她女孩儿家,终究说不出那个‘屁’字,胡老十逮到话头,笑道:“你放呀,放呀,你怎么放不出来”正说得开心,屁股上挨了梁萧一脚,五人哈哈一笑,抓了酒肉,一边聒噪去了。

    土土哈道:“我还没娶亲,娘常催我,可我不中意那些蒙古女子。你妹子待人很好,不像其他汉人女子那么多心眼,我一看就喜欢,若你答应,我用这九匹钦察马做聘礼。”梁萧道:“聘礼就不用了,但得看我妹子的意思。”顾视阿雪道“阿雪,你怎么说。”阿雪脸上倏地血色尽失,咬着唇道:“哥哥让阿雪嫁,阿雪就嫁。”土土哈一听,只道大事已定,喜道:“好啊,我禀告了娘,就来迎你。”

    梁萧瞧了阿雪一阵,摇头叹道:“阿雪,你愿嫁就嫁,不愿我丝毫不会迫你,我只想你开开心心的。”阿雪秀目微微一红,忽地流下泪来,拼命摇头道:“阿雪说了,阿雪说了,我不嫁,就做个老姑娘”忽地钻进屋里,放声大哭。土土哈看得发呆,不知如何是好。梁萧略一沉吟,叹道:“土土哈,我妹子不肯,唯有作罢!”土土哈一怔,叹道:“可惜。”囊古歹奇道:“你们汉人不是有三从四德么?父死从兄,梁萧你答应了不就成了。”

    梁萧冷笑道:“三从四德么,哼,狗屁而已。”囊古歹更奇,说道:“你的性子不像汉人,倒像是蒙古人。”梁萧微笑道:“我娘是蒙古人,我算半个蒙古人。”他端起酒笑道“虽打不成亲家,还可以做朋友。”土土哈也举酒笑道:“对,做朋友。”囊古歹笑道:“既然大家这么投缘,不妨交换信物,结为安答。”梁萧淡淡一笑,道:“何须那些俗套,心中是安答,便是安答!”那二人只觉热血上涌,齐声道:“对,心中是安答,就是安答!”一时间,七人同声大笑,将碗中烧酒一饮而尽。然后又喝酒放歌,闹了半天,方才散去。

    自此,土土哈、囊古歹时常带些酒肉,来梁萧处聚饮。看见赵三狗四人练武,招式巧妙,二人均觉羡慕。梁萧见胡老百闲得无聊,便让他传授二人拳脚兵刃,自己随意指点一些内家功夫。土土哈与囊古歹投桃报李,也将骑射之术传与众人。

    梁萧当日骑射败于土土哈,嘴上认输,心中却颇有不服。他悟性奇高,眼力臂力俱臻一流,精进神速,与土土哈日以赌斗骑马射柳为乐,十局之中,梁萧初时胜三局,败七局,但月余之后,便已和土土哈平分秋色。土土哈本也是天生的练武奇才,得高手指点拳脚兵刃,如虎添翼,李庭儿四人联手,也往往敌他不过。

    二月时光忽忽而过,已至暮春。这天,梁萧正编一把竹扇,忽见土土哈、囊古歹和李庭儿四人有说有笑,乘马而来。六人往日如同寇仇,一经和好,反倒如胶似漆,成了极好的朋友。

    六人下马上了山坡,梁萧见六人都是一脸喜色,便放下活计,起身笑道:“甚事这样欢喜?”土土哈咧嘴笑道:“皇上终于下圣旨啦!签军二十万,大举南征!”梁萧奇道:“南征?征哪里?”囊古歹笑道:“征宋呗?以往两次征讨大宋,皆有不利,这次圣上必是下了决心,不灭大宋,绝不甘休。”梁萧眉头微皱,暗忖道:“好端端的,打什么仗,岂不要死许多人?”他一向淡漠国家大事。对胡汉之争,虽有疑惑,却也懒得多想,嗯了一声,又问道::“你们都签军了么?”土土哈道:“今天得了信,我和囊古歹都签到了,这方圆百里的蒙古人不多,不过百家,囊古歹的爹爹就是这里的百户,我们跟他出征。梁萧,我想托你照拂我娘。”

    梁萧满口应允,望着李庭儿和王可,道:“你们怎么样?”李庭儿道:“本该我爹爹出征的,但他身子不好,是以由我代他;王可他爹早年战死,除了他就只有一个弟弟,所以他也签啦。杨小雀和赵三狗虽不是军户,但这次征兵多广,十六岁以上男子,但凡武艺精熟,均可从军。他们既有武艺,自也顺顺当当地签了。”

    阿雪笑道:“既然大伙儿都如愿从了军,今天可得好好喝酒!”土土哈笑道:“说得极是!我都欢喜糊涂了,早知道就该打头苍狼、野猪什么的,让阿雪做了吃,土土哈最爱吃阿雪做的饭啦。”说着目光炯炯,望着阿雪,阿雪脸一红,低头不答。土土哈对她犹未忘情,此次出征,母亲要他成婚了再走,他也没答应,但看阿雪如此模样,不觉心头暗叹,一腔喜悦中多了丝阴影,挥之不去。

    众人坐定,梁萧说道:“常言道:瓦罐不免井上破,将军难免阵上亡。你们都要小心。”众人轰声应了,然后谈起前程,甚是憧憬,都盼着立功沙场,获取功名。梁萧对此虽无兴趣,但既然说起,也就姑妄听之。

    此时间,中条五宝从山上道观下来,听到从军之事,顿时乱作一团。正闹得不可开交,忽听天上传来尖锐的鹰唳。胡老一听得一愣,抬头看去,只见一只秃鹫在半空中盘旋。不由脸色一变,嚷道:“别闹啦,看!”其他四人一看,也露出惊容,胡老一奔到空地上,撮着嘴唇,一声长啸,那只秃鹫从天而降,落到胡老一肩上。胡老一从它爪上取下一支竹管,肩着秃鹫奔回来,举着张纸条子嚷道:“老大,老大,老子不识字,你帮着瞧瞧。”

    梁萧接过纸条,中条五宝纷纷围上,神色紧张,梁萧心头奇怪:“这五个贼厮鸟着什么急?”定睛看那纸条,念道:“湘潭丢找!”四个字写得拙劣,但笔力极强,似要破纸而出。梁萧正觉摸不着头脑,中条五宝却一跳而起,齐声对梁萧道:“老大,告辞了。”梁萧奇道:“为何告辞,这纸条是谁写的?什么含义?”胡老一道:“这是萧大爷写的,说在湘潭追丢了老穷酸,让咱们去帮他找。”梁萧顿时会过意来:“萧老怪自负平生,既然追丢了人,必然深以为耻,将‘在湘潭追丢老穷酸,你们来帮我找’如此简略,绝不写‘追丢老穷酸’或是‘来帮我找’,但这五个傻瓜却能领悟,倒是奇哉怪也!”

    中条五宝说完,对徒弟们嚷道:“老子走了,你们好自为之。”众人莫名其妙,正要询问,五人早已急匆匆撒腿便走,忽地人影一闪,梁萧横身拦住五人,厉声道:“不许去!”胡老一道:“为什么?”梁萧怒道:“我是老大,不许你们去帮萧千绝。”胡老一摇头道:“你是老大,萧大爷却是祖宗,老大怎么也比不上祖宗的。”

    梁萧大怒,本想用强留下五人,但数月来朝夕相处,却又有些下不了手。只得道:“那好,你们说,为何这样帮助萧千绝?若不能让我心服,决不让你们走。”五人对望一眼,胡老万无奈道:“你是老大,老子才给你说,可不能告诉别人。”其他四人回瞪众人道:“都给老子滚开。”将其他人一一推得老远,并严防众人上前。梁萧看了,大觉诧异。

    胡老万咳嗽一声,方才低声说道:“我们兄弟五个,少年时曾在河南闯荡。那年元宵节,我们到开封看花灯。途中我发现一条人影在屋顶上飞奔,轻功好生了得。我们一时兴起,偷偷跟在后面,瞧他去哪里。不料到了隐蔽处,那家伙打开背上口袋,拉出个花里胡哨的娘儿们,那家伙解开她穴道,也不管她哭得死去活来,就来撕她裤子。”梁萧冷笑一声,鄙夷道:“那人就是萧千绝么?果然不是好东西。”胡老万双手乱摆,说道:“错啦,错啦。萧大爷光明磊落,敢做敢当,就算是撕娘儿们裤子,也是大庭广众里撕,那会躲躲藏藏地撕。”梁萧呸了一声,道:“那还不是一样么!”胡老万两眼一翻,道:“就不一样,你再把萧大爷比那个臭贼,老子就跟你翻脸。”梁萧暂且忍住气道:“也罢,你继续说。”

    胡老万方道:“结果老子想,爹说娘儿们都是祸害,不能碰的。当年他就是一着不慎,中了老妈的圈套,才有老子五个,事后大大地后悔。”梁萧这才明白他们处处摆出不跟女人说话的模样,并非瞧不起,而是心中害怕,想要大笑,又觉须得做出脸色,只好忍住。

    胡老万道:“于是老子大发善心,跳出来关照那个家伙,叫他不要碰那娘儿们,否则也会跟老爹一样,大大地后悔。不料那厮却大光其火,说关老子鸟事。”梁萧虽不十分明白,也知那人正在为非作歹,却被五人当场撞破,自然生气。却听胡老万说道:“老子好心没好报,当时也很生气,跟他对骂一阵,双方就开打。不料那贼厮鸟武功十分古怪,身子东一扭,西一扭,弯来拐去,像条花花绿绿的菜花蛇。”梁萧心中一动,忖道:“这般说起来,倒像是脱欢走狗哈里斯了。”

    胡老万续道:“老子一不小心,被他打倒。四个兄弟见状,一起上前,但那厮武功太怪,只一炷香的工夫,他们四个都被他打倒了。”梁萧寻思道:“不对,若是哈里斯,怎挡得住四宝联手合击。”却听胡老万道:“眼看那厮绷着一张臭脸,要杀大伙儿。就在这时,忽听到头顶上有人冷笑。老子忍痛看去,就见屋顶上有一个黑黝黝的影子,轻飘飘的,好似浮在空中一样,老子以为是见了鬼,吓得大声叫唤,谁知那个影子开口说道:‘老夫最厌三等人,一等是冒犯于我之贼;二等是忘恩负义之辈,三等便是奸淫妇女之徒。今日既撞上,算你运气,看你武功不错,留你全尸,你自戕了吧’”

    梁萧冷哼一声,道:“是萧千绝么?”胡老万奇道:“老大好聪明,老子本想卖关子的,你却先猜到了!”梁萧道:“这等臭屁,除了萧千绝,谁放得出来?”胡老万点头道:“对呀,当时老子也觉得他大放臭屁,哎哟!”他打了自己一个耳光,号道:“错了,错了,萧大爷,老子错了。”梁萧又好气又好笑:“萧千绝远在湘潭,你怕什么?”胡老万正色道:“不管他在哪儿,老子也不能说他坏话。”梁萧暗叹了口气,问道:“后来呢?”胡老万道:“后来也就顺理成章啦!那厮不知好歹,跟萧大爷动手,输得个落花流水,夹屁而逃,但他武功很怪,萧大爷纵然伤了他,却没杀得了他,被他逃了。”梁萧心道:“此人能从萧千绝手下逃命,却也了得。”又问道:“你知道那人的名号么?”胡老万挠挠头,皱眉道:“这个这个,萧大爷好像说他叫活骆驼。”梁萧哭笑不得,呸了一声,道:“还死骆驼呢。你连大仇人的名号也记不清么?”

    胡老万笑道:“反正都是骆驼,死的更好。”顿一顿,续道“当时老子爬不起来了,胡老一胡老十受伤太重,就要死啦!眼看咱们中条五宝就要变成中条五鬼,忽听得萧大爷叹了口气,没有去追那个臭骆驼,却来救老子五个。老子当时好生感激,心想萧大爷这种大高手,不去追人,却来救人,是很没脸子的事情,换了我们,一定痛打落水狗,哪顾别人死活。过了几天,咱们伤好了,一心要拜萧大爷为师。”说到这里,胡老万忽地嘴一撇,号啕大哭,他这一哭,众人颇是惊奇。胡老一骂道:“胡老万,你洒猫尿作甚?田里又不差你那点水!”其他三宝纷纷称是,只是防范众人窃听自家臭事,不敢移步,只你一句我一语远远开骂,胡老万也不管他们,只是大哭。

    梁萧想了想,道:“胡老万,莫不是他说你们太傻,不收你们么?”胡老万听得,立时止了哭,泪汪汪地瞪着梁萧道:“老大你怎么知道?”梁萧道:“这等事用脚趾头也想得出来。”胡老万颓然道:“是呀,萧大爷嫌咱们傻,不要咱们,又说他有徒弟了,不想再收了。咱们却不死心,缠着他不放,结果,萧大爷被老子的诚心打动了。”梁萧冷笑道:“那是什么诚心,分明是脸皮够厚。”胡老万道:“那又怎样?总之萧大爷说不收徒,却可以指点老子功夫。”说到这里,他望着梁萧道“老大,萧大爷救了老子性命,又教了老子功夫,你说,他叫我去,我去不去?”梁萧沉默半晌,挥手叹道:“罢了,你们去吧,再也不要回来了。”

    五人听得一声欢呼,胡老百叫道:“老大,你别伤心,老子找到老穷酸,还回来见你。”梁萧只觉眼角一热,嘴里却骂道:“伤心个屁,你们滚蛋大吉,我开心还来不及,快滚快滚,看着你们就生气。”五个人嘻嘻哈哈,一阵风去了。杨小雀和李庭儿四人叫着追了几步,眼看追赶不上,想到五人授艺之恩,不禁落下泪来。

    梁萧道:“有什么好哭,你们既是他们的徒弟,他们早晚会回来。”这时间,忽见赵四急匆匆往山坡而来,一脸焦急。还没上山坡,便嚷:“不好啦,不好啦!”赵三狗迎上去,叫道:“爹爹,出了什么事情?”

    赵四上气不接下气,一把拨开儿子,拉住梁萧道:“好好侄子,四叔知你最聪明最最能干,你你定要想个法子!”梁萧道:“您老慢慢说!”赵四喘过一口气,惶惑道:“不知道怎生回事?方才西华苑来人说,朝廷签军,签到了三狗儿啦!”赵四又指着杨小雀道“还有小雀儿也被签啦,这下怎生是好?咱们明明都不是军户啊!怎么也被签了呢?”跺着双足,都快掉下泪来。

    梁萧瞧了杨小雀和三狗儿一眼,却见二人均是心虚,低下头去。又听赵四道:“好侄子,你可千万想个法子,将这差使儿推了。”梁萧皱眉道:“我知道了,您先回吧!”赵四听他这句,心落下了一半,看了赵三狗一眼,叹了口气,一步一挨,回家去了。

    入夜时分,赵四夫妇又带着赵三狗和他妹妹小葫芦,全家四口来寻梁萧。赵四最为着急,眼巴巴望着梁萧,只盼他想出个绝妙法儿,推了差使。赵三狗却怕梁萧横插一足,坏了好事,双眼东张西望,心神不定。

    梁萧默然良久,方道:“赵四叔,这事我管不了!”赵四急道:“侄子你恁地聪明,怎会没法子?”梁萧摇头道:“这事我真管不了,不是我没法子,而是我不愿管。”赵四听得摸不着头脑。

    梁萧向赵三狗道:“三狗儿,你想好了?真要从军么?”赵三狗看看父母,红着脸点了点头。赵四大怒,揪住他一巴掌就搧了过去,喝道:“小畜生你懂个屁!王可的老子王大山当年活蹦乱跳,一顿吃半头猪的身坯,那一出去,却连把骨头也没回来,老子还指望你传宗接代,养老送终,小畜生,你再点头?”一路拳打脚踢,赵三狗也不躲闪,随他怎么殴打,只是拼命点头。父子二人一时僵持不下。

    梁萧叹口气,止住赵四,说道:“赵四叔,以我所见,三狗儿年纪大了,见识也多了,终究不会甘居乡下。鸟儿的翅膀硬了,终是要飞上天的,鱼儿的个头大了,小池塘也容不下。”赵四听他这一说,呆了半晌,忽地抽噎起来,说道:“咱咱不想他送命啊,一上战场,刀呀枪的,搪着就完了啊”说着已是老泪纵横。梁萧盘膝床上,合眼道:“人各有志,不可强求!”

    赵四见梁萧不肯帮忙,大势已去,颓然叹了口气,扶着门踉跄出去。梁萧道:“三狗儿,送你爹回去!”赵三狗点点头,跟在父亲后面。小葫芦奇怪道:“爹哭什么呀?”赵四家的叹了口气,只是摇头。阿雪拿了块麦芽糖,塞给小葫芦,笑道:“来,吃糖糖!”小葫芦欢喜道:“多谢阿雪姊姊。”阿雪将她搂在怀里,道:“我们去外面玩儿。”看了梁萧一眼,转出门去。

    赵四家的始终不作声,只是垂头坐在柜边,过得半晌,梁萧睁眼道:“四婶婶,您有话说么?”赵四家的忽地一惊,强笑道:“没,没!我就坐坐!”梁萧道:“好,您坐。”又闭上双目。赵四家的坐了许久,几度欲言又止,终于叹了口气,起身走出门外。

    过得半晌,阿雪轻手轻足,走了进来,轻声道:“哥哥,我将赵四婶送回家啦!”梁萧睁眼望着她,目光闪动,许久叹道:“阿雪,你过来!”阿雪傍他坐下,梁萧略一默然,缓缓道:“再过三日,我便要从军出征!”阿雪闻言娇躯一震,小口微张,眼中露出骇然之色。梁萧苦笑道:“按理说,我大仇未报,该当一心练好武功,可”他说到这里,目视摇晃不定的烛火,脸上露出犹豫之色,半晌方道:“但我终究放心不下他们六个,尤其是三狗儿,他是赵四婶的儿子。四婶对我爹一片痴心,可爹爹无法回报她刚才不论四叔怎么求我,我也决不会动心,但见四婶一句话不说的样子,我就想起我妈,心里十分难受。”说到这里,他又叹了口气,道:“我想了许多,终究还是随他们走一趟的好。阿雪,我走以后,你好好对待四叔四婶,告诉他们,无论如何,我总会把三狗儿平安带回来。”

    阿雪呆呆地一语不发,只是那么坐着。坐了许久,恍恍忽忽进了里屋,便躺上床睡了。梁萧却只想着着出征之事,此事委实大违他的本性,一则军旅颇多羁绊,二则若为征战荒废报仇之事,如何能让亡父灵魂安宁,再说留下阿雪一人在此,委实叫人难以放心。他心中矛盾已极,辗转反侧,一夜无眠。

    其后三日,土土哈、赵三狗六个都忙着出征之事,也没前来。梁萧却用竹子削了一支竹枪,依照中条五宝传授六人的枪法,乘着向土土哈借来的马匹,驰骋演练。诸般兵刃中,短兵刃梁萧喜剑,长兵刃中最喜枪,武学有云:“月棍年刀一辈子枪。”枪法飘逸幻奇,最难练好,可练好之后,也最难抵挡。梁萧剑法虽奇,但宝剑过短,不宜远攻。枪法于常人而言,固然难练,但武功练到梁萧的地步,武学之理一通百通,剑也好,枪也好,都不离幻奇二字。梁萧揣摩两日,便尽得枪术之妙,战阵杀敌,已不在话下。每到他练枪之时,阿雪便在旁观看,只是心事重重,神色忽惊忽喜,喜而又惊,也不知想些什么。

    第三日傍晚,土土哈六人先后来到,各带美酒佳肴,摆出一醉方休的架势。众人大呼小叫,端着酒碗,个个神采飞扬。喝了几碗酒,土土哈酒劲上来,忽地高叫道:“梁萧,这一去,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再见啦?土土哈这几天老想,若能与你骑马并肩,一同杀敌,这辈子也算没有白过。”囊古歹也叹道:“是呀,梁兄的才情武艺,胜我二人十倍,埋没此间,斯可痛哉。”梁萧笑道:“囊古歹,你学了几个汉字,又放文屁了!你们两个今晚来,好似合了伙要劝我从军?”二人对视一眼,土土哈苦笑道:“什么都瞒不过你!”梁萧笑了笑,道:“就如你们所愿吧!”土土哈的笑容僵在脸上,其他人听得又惊又喜。赵三狗叫道:“梁大哥,你当真跟我们一起去么?”

    梁萧冷笑道:“离了老子,你们四个猪头猪脑,没的丢了性命。”但见四人倏地红眉肿眼,不由眉头大皱,道:“不许哭,没得丢了志气。”阿雪也笑道:“是呀,你们一哭,哥哥会不好意思。”梁萧被她说中心事,面皮一红,回头瞪她一眼。土土哈此时才回过神来,一把揪住梁萧,叫道:“梁萧,你说话算数么?”梁萧道:“这是什么话?你当我逗你玩么?”土土哈搔头一笑,对囊古歹道:“给你爹说,我要跟梁萧一队,不去他那里了!”众人皆是一惊,囊古歹叫道:“你这叫我怎么交代?好呀,我也不去了,左右你去哪里,我也去哪里!”李庭儿大笑道:“有了土土哈与梁大哥,我们这七人,能当千军万马使了。”

    梁萧正色道:“你们四个既然从军,便将小名去了,李庭儿叫李庭,杨小雀便叫杨榷,赵三狗叫赵山,王可就不用改了。”他边说边用手指蘸了酒水,将三人名字写在桌上。三人各各答应。

    土土哈道:“如今再多三人,便是个十人队了,我推梁萧做十夫长。”众人一口同意,梁萧也就不好推辞。土土哈又道:“我家的马匹刚卖了三匹,留三匹给我妈,还剩三匹,本想带做从马(按:游牧民族用马制度,数匹马战争中轮流使用,以保持马力)。但梁萧做十夫长,不能无马,我送一匹给你,剩下一匹我俩轮流用。”囊古歹摇头道:“不用如此。我家马多,我牵十匹来,让大家都有坐。土土哈,你不许推三阻四,说什么要靠自己,不受他人恩惠。”土土哈心头感动,抓着他肩膀,呵呵笑道:“好,这次我就不推辞,梁萧既然从军,还请你妈照顾我妈。”囊古歹道:“你放心。”土土哈想起一事,问道:“阿雪怎么办?”梁萧道:“她跟四叔四婶一块儿住。”土土哈点头道:“这样很好,咱们早点打完仗回来,不要让亲人们担心!”梁萧点头微笑,众人得知梁萧从军,无不欢喜,一边谈论战事,一边开怀畅饮,喝到半夜,但听得天上殷雷阵阵响起,片刻工夫,淅淅沥沥,最后一场春雨飘然而至。众人这才尽欢而散,唱着曲子相扶而归。

    梁萧与阿雪冒雨收拾好残宴。阿雪多喝了几杯酒,头昏昏的,洗漱过后,顷刻睡去。待她睡熟,梁萧起身推开大门,只见雨水哗哗啦啦从屋檐落下,便如一道水晶的帘子挂在眼前,西方雷声轰隆,响个不停,便似千军万马从天空驰骋而过。梁萧凝望着南边黑沉沉的天空,良久良久,终于叹了口气,合上竹制的门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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