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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道:“先生这是哪里话?先生身在书史,心忧万民,学生向来敬佩,断不致因先生之语,而称先生悖逆的。”

    钱大昕道:“既然如此,这一番话就与你说了罢。伯元,你可知十六年前,我因何不再入仕,只是闲居家中,十年不再踏足京城?”

    阮元自然称不知。钱大昕叹道:“其实这番缘故,我早该告知你了。那是乾隆四十年时,我因丁忧之故,去职归家,这原本是天经地义之事。眼看家居数年,即将服除,我原也想着守制终了,便回归京城。可也就在这时,我收到了二云的来信,二云在五代史事上有些难于抉择之处,前来请教于我,可他来信除了请教,却又提及了另一件事。”

    “当时皇上在修《四库全书》,开馆纳士,依二云的学问,自当名列其中。二云精于史部,不仅将乾隆四年殿刻的《二十三史》一一精校,列于乙部,更从《永乐大典》和《册府元龟》中遍搜北宋薛居正遗文,最后竟将那早已失传百年的《旧五代史》恢复了十之七八。老夫看了,自然为他欣喜。薛史早佚,便老夫之前,也未见得全本。二云修列旧史,成今日《二十四史》之名,实在是有再造之功。”阮元也知道邵晋涵这些故事,点了点头。

    “可二云来信,却不只是为了求教,信的最后,提到这样一件事:皇上对这《旧五代史》辑录,一直颇为上心,故而二云早早手录一遍,献与了皇上。可没想过得几日,皇上诏二云前去,竟问起二云,为何金章宗之时,竟削去此书之位,仅列欧阳文忠公新史一书?二云一时不明其意,归家后细细看了,方知皇上意思。”

    “那《旧五代史》修于北宋之初,彼时宋人自以上国,视四裔为夷狄,故而行文之中,多有贬斥之语,言及契丹,多言‘戎’、‘虏’、‘犯’、‘盗’之字句。二云想起皇上之言,才知道这些字句,是入不得四库的。其实欧史亦有此等字句,金人废薛史,也未必是因戎虏之言。但彼时修《四库》,有些著作,即便入选,皇上也一再下令,有违碍之语,当即改去。更何况有些国朝鼎定之时的文人集子,只因其中偶有冒犯国朝,即被查禁了……二云也清楚,若是这些字句如数列入四库,只怕自己必遭惩处不说,就连这好不容易辑出的《旧五代史》,将来只怕也保不住了。”

    “所以,二云踌躇再三,只好弃车保帅。他和我说,他之后不久,便将初次辑出文稿毁去,重新辑录了一份,这次便只好对薛史旧文,多有改易了,譬如原文只有戎字,若指的是契丹,便直书契丹。就连‘犯’、‘寇’诸字,也只得改为‘入’、‘据’……二云也告知于我,他所为此事,实在是无奈之举,眼下考据大兴,古本优于今本之理,二云又如何不知?可为了《旧五代史》能留于后世,他不得不如此了……他说,这书已经失传了一次,他不想因为个别字句的违碍,让这书再失传第二次……”(按:《旧五代史》辑录之初,于邵晋涵抄本中即有改动,武英殿本更多。但改字的问题,已于民国之时,由学者陈垣加以修正。目前常见的《旧五代史》版本,已不存在这个问题。)

    阮元在京城多年,自然也知道乾隆因为忌讳,在修订《四库全书》之时,对违碍词句,往往有所改动(按:现代古籍整理出版,以古本为据,已是通识,只有全无古本可据,才会以《四库全书》本为据,故而现今流行的古籍版本,除非仅有《四库》孤本,已不存在《四库》改字的问题。)。故而也十分同情邵晋涵,问道:“那……难道先生便是因为此事,不愿再回京城了么?”

    钱大昕道:“当日之事,也不只如此。其实不瞒你说,我仕官之事,之前是与你讲过的,那还是乾隆十六年,那个时候,皇上正当盛年,意气风发,凡所决策,无不圣明。老夫那时候,也是真心把皇上当做神明一般。可二十年过来,皇上年纪大了,疑忌之心,也与日俱增,民间生员,多有因诗句中偶有一二违碍之处,便被检举出来,定了大逆的。甚至有些诗句,看来并无不通,却也有人穿凿附会,说是悖逆之言……皇上他清楚,老夫绝无犯上之心,故而老夫写那《廿二史考异》,皇上从未过问。可这般寻章摘句,老夫……老夫也实在是心寒。想想二云勤于四库,本是为了存遗文于后世,不使先人之言湮没无闻,可现实却是……老夫想到这里,归京之心也就淡了,之后守制期满,也只闲居家中,在江南各个书院讲学为乐,京城却是不愿再来的了。后来因为遇见你和渊如,觉得你们或许可以挽狂澜于既倒,才与你们北上,想着再指点你们一番。”

    想到这里,又不禁叹道:“皇上钦定正史,二十四部,可我只写《廿二史考异》,却是为何?只因这《明史》和《旧五代史》是国朝修订辑录,老夫生于国朝,又有何异可考呢?想来还是不添这个麻烦了罢!”

    阮元听着,也知道钱大昕是一心为了学术,并非什么“悖逆之言”,更何况,他既然选在后院和自己说这番话,便是想让自己保密。既然已是秘密,又有何“悖逆”可言?当下答道:“先生此言,也是为了学问,乃是心忧天下之事,绝非悖逆之言。只是这天下,眼下尚属太平,先生希望学生挽狂澜于既倒,却是找错了人啊?”

    钱大昕笑道:“天下太平?若早得二十年,说一句天下太平,老夫倒也深信不疑。可如今的天下,早已是危机四伏了。皇上八旬万寿,本来说的是督抚藩臬,进献自便,可最后天下督抚藩臬,皆有厚礼,这事你可知道?”

    阮元道:“此事学生略知一二,这些日子,学生准备日讲和南书房之事,和皇上见得多了,皇上也偶有提及,说天下督抚,皆是尽忠之人,故而人人都有进献。”

    钱大昕道:“尽忠?皇上原来说的是进献自便,可下面接到的诏书呢,却都是三品以上皆需进献啊?想来是有人从中改了诏旨,可即便如此,这番尽忠,背后又是什么?外官中三品以上的督抚提镇,加在一起要有上百人,皇上八旬万寿那日,你也看见了,除了你朱恩师,其余督抚无不是大肆铺陈,竞相夸耀。可这进献出自何人,出自天下万民啊!他们为了在皇上面前尽忠,背后便只好巧立名目,百般搜刮。总督要献礼,巡抚要献礼,布政使按察使要献礼,这些礼加在一起,百姓承受得来吗?”

    “伯元,你年纪还轻,老夫也知道你自幼生长扬州,本是富贵之地,或许,你还没见过真正贫苦无依之人。可老夫数次出任学政,挂冠以后也多次前去中原游历,天下人什么样,老夫看得清楚啊。眼看乾隆一朝,天下户口从一万万变成了三万万,可这新增之人,却大多都是穷苦之人。湖广、河南,都有不少,平时无灾无疫,倒也罢了,一有水旱灾害,便是成千上万人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可州县官吏呢,在官府中饱私囊,一到救灾赈济,便敷衍了事。各地亏空,也是一日甚于一日,只不过眼下大多百姓尚有生路,故而看起来天下太平罢了。可长此以往,只怕……伯元,你以后的路,可不好走啊。”

    “伯元,我知道你身在翰詹,又在南书房随侍,文章诏敕之事,绝不会少了的。其实你献《宗经征寿说》,大考的三不同,老夫都知道。若只是为翰林公事,偶一为之,老夫不怪你。可若是你将那些迎合皇上的词句,都一一当了真,那便是已入了歧途了。我等读书做官,所谓何事?是为了生民和乐,教化人心,可不是只为了曲意逢迎啊。若是你心中,没有天下万民的位置,那这圣人之言,可就白学了。”

    阮元听着,已知钱大昕对自己这一年的行为,其实颇不满意,自己几篇文章,也确实是在一味称颂乾隆,而忘了民生疾苦。想到这里,心中也自觉得无比惭愧,额头上汗水涔涔而下,道:“先生此言,学生记下了。不瞒先生,学生之前文章,确是……确是只想着皇上恩德,却忘了天下之事,这件事,原是学生思虑不周,还请先生见谅。”

    钱大昕笑道:“其实你给和珅送礼之事,我也有听闻,但我相信,你有你的想法,绝非为了自己官禄而走捷径。后来看你和孙渊如,洪稚存他们依然把酒言欢,我也确信你本心未泯。所以老夫眼看要离京归乡,还想着再过来一次,把这些事告知于你。但你以后的路,就要靠自己了,即便老夫不走,老夫这把年纪,又能帮你多少?伯元,至少眼下,老夫还是相信你的,老夫相信你有了机会,一定会造福万民。可官场之上,有诱惑的事物,实在太多了,你可一定要坚持自己的道路,不要为名利所诱啊。”

    阮元听了,知道钱大昕是悉心指导自己,也再次对钱大昕拜过。他也清楚,自己骤升四品,极易碍于虚荣,把持不定。钱大昕这临别前的一番话,让他再一次坚定了自己为官的本心。

    钱大昕不久之后,就离开了京城,而阮元也依然谨慎行事,不与和珅一党来往。吴省兰多次邀他饮宴赴会,阮元均自婉拒。但话说回来,阮元毕竟在南书房要入值,还要准备日讲起居注之事,原本也有这些有力的理由来回绝吴省兰。

    这一日,和珅问起吴省兰时,吴省兰也无奈的答道:“致斋,我看他的意思,确实是不愿与你多来往。可他平日南书房、石渠宝笈、日讲这些事,都是皇上任命,我没法和皇上抢人啊,你说是不是?”

    “和皇上抢人?”吴省兰无意中的一句话让和珅如梦方醒。

    “吴老师,阮元平时和什么人在一起的时间多些,是阿中堂、王中堂他们吗?”

    “也不是,他平日提到的人,最多的是三个,一个是刘墉,一个是沈初,还有一个是彭元瑞。彭元瑞和王杰来往多些,却也不算密切,刘墉和沈初都是各自做各自的事。”沈初是《石渠宝笈》撰修的另一位主持,以文学为乾隆重用。

    “吴老师,我明白了。”和珅忽然说了这样一句话。

    眼看吴省兰一时不解,和珅道:“是皇上不想让他和我走得近,故而安排了他这些职务。当然,这样一来,他和王杰他们,一样不会亲近到哪去。皇上这番用心,其实是想亲自栽培他,让他做皇上自己的人,而不是我们,或者王杰的人啊。”

    “致斋,你想多了吧?或许就和沈初一样,是皇上专用的文人呢?”

    “文人?以他的才能,只做个文人,那不是大材小用了吗?”

    但无论如何,和珅想拉拢阮元的计划,就这样落空了。而阮元的为官之路,也渐渐稳定了下来。

    这年五月,阮承信、江彩、刘文如等人也来到了京城,一家人终于又团聚在一起,而更大的幸事还在后面。

    五个月后,因吴省兰升迁内阁学士,阮元被提拔为詹事,位列正三品,同时,阮元又加文渊阁直阁事、仪礼石经校勘官二职。此时阮元只有二十八岁,而他从进士登科到升任詹事,只用了两年零六个月的时间。

    乾隆五十六年,是阮元的命运被彻底改变的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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