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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一家人。

    “我们村,就我们家有这样的洗澡房。全村的女人,就我们俩整天像杀猪一样洗呀洗。”

    “我们女人真是麻烦,要躲躲藏藏的。哪里像他们男人,穿条裤衩,到溪沟里弄点水,就可以洗得干干净净,多方便。”

    “还真亏了有你们家的这个洗澡房。”

    “我还真是为了你,才叫阿起隔了这么个房间。”

    爸爸好像猛吸了一口烟,火星狠狠地亮了一下。

    “我知道。”她笑着说。

    妈妈也笑了。

    这时候就是来点很淡很淡的风,我也会感觉特别凉爽、清新。但这样温馨的时光,常常会被村里某个年轻人像幽灵一般的钻进来而打乱。

    他会给爸爸递上一支烟,替他点上,然后就慢慢地挪到我们旁边,和妈妈开始说笑。但他的眼光,扫来扫去最后总是落在她身上。

    在月光下,清风里,她就像一朵浮在水上的白莲花,又像云端里的一个观音,看了叫人揪心。他看着看着,常常就忘了自己和我们,好像他能把夜色看穿把她看穿似的,看着看着就要醉了的样子。

    “好了,好了,不早了,回家做梦吧。”最后,差不多都是妈妈半认真半开玩笑地把他赶走的。

    他走后,妈妈便会笑着对她说:

    “阿桃,我看这个二百五的是看上你了。”

    “讨厌,贼眉鼠眼的。”

    妈妈好像差不多要笑出声来,爸爸“咯咯”的好像也被烟呛了一下。

    当我慢慢长大了,才知道这笑的意思。可是那时候,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只知道记住和她有关一切。

    “我们也进屋睡吧。”一会儿,当她起身回家,她那白白的影子消失在屋角的转角处,爸爸便会把烟头丢在地上,然后对妈妈说。

    “你急什么。”妈妈扬着头盯着爸爸说。

    他们都把我当作孩子,我刚刚安静了一会儿,他们就以为我睡着了,就拉了灯。

    “有没有看,你?”

    “没有。”

    “不会吧?”

    “真的。”

    “为什么不看啊?我看你对那些东西可眼馋了。”

    “我怎么能看?左邻右舍的,像一家人。再说,我眼馋的是你。”

    “没看,那你还这么急。”

    “听你说说,就差不多了。”

    “今天阿跳肯定看了。”

    “那还用说,你看看阿跳的眼光,差点没把阿桃的衣服点着了。他一定没想到阿桃的身子那么好看,一定没想到。”

    “像你说的那样好看?”

    “还要好看。”

    “嗯。”

    “你再不看,我过一两天可就要把那个洞给塞上了。”

    “好吧。要不然,全村的男人都看到了。反正,我是不看了。”

    “你还是偷偷去瞄一眼吧?”

    “算了。”

    “那我明天就把洞给塞上。反正有几个看了,慢慢的,等于全村的男人都看了——你们男的,有几个不想到处去吹嘘。你没看,不是比看了还激动吗还觉得好看吗?到那时候,来找阿桃的男人一定会很多。阿桃想不嫁人,都难了。”

    “其实,脚有点折有什么关系。”

    “好看就行,是吧?”

    “我可不是这个意思。我觉得阿桃其实挺好的。”

    “老相好,自然是觉得特别好。不过,你这个人,就是心好,老实。不过,谁也看不出来,一拉了灯,你还真不老实。”

    “嘿嘿,你呢?”

    然后,他们就粗声地喘着气,拼命地摇着床。

    “阿桃阿桃”爸爸喘着气吃力地叫道。

    “嗯——嗯——”妈妈像做梦一样应着。

    恍恍惚惚的,我好像觉得妈妈真的就是她,白白亮亮地躺我们床上。有时候,我会轻轻的把眼睛睁开一条细缝,借着月光,我却看到是他们扭动起伏的影子。他们是那么用力地摇着床,好像很痛苦的样子;我在暗暗地揪着心,感觉自己就像是躺在有着月色的波浪上一样。

    有时候,朦朦胧胧的,我双眼被眼屎糊得睁不开,透过眼缝,我感觉房间一片清白。那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半夜醒来,都可以看到白白的月光。

    我好像听到了脚步声。我朝四下望了望,当然什么也没有。我甚至站起身,但看到的只是一片更白更厚的月光笼罩的四周的一切。其实,我并没有害怕,而是期待。如果有一串脚步声从村子渐渐延伸出来,或者,向村子延伸,那都会是我梦里的声音。

    “阿桃,阿花嫂说,上屋的阿虎想到我们家来提亲。”

    “是提亲啊——”她笑看着我,好像和我商量似的“妈,你别听他们瞎说。”

    “那你对阿花嫂说,叫那二百五的阿虎自己过来说。从小一起吵大的,大家又不是不认识。”

    “阿花嫂说,阿虎说了,他不敢和你多说话,和你干坐着没话说,时间老长。不过,他愿意娶你。他想先叫媒人婆阿花嫂来传传话,看看你的意思。”

    “那算了。”

    “我看也算了。那阿虎也不是个什么正经好货色。”

    她奇怪地看着她妈。

    “阿花婆说,还有一把的年轻人等她跟你说呢。”

    “那真是奇怪啊。”

    “奇怪什么啊?谁不知道我女儿漂亮、伶俐啊?以前他们是不识货。”

    “可我的腿不还是带折吗?”

    “带折有带折的福。”

    “反正,你对阿花嫂说,有事叫他们自己到我这里来说。媒人婆的话,三句只能听半句,还是我自己和他们谈谈。”

    “这样最好最好。”

    她又调皮地瞅了瞅我,笑了:

    “阿桃还是接着讲故事给你听吧。把书拿过来。”

    婶婶站了一会儿,就无声地退出去了。她常常这样,默不出声地好像很好奇地看着我们,然后又默不出声地走开了,我们甚至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走开的;有时候,婶婶那样默默地站着,一会儿,叔叔就会从后面搭住她的肩,然后,就一起看着阿桃慢慢地退到他们的房间里去了。

    我们一起翻着小人书,我看书里的图画,她给我读下面的字。我常常会溜神,一会儿看看这一会儿看看那。她也不阻止,而是很有兴趣地跟着我的眼光。我们一起看她白晰的手,她的衣角,看窗外那一角风中舞动的桑枝,绿绿的山墙,有时候,我们的眼光会一起越过山墙上那些绿色藤蔓的叶隙,看那远处一角的天空或墨绿的后山。有时候,当我把目光转向她的下巴或脸上的时候,她就突然没了方向没了办法似的,只好调皮地朝我笑笑,然后就仔细地看起我的脸。

    我们远远地听到,院子里鸡们的咕咕声,有时候,还可以听到村里某个人从院子外的路上走过时发出脚步声。它们有的是那样急促,有的是那样悠闲。我们一起把目光转向那传来脚步声的方向,心照不宣大气不出地在心里默默数着。我在心里想象着那会是谁,他要去干什么,他正扛什么东西还是晃荡着双手,他走过院子的时候,好像是停了一下,他是被什么吸引住了吗?他想进来吗?我不知道她想什么,但看起来她和我一样紧张。好像我们一起在屏气等着一串脚步声连进院子连到窗下,然后,响起推门的声音。

    门卟地一声被推开了,又很快地被关上了。阿桃显然被吓了一跳。

    “怎么了?”

    “门都不闩,你在等谁呢?”

    “大白天的,闩什么门。再说,有你宝贝儿子陪着,我还怕什么。”

    “我这傻儿子,还真有福气,天天陪着你这个观音。”妈妈过来拧了我一把,又跑回去拉住她的手,轻轻抚了一下,说:

    “你真的不准备嫁人了,啊?”

    “没有啊。”

    “那,那么多人来找你,怎么就都没看上?”

    “来的人多了,就得看上一个吗?谁知道他们是来干什么的。”

    “我知道,我们村可是有不少青年人想你想得都快发疯了?”

    “为什么?”

    “还不是大家都看出了你的好,你的好看吗?”

    “我的腿带折呢。”

    “那一点点毛病算什么,你不要老是提这一点。”

    她看着窗外,不说话。

    “可是,可是,你看来的都是些什么人?”

    “一些男人。”妈妈笑了“那些二百五的,缺点的不要理他。不是也有几个挺不错的?”

    “看不出来。谁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呢?”

    “那倒也是。不过,男人嘛,说白了就是男人。我只是觉得你这么漂亮的脸子,这么好看的身子,不嫁人太可惜了。”

    “男人和女人是不一样的,但应该又是一样的,是吧?就像树,像竹,大家都说他们有公的也有母的,可是,我们看不出它们有什么区别。他们笔直自由自在地站在那里,多好啊。”

    “可是,男人和女人不一样。女孩变成了女人,她就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是了,任男人使唤,打骂;男孩变成了男人,他就什么都有了什么都是了。可是,女人还是那么想着要嫁人要结婚。为什么?因为男人和女人身体不一样?还是因为天下的女孩一定要成为女人?”

    “带折了,让我和别的女人是不是有点不一样?那就让我一直做一个女孩像一个女孩,这样,总不算我太贪心吧?”

    “我倒觉得,嫁人太可惜了。你看,嫁了人的女人,哪个还像女人?都不知道成了什么了?一点神气都没了。”

    “那倒是真的。大家都说,你比我们大家都神气。”

    她把目光投向窗外,用鼻音笑了一下:

    “是吗?”

    她下巴微微扬起,侧脸在充满绿意的窗框里勾出了好看的影子,妈妈好像也看傻了,不由轻轻叫着:

    “阿桃,阿桃”

    清晨的露水和太阳,甚至那山间的岚气都是我熟悉的。那时候,我大清早地就左一脚右一脚扫着路边草儿身上的露水,一些露珠吧哒吧哒地掉在了路上,我看着自己被拉得长长的淡淡的影子在面前忽左忽右擦着路面,像一条无所事事的蛇;对面山上,山坳里像牛奶一样的晨雾正从山顶漫下来,但好像怎么也漫不到山脚,总在山腰的某一个地方犹犹豫豫地停住了。我走走停停地看着这一切,慢慢向她家走去。我知道,我来得一定是太早了,我还得在她家的院子里和鸡们玩好一阵,才会听到她“吱”的开门声。

    “你怎么不用睡啊?”她斜靠在门框上细眯着眼睛。

    我感到一股热气从门里冲了出来,随之,就闻到一股熟悉的淡淡的体香,它们在清晨清凉的空气里游走,显得是那样朦胧,像她晨光中细眯的眼,蓬松的头发,醉意的皮肤,带皱的衣裤。

    “我早就睡过了。”我说。

    她好像没有听到,顾自满足地呼吸着。

    清晨的这份安静、清新和沁凉是我熟悉的。可是,我刚吸了一口,我就知道,村子已经人去楼空了,空气里少了一点村子的味道,人的味道。当我从一家家破败的房子、荒芜的院子前走过,我突然莫名地紧张起来,好像那房子里正有我熟悉的人在注视着我,看着我慢慢地朝她家走去。

    “这个孩子。”有声音说。

    “阿桃——”有声音说。

    “她是不是在想一个人,你知道?”

    “我知道。”

    “她一个人留在了村子里,你知道?”

    “我知道。”

    “大家都说她身子可好看了,你知道?”

    “我知道。”

    “她为什么不嫁人呢,你知道?”

    “我知道。”

    “她走了,你知道吧?”

    “是的,我知道,他要走了。”

    是的,我知道她的一切。有些东西,一开始我也是不知道的,但慢慢地,我就真的就知道了,甚至,我知道她是怎样慢慢地离开这个世界的。

    “看来,今天我真的是要走了。”她说。

    “不知道算是走得太早了还是走得太晚了。”她又说“我一个人在村子里整整呆了十六年了。”

    “我要走了——”她对着泛着亮光的村口说着。放眼望去,可以看见连绵的山头。那些山头渐次地矮下去,然后变成一个一个镇子。村里的很多人,在那里生活着。最后她的目光,迷恋地停在那些勾勒出山的轮廓的树影上。十多年来,她细细地看着周围的每一棵树,思考着每一棵树,她看着它们怎样静静地过着日子,怎样默默地成长,怎样悄悄地变化。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就快要变成一棵树了,可惜,现在她就要走了。

    “等一会儿,当我真的走的时候,有谁会在热闹的远方感应到我的离开呢?阿母阿叔?阿兰?还会有谁呢?”

    “这一天,我想了无数遍了。现在真的来了,原来那是根本不用想的事情。它来的是那样自然,好像它早就跟我商量好我早就默许了似的。我的脚好像突然失去了鞋子,在一阵放松之后,便陷入一种迷茫的状态,整个人好像慢慢地升了起来,然后坐在了云上。倒是那只几十年来一直给我带来不便和麻烦右腿,好像还要顽强些,坚持了一会,才离开了我的身体。好像是在这最后的时刻,它终于为自己争回一点实实在在的尊严。”

    “现在,我的手也开始离开我的身体。好象我又轻松了一下,整个人好像升得更高了,坐在一片充满光明的云上。这样看来,我们的手脚既是一种成全也是一种负担。我感觉浑沌一片,我在看,好像周围的一切也都在看,我在呼吸,好像周围的一切也在起伏,我在想,周围的一切好像都有了光芒——我的眼睛就是天地的眼睛,我的呼吸就是天地的呼吸,我的思想就是天地的思想。”

    “是的,四周光芒一片,我好像被这片光芒托着,吹着,整个人真的又轻松又舒畅。上天真是仁慈,在我们生命的最后时刻,还让我们享受一次难得的舒坦。我舒舒服服地闭上眼,但那片光芒并没有消失。只是,许多的人,许多的事,开始从光芒的源里走出来,走到我面前。”

    “他正从遥远的镇上向我赶来。哈哈,他在白漆林前停了下来。他坐在那株老枫树下,看着月光看着我的方向。他撞着露珠,穿过白漆树林,向我走来。唉,他一定是感应到我的离开,才在十多年后的今天,匆匆忙忙向我赶来。他还是个孩子,一个长大了的孩子,一个只知道感情用事的孩子。可是,可是,为什么只有他感应到了我的离开?因为他是阿起的儿子吗?因为他是我的朋友我的伙伴?还是因为——”

    “妈妈突然从被窝里钻出来了,拉亮了灯;随即爸爸也醒了。他们一起看着卧室的门,看着乱糟糟的卧室。是的,他们一定也是感应到我的离开。他们互相对望着,好像有无限的伤感又有一些解脱。这一次,阿桃也许真的要走了,妈妈说。唉,就这样走了,爸爸说。唉,就这样了走了,妈妈说。唉,可怜的妈妈,可怜的女人。我走了,她再也不用为了想让我嫁人而迎合父亲,装出女人最最幸福的样子。唉,他们一定还是觉得,我应该再等一会儿,等一个男人把我成为女人,或者成为一个男人的老婆。他们一定觉得,我是带着遗憾——带着一个女人的遗憾——离开的。为什么我会有遗憾?因为我最像一个女人吗?因为我本应该得到女人最大的快乐却没有得到吗?”

    “面前的光芒变得越来越光明。最后,我被它吸了进去,进到一个很亮又很暗很宽又很窄的遂道里去。我知道,这是我最后的光明和时间了,我不知道这返照的回光要把我带到哪里,带我去见一个什么人什么事?它带着我走啊走啊,多么熟悉的路啊,多么熟悉的林子,多么熟悉的”

    “阿桃——”我叫着,推开门。

    阿桃的眼睛睁了一下,白光一闪,就闭上了。她安详地坐在那把磨得发亮的藤椅上,四周堆着白漆树的干和枝。她看起来真的还很年轻,像我大学里的一个女朋友。我隔着那些白漆树,坐在她前面,等着。不是等着她睁开眼睛,而是等着我自己的一个念头,一个动作。我在一片寂静里等着,不知道自己要等到什么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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