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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瓣的手。

    他想起了那天晚上──那个微雨的夜里

    第六章没有黑色的午夜

    那个下微雨的夜晚

    薛剑睡了,朱铁儿喝得七分醉,在守后门,方狂欢在楼下自斟自酌,烛火晃动,门被推开,斜风细雨抹了进来

    那是“老板娘”

    她眼中亮起了明丽的神色,还带了几分细急的惶惑,就似风雨一般无由──她手里挽着一个用旧布包着的方盒。

    门没有马上关好,待关好的时候,烛火已被风吹熄。

    她要回身关门,他也去替她关门,在烛火刚刚熄去的时际,他就在她身旁,闻到她鬓发的薰香。

    不知怎么在转身间,她挨到了他身上。

    他听见她的心跳,她自然也听到他的。

    ──那有一股教人狂烈的微香。

    他解开她的衣襟之时,心跳得像跳出了口腔,他吻她的时候,在那一声微“嗯”之际又跳到了心口,然后就分不清是谁的心跳、谁的喘息了。

    只有那一夜多风多雨多梦,如此确实地让人记忆,更深明如举刀断枝一般的,是那阵飘缈的余香

    醒来之后,香犹在发、在身、在衣!

    人却已经不在了。

    因为有遗香,所以不是梦。

    他再见到她时,她又在灶前、炉边、柴扉旁,仍然是那青衣钗裙的“老板娘”

    ──可是那一夜的凄迟、那一夜的凄止,的确是她的衣香。

    这也是方狂欢心中想要问的。

    “因为我要杀你,”谢豹花说:“我奉命在这儿守候你,等你来,然后杀了你。”

    方狂欢心中掠过一阵寒意。

    “你可知道我为啥没去救你的兄弟?”

    方狂欢见她红颊绽起令人醉心的笑晕:“因为我根本不想救他们。”

    “只有你我逃亡,或许可以逃生,再加别人,可不行了。”

    她又问:“你记不记得那天晚上,我手上提了个包袱?”

    方狂欢点头。

    他记得。

    她自柜里拿出了包袱。

    他认得那盒子。

    她打开了盒子,把一物“碰”地丢到他面前的桌上!

    他的心也“怦”地吓了一跳。

    那是一颗人头──郭洞洞的头!

    “那天晚上,我杀了你驻守在外,一直保持联络的兄弟,因为他发现了我;他的确是个高明人物。”谢豹花问他:“怎么?你想不想报仇?”

    方狂欢紧握了拳头,可是并没有动手。

    “不要动手,不值得,而且你也不会是我的敌手;”谢豹花说:“我也要脱离豹盟,从今而后,傲爷一定会派高手追杀我们于天涯海角。”

    她嫣然一笑,凑近了一张多情得有点不近人情的脸“你要不要亲亲我?”随即又移远了脸靥,庄重地说:“我是谢豹花。我曾失身于傲爷,可是我从来不跟人乱来”她悠然地道:“我的师兄阮梦敌,他也很喜欢我,我也从不和他逾矩”

    方狂欢忍不住问:“可是,你为什么对我那么好?”

    谢豹花笑了。

    笑得很甜。

    甜如一个小吻。

    “我可以对你好,可以为你脱离豹盟。我也不知今后能不能活,但总要不怕死才能活”她正色说话,好像有一种金石为开的决心,又有流水念经的随意“方狂欢,我给了你,真心对你,你就不可以负我。”

    “你千万不要负我呵,”谢豹花以一种明知剑是无情的决心说:“你要负我,我就杀了你,真的。”

    方狂欢忍不住亲吻她。

    亲她,吻她。

    感受她依人的柔软,和依稀的余香。

    “我们再这样痴缠下去,必会弄到憎厌对方才分手的”谢豹花推拒他,但没有用力:“到那一天,你要早些告诉我”

    “不会有那一天的”他的语音咕哝着,模糊了“你那么的香让我再荒唐一次吧。”

    “你要记住你的诺言才好”谢豹花的语音成了急促的喘息。

    方狂欢沉迷于狂欢里。

    他喜欢她。

    ──那么实在的胴体,炙热的像怀里的刀,热烈得让人揣想她曾度过长久的寂寞。

    在血和搏战之外,方狂欢要清晰地把握他所心爱的肉体,因为那有他激越的情和欲。

    肉体有肉,情感有情。

    第七章得意门生

    第二天,一夜风雨迟,风定落花香。

    ──还是身上的余香?

    方狂欢醒来的时候,只见枕边几绺长丝,人已不在。

    方狂欢一惊而起。

    他往栏杆一张望,才看见远方姗姗的行来一丽人,晨光下,盈盈笑着,向他招手。

    清晨里那么清爽的人儿,许是自溪畔沐浴过来吧?方狂欢这样思忖着,空气中似也有微香。

    “你上哪去了?”他扬声问。

    “刚杀了三个人。”谢豹花纯真地笑着“还不走,敌人可要越来越多了。”

    方狂欢离开的时候,才想起,跟他同来的兄弟,全丧在这一栋正燃烧着的客栈里了。

    不觉怅然。

    他们这般结伴地走着,便不觉路远。

    到了苍山,已开始微雪了。

    吃过干粮,他们舀水洗脸,还嬉笑着相互泼湿了对方的衣服。

    然后,他们越是感到雪意了。

    经过“人止坡”再上“龙不登”就到了“疑无路”

    “疑无路”是让人以为是没有路了,然而路还是有的,在两块天然如斧削天堑的巨壁间,有一段长达半里,宽容一人可行的幽黯小径;这就是唯一的通道。

    他俩一前一后的走着。

    方狂欢觉得谢豹花鬓插了一朵山踯躅,分外的白;然后又发觉,在石壁幽森里,谢豹花整个人白得就像第一朵雪。

    他很想亲她,在这大自然的怀抱里。

    谢豹花忽然捏住了他的手。

    手好冰。

    冷似雪。

    “我有点想吐。”谢豹花低声说:“敌人来了,很可能就是斩、息、断。”

    冬雷震震夏雨雪,乃敢于君绝。龙战于野,其血玄黄。茫茫太清,种种一切,方狂欢握着谢豹花的小手,这一刹那,他觉得,他不能离开她,他不能失去她,可是,他可能就要失去她,或者,他也要离开她了。

    人生在世,怎能一点依恋都没有?

    ──但又不得不分手,因为来人是“斩”、“息”、“断”!

    斩、息、断是人的名字。

    三个人的名字。

    三个人都是“断剑先生”段断的得意弟子。

    ──有这样的弟子,没有更得意的事了。

    “斩”的出手是一斩。

    “息”的出手是令人窒息。

    “断”是无论他出手不出手,敌人的身体总会断为两截。

    那三个人并肩走来。

    方狂欢已来不及退出去。

    他们先看见了谢豹花,几乎是同时的,他们也瞥见了方狂欢。

    一时间,他们都不及调整脸上的神色。

    “我已把他逮着了,”谢豹花倏地转手扣住了方狂欢的脉门:“我正待你们来。”

    斩、息、断笑了。

    他们互觑了一眼。

    一个说:“豹姊好本领。”

    另一个说:“我早就说过,豹姊来了,那用得上我们!”

    还有一个说:“来了也好,正好可替豹姊押犯回盟。”

    谢豹花笑得脸像水仙花样的白:“对呀。”她把方狂欢甩手一旋,整个人向斩、息、断扔过去:“接着!”

    方狂欢怒道:“你──!”

    斩、息、断哈哈笑着,扬手去接。

    方狂欢只觉全身轻忽,无法使力,又急又怒,半空拔出了刀,却找不到目标,忽见身边“呼”地掠过一人,他不暇细想,出手一刀,脸上手上立即一热,沾了血。

    就在这时,脚下忽生怒叱声。

    斩、息、断刚举起了手,谢豹花已冲了过来,比方狂欢还先接近三人。

    她自怀里掠出一道青光。

    “息”倒了下去。

    倒在自己的血泊中。

    “斩”和“断”的反扑也极快,立即在怒吼声中向谢豹花猛攻。

    谢豹花这是却着了方狂欢一刀。

    她身形挫了挫“断”又仰天倒下,倒下的时候身上至少有二十一处在流血。

    可是谢豹花也咳了血。

    她手上的青芒已被打落。

    “斩”又不急于攻杀她,反过来攻杀方狂欢。

    方狂欢极力招架“斩”的“天空斩”在半空急旋而落。

    这一刀之威,连巨岩也得被斩为两片。

    方狂欢知道自己绝非此人之敌,把心一横,大叱一声:“接住!”手中长刀,激射而出,投向谢豹花。

    谢豹花一手支地,奋力接住,眼看方狂欢已被逼入死地“斩”正把刀势转斩为刺,一刀刺向方狂欢。

    谢豹花不知那来的力气,一闪身已到了方狂欢身前。

    “斩”那一刀,刀尖已刺入她的胸肩膊之间,但刀已被“独钓江雪刀”格住,不得寸进,就在这一霎间,谢豹花右手双指一夹,已拗断了对方的刀尖。

    “斩”转身飞奔。

    他要奔出“疑无路”走报张傲爷,谢豹花和方狂欢仍是必死无疑。

    可是谢豹花双指一弹,厉芒急射“嗖”地穿过了他的背胸。

    “斩”走了一丈余,才发觉自己胸上淌血;再飞越二丈余,才知道自己伤重;再疾驰了三丈余,鲜血狂涌,终于踣地不起。

    谢豹花倚在方狂欢宽伟的胸上,她握住了他的手,回眸一笑,虽然她身上鲜血斑斑,而且又伤得那么重,可是这一笑,仿佛把这万年深严的灵魂都照亮了

    “你那一刀砍的我好痛”

    方狂欢只觉得她的手好冻。他真怕她会冻得失去了生命。

    他是不能失去她的。

    真的不能。

    苍山暮雪,寒严霜木,都跟他无关,只有她是他的。

    第八章没有帮不帮的事,只有强不强的人!

    谢豹花和方狂欢从此开始了他们的亡命生涯。

    谢豹花深悉张傲爷的追捕方式,所以她总能够有效和及时地躲开他的追踪和追击。

    他们互相偎依,互相倚傍,相随千里度过了无数风雨,行过无尽的路。

    直到这天开始,谢豹花不笑了。

    她容易倦,容易累。

    在驿站小息的时候,她总是什么也不吃,独自到店铺后头去,有时候,还主动去跟乡间几个妇人嘀咕,交头接耳的不知在说什么。

    方狂欢问:“什么事”谢豹花总是不答理他。

    这一天来到草屯一带,谢豹花看到一朵在溪边的花忽然笑了。像在穷山恶水的余烬里终为一个薪火而惊艳。

    “快追到了。”

    方狂欢去握她的手,觉得伊的小手一次比一次凉,一次比一次冷。

    “谁来了?”

    “断剑段断。”谢豹花说:“他要来为他的门人报仇。”

    方狂欢一听,连他的手也凉了。

    “还有我师兄阮梦敌,”谢豹花撂撂鬓边,方狂欢注意到她鬓上那朵映山红,有几瓣已将萎谢“我不是他的对手。”

    方狂欢连心都凉了。

    “而且,我还要告诉你一件事,”谢豹花两颊升起了不似羞涩但却旺盛的红晕:“我有了你的孩子。”

    “啊。”方狂欢心中一眩,一时不知是惊抑或是喜。

    分辨不出。

    “我们现在,是不能有孩子的,”谢豹花字过不留痕迹的说,很坚毅地:“我要去掉他。我已讨了几剂药方,药配好了,刚才已服了两剂。要是不行,再用内力逼出总之,是不能有他的。”

    “你知道我最近为什么不能对你多情的关怀吗?”她问方狂欢又似告诉自己地道:“便是因为这些隐衷。”

    “天那,枉我”方狂欢心、意、精、神全乱成一塌“谁可以帮帮我们呢?”

    “没有帮不帮的事,只有强不强的人;”谢豹花倔强地抿着菱形的唇,似是笑了一笑“当然,也得要看看幸不幸运。”

    然后她说:“是的,今晚到了五义庄,就拿掉他。”

    可是来不及回到五义庄。

    他们走到“野人涧”附近,谢豹花在药铺喝过的药,已完全不按照那庸医所说的时间发作开来,谢豹花一下子就知道,这样下去,孩子去不掉,留着必成畸胎,只怕连性命都不保了。

    那时候,刚下过雪,阳光却又出来了。本来,这么优美的阳光应该是晚春或初秋才见得着,可是四周都铺着白皑皑的雪。阳光一照,把寒气和冷意都照得无所遁形,全散发到人的身上来了。

    方狂欢不知怎么好。他抱着谢豹花想回头,可是离草屯已经太远,如果往前走,五义庄又遥不可及。

    谢豹花的唇已痛成紫色。

    ──究竟是因为痛还是冻,方狂欢不晓得。

    “你只要替我找一个隐蔽的,干的地方。”谢豹花抓着他的手,挤出了一个微笑才说的。“我感觉很好,有你在我是不怕的。”

    方狂欢这才放了点心,偏在这时候他往野人涧的西北方走,走错了路。

    谢豹花镇定的告诉他,当迷路的时候应该怎样辨别方向,她在说的时候,几错以为怀中的匕首已刺穿了她的衣襟,刺入她的胃,后来她逐渐明白:除了吃错药的可能性之外,那药根本就是有毒的。

    ──张傲爷本就不会放过她。

    方狂欢终于发现谢豹花下体流出大量的血。他要替她抹去,可是她痛昏过去了。脸色一阵紫一阵白。方狂欢晓得那是寒气入侵之故,想灌入真气来开缓,但谢豹花体内的真气本就比他强,他情急间根本无法把内力传进去。

    这时,谢豹花悠忽忽的醒过来了,见他一额是汗,柔惜地用手抹去:“你可不要为我冷着了呵。”

    方狂欢哭了起来:“豹花,你不要死,你不要死”

    “我没有死,”谢豹花疲倦地说:“如果不能和你在一起,不如一死。”

    “我这样一死,你会怀念我的,”谢豹花疲弱地笑着说:“愉快分手总胜憎恨相处。”

    方狂欢发现背上的衣服全让血水浸湿了。

    他抱着淌着血的丽人,心慌意乱,摔了几跤。

    谢豹花感觉到胎气和毒力同时发作,这肚里的孩子再不杀去,这天地间再也容不下她的生命了。

    她全力用内力逼住毒力,更竭力想把孩子挤掉,可是那骨肉相连的命脉并不想弃去生命,与她两败俱伤地痴缠着。

    这时,追兵就来了。

    “衣冠帮”兽字组掌印的麻太希,带着两名手下赶至。

    他们一看谢豹花的情形,就放了心。

    放心全力对付方狂欢。

    方狂欢发现谢豹花已挨在地上,心就全然乱了。

    三个敌人他一个也解决不了。

    麻太希久攻不下,心生一计,倏抢步过去,挟住奄奄一息的谢豹花,威胁方狂欢:“快放下武器──”

    话未说完,谢豹花已一刀扎入他的肋骨中,接着,无论麻太希怎样摔,怎样甩,怎样挣扎,谢豹花都坚定而坚持的把刀身搠进他的心脏里。

    麻太希倒下的时候,方狂欢也杀了一敌。

    另一人落荒而逃。

    谢豹花下体都是血和污秽,那一个人子雏形的物体,也被她用最艰苦和最坚毅的决心和内力,和着毒素和脓血,一起逼了出来。

    方狂欢完全慌了手脚。

    ──因为那个就算未成形的“人”毕竟是他的孩子。

    ──他的孩子毕竟是这样“生”出来的。

    ──“生”出来就死了。

    方狂欢想大哭一番。

    谢豹花还清理了下身的污物,然后才昏了过去。她运力逼出了毒素和孩子,体力已近油尽灯枯的地步了。在失去知觉之前,她还记得吩咐方狂欢:“为孩子找个地方葬好。找个干净的地方安置我,如果我有两条命,跟你同行下半辈子。”

    说罢便昏了过去,一双耳朵也冷坏了。

    她醒来的时候,在一所山神庙里,破隙处可以看见外面落寞的下着雪,北风正与寂寞同吼同步。

    她还活着。

    她见到了方狂欢。

    “孩子呢?”问了这一句,谢豹花第一次哭,跟一般小妇人无异。

    “记得吗?你答允我的晚上,是一个雨夜”方狂欢轻柔的抚摸着伊因沾着地上溶雪而湿了的黑发:“这是那晚与你拥抱时所穿的衣服,今儿还沾了血迹哪”

    “噢,活着真好”谢豹花星眸半抬,她觉得千山暮雪,岁月流逝,许或只有泥塑的神明冷视一切,只有眼前的人还是活的,才是真实的。她体内有一种绝对的空虚,心中绞痛如长枪搠击。她没去问“孩子”葬在哪里,那是她和他生命里的第一个生命,甚至没机会让他成形。“这是他的血,他不在了,你和我自是应该沾上的”

    第九章庭院深深深十一丈六尺三

    经过这一次之后,谢豹花已认定既是逃不过敌人的追杀,不如以逸待劳,以静制动,先杀掉杀手。

    她运用了昔日在江湖上的地位,筹了一笔钱,在巨关附近买了一座豪宅,经过布置,宅子四周都有庭院。

    方狂欢不明白这些布置,他只有听谢豹花的指示,帮她摆放一花一草一木一石。

    方狂欢心中虽然纳闷;怎么把精力都浪费在这些无聊的事情上!但他不敢多问,但他坚信谢豹花的能耐。

    ──谢豹花是个比自己更有本事的人。

    直至有一天,他竟“迷失”了。

    “迷失”在自己门前的小小“花圃”里!

    方狂欢这才知道,这个“庭院”里已摆上巧侔造化的奇阵。

    谢豹花在为他引路出来的时候,笑道:“你看这庭院深不深?”

    方狂欢照实说:“不深。”

    谢豹花笑问:“可是你为啥会迷路?”

    方狂欢答不上来。

    “这庭院只深十一丈六尺三,四周都是一样。我是根据遁甲八阵图布置。设阵时,已斋戒沐浴,按四时,化五行,合三才,布九宫,据飞星,移斗位,镇八卦,伏两极,隐四象,转六合,再以六丁遁甲,布生克奇门,一重门占一字,叫休、生、伤、杜、景、死、惊、开我要杀我们的人,进得来出不得去。”

    方狂欢只有涎着脸笑说:“你真胸有鬼神不测之机,天地造化之巧,实在是胸有玄机,不过我还是喜欢你的胸襟广阔”

    “我量大吗?”谢豹花诧笑道:“什么?我自己倒不觉得。”

    “何止胸襟广阔,还胸脯高耸呢!”方狂欢用手一比,谢豹花这才知道他的意思,飞红了脸,去扭打他。

    方狂欢轻狂的抱着谢豹花,忽尔,他从窗口看到庭院之外,有一个穿着长袍古服的人,背着包袱,在庭院前伫立和注视了一下,就那么一下子,就继续往前走。

    那人这么快就离开了,而且又因离得远,方狂欢也没看清楚,所以就没跟谢豹花提起了。

    隔了十几天,有一天早上,谢豹花在院子里“捡到了”两个人。

    他们被困在“庭院”里五昼夜,早已奄奄一息。

    “看,我的阵法多有效,”谢豹花得意地向方狂欢说:“省事省时省力气。”

    在她沐浴的时候,一向好洁的她,总爱在敷着清水时总爱用手大力地搓揉着自己的肌肤。

    她的胴体完好,肌肤直似吹弹得破。

    触手处柔软而有弹性,连她自己也不觉心动。

    她的手触及一个疤痕,那一道刀痕,是方狂欢失手砍伤她的,想到这里,她就想起方狂欢,心中升起了无由的温柔。

    可是,忽然之间,觉得有对眼睛在看她。

    ──有人在“窥视”她。

    但她找不出“那人”

    她不知那人在哪里?到底有没有那人?

    她只有一种被人看得“体无完肤”的感觉。

    她披了衣服匆匆出来,直问方狂欢:“刚才你是不是在偷看我洗澡?”

    方狂欢确曾那么做过。那是夫妇间的亵戏,本就是闺房之乐。

    方狂欢说:“没有。”又想来挑逗谢豹花。谢豹花肃然打掉他的手,变脸说“不要。”

    这时候,门响了。

    ──是谁,未得他们同意,已越过了庭院,来到了门前,敲响了门。

    谢豹花全身戒备地打开了门,一看,只觉一阵昏眩。

    门外的人,宽袍古服,背有包袱,五绺长髯,顶带高冠,正是断剑先生段断!

    ──要来的,终于来了。

    “就你来?”谢豹花强作镇定的问:“我师兄呢?”

    “他已经来了。”

    段断拔出了他的剑。

    三尺七寸长的剑鞘内是一把一尺七寸长的断剑。

    令江湖人闻名丧胆的断剑。

    “来了?”

    “嗯,”段断说:“他已在屋内。”

    断剑先生没有说谎。

    剑眉星目,文质彬彬的阮梦敌,确实已在屋里,正在自斟自饮,满腹心思似的。

    谢豹花惨笑。

    谢豹花情知自己所设的阵势,未必能把两人挡住,但以为至少也能把他们拦阻一阵。但两人如入无人之境。

    谢豹花拔出怀匕,披下了发,以贝齿噙住“好吧,你们要怎的?”

    “我要怎样你早就知道了。”段断好整以暇的说:“你做得出背叛傲爷的事,自然要付出代价。”

    谢豹花七次强攻,要让方狂欢先行突围,不但闯不破段断的剑势,反而让断剑先生认准了谢豹花的“罩门”──只要他攻向方狂欢,谢豹花就穷于应付。

    就在这时,阮梦敌突然出手。

    他一出手就擒住了方狂欢。谢豹花顿时像疯了一样猛攻向阮梦敌。

    段断大笑,长身拦住,缠战谢豹花。

    陡地,背后疾风攻到,原来是方狂欢的长刀疾砍他的背门!

    断剑先生顿时变成了背腹受敌,但他临危不乱,飞掠而起,倏然间,阮梦敌双手强芒大盛──一枚毒蒺藜,一棵青莲子,一枚五棱镖,已射入断剑先生段断的身上!

    段断戢指阮梦敌,狂吼一声:“你──”急掠而去,迎空撒落一列血迹。

    阮梦敌神色不变,双手急展,段断人未离开房子,已着了十一枚暗器,到了庭院,又中了十七件暗器,掠出了庭院,再中了八种暗器,他几乎是全身布满了暗器,但依然提气飞奔。

    方狂欢和谢豹花在惊骇中仍想追杀,只听阮梦敌微叹一口气,道:“不必了!”

    他的话才说完,段断已仆到在远处。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谢豹花一时不知怎么去对待眼前这个师兄好。

    “都是为了你。我待你是怎样的,你还不明白吗?”阮梦敌深挚的说:“你们这样,是逃不了傲爷的追击的。”

    “你”方狂欢也瞧出了他俩师兄妹间有着特殊的情愫。

    “你们跟我来”阮梦敌带他们到了一处土岗,岗上的雨沟里有七八具尸体,谢豹花认得出来,那是“豹盟”的高手,而其中的两具尸体,却更令她震讶:那一男一女的尸体,脸上都有重创,一个脸骨碎裂,一个脸上着刀,但这样看去,形体打扮,都跟自己和方狂欢极为相似!“我替你们找了两个人,再加上些布置,傲爷就会相信,你们已经死了,只要你们改名换姓,易容变貌,到远远的地方去谢豹花和方狂欢永远在这世上消失了”

    “师兄,”谢豹花涩声道:“我怎样报答你?”

    “豹花,只有一点,”阮梦敌说:“无论天涯海角,你都得让我知你在哪里,不要像上次那样,──让我找得你好苦!”

    “不会的,”谢豹花行近了他,一阵馥香飘入阮梦敌的鼻端,使他感到心旌摇荡,直至被一阵尖锐的剧痛惊破时,谢豹花已一刀搠如了他的心脏里“无论怎样这次的情形,都不会像上次一样了。”

    阮梦敌瞪着至死不信的眼,几乎凸出眼眶子来,尸体滚落雨沟里。

    方狂欢骇然:“你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我是个邪道中的女人!”谢豹花恨恨地道:“不错,他是为了我,才这样做。但是我们欠了他这个情,便永生永世摆脱不了他的纠缠。他以前千方百计痴缠我,但都得不到我,现在他的目的仍是一样。他杀了段断,在豹盟里的地位又上一层,又可把杀段断之罪推到我们头上。终于有一天,他也要杀我们灭口的。”

    “他现在不杀我,是为了要讨我欢心,一旦得到我,你我都活不了。”谢豹花在地上死人的衣服上抹净了怀匕锋口上的血迹:“你要那个人保守秘密,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永远没有机会说出来。相信我,我是个邪道中的女人,我判别什么是该做的什么是不该做的什么是不得不做的,要比你们所谓正道上的男子认的准确!”

    方狂欢觉得利刃上的青锋闪着强仇似的光芒,这一枚刀虽仍握在美妍如仙谢豹花的素手里,但却宛似一把刀从古代里向他心口飞来。

    第十章而后

    而后,方狂欢和谢豹花果然就不再受追踪,也再没有追杀了。

    他们逃到温州一带,大隐于市,方狂欢化名为徐愿意,谢豹花易名为何拒伴,做点小买卖,倒也生活得甚佳。

    谢豹花一直希望再生个小孩,可是自那一次用内力强逼出未成形的胎儿后,要再怀孕似已不易了。

    他们安定了,生活不再像以前的不安,可是方狂欢的心却不安定起来。

    因为寂寞。

    ──跟谢豹花在一起自然快乐,但谢豹花太强了,强得令他没有插手和置啄的余地。

    谢豹花虽然总是对他委婉承欢,但方狂欢深明地感觉得到,谢豹花是在迁就他。

    ──不像“弄玉楼”的小气姑娘、小灯姑娘,她们是真得崇拜他。

    只要方狂欢说笑,她们就笑得吱咯吱咯,乐不可支;方狂欢稍微说一些过往的惊险经历,她们就听得如痴如醉,既赞又羡。

    方狂欢觉得在她们面前,自己不仅像是个男人,而且更像是一个英雄。

    所以他总不忘找借口常去“弄玉楼”

    当有一次,谢豹花在店里正忙着,问他拿了那么几锭银子到哪里去的时候,方狂欢就随口地答:“去找大小口他们喝酒。”

    ──大小口其实就是他当年的兄弟顾星飞的绰号。

    待一切安定之后,前途似不再有风险,方狂欢因为耐不住的寂寞,便联络上他过去的老兄弟顾星飞。

    他没有告诉谢豹花,因为他知道她一定不赞成他找回以前的旧部。

    自此以后,方狂欢便开始对谢豹花说谎。

    只要有了开始,就算是说谎为了圆上一个谎,他只好不断地把谎撒下去。

    何况,顾星飞也认识了一位在温江十分有名的才女,宋小耳姑娘;小耳能诗能歌能舞,狂欢能饮能剑能付得起银子,更是欢场里的恩客。

    方狂欢对宋小耳,却非常的动心,甚至动了真情。

    小耳是个微愁的女人。

    她一向都很顺从方狂欢的意思,在他面前,她一向都没有主意。

    “你的忧郁正锁着我的轻愁,”方狂欢跟宋小耳缠绵时说:“看到你我就心疼得心都痛了。”

    小耳不相信,笑问:“你那位当家的呢?”方狂欢一时沉下了脸,说不下去了。

    直至有一次,方狂欢较晚回家,谢豹花一早就在家侯着他,见他喝的七分酩酊,便替他挂上外袍,忽没来由地问了一句:“狂欢,你不要对不起我才好。”

    她的人在黯淡的角落里,幽忽地叹了一声,又说:“我是为了你才绝了后路,杀了师兄的。因为我知道他是终究不会放过你的。你看,我已没有退路了”

    方狂欢乍听,吃了一惊,手都凉冰了。

    他连忙哄她,问她为何胡思乱想,谢豹花这才点灯一笑道:“没有就好了。”

    方狂欢心头难免忐忑。

    这一次,方狂欢到了宋小耳家里,顾星飞也在厅中,不过,两人都没有欢容,反而是满脸惶惧之色。

    方狂欢大奇。

    顾星飞苦着脸说:“老大,我们对不起你,但也是迫不得已。”

    然后,大厅四周就闪出了数十个人。

    这些人行动,无声无息,迅疾绝伦,纵未动手已知是高手。

    然后出现一个如巨狮般的老人。

    他大剌剌的坐下,大剌剌的道:“我姓张,单字傲,人称我为张傲爷。我追踪你已许久了,这次要顾星飞和宋小耳把你交出来,你逃不了,最好也别想逃。”

    单凭这几句话,张傲爷已粉碎了方狂欢的斗志。

    更何况这些日子的安定安稳和倚香偎玉,方狂欢也没有什么斗志。

    然后,张傲爷交给他一件任务,也是一个难题:

    “我不一定要杀你,只要你替我办好一件事,我甚至可以不杀你。”傲爷说:“你拿这包药粉,毒死你的妻子。当然,我随手都可以杀了她,但我要你来杀她,她才会死得含恨,死得不甘。”

    “你杀我的儿子,他在强暴弱女,死有余辜,我虽然痛心,但也明白事理。”张傲爷不让方狂欢有思索的机会、考虑的余地“但她是我的人,我本要纳她作续弦,她叛我,毫无道理,我看得出来,段先生和阮梦敌是死于暗算的,一定是豹花下的手。所以我一定要她死──”

    “只要你杀了她,我可以放了你,你也可以娶了宋小耳远走高飞,我当这么多手下面前说这句话,自然算数。”张傲爷不容他拒绝,有力地道:“你如果不杀她,她也死,你也一定死,你根本无需多想。”

    他迅给方狂欢一个小方包。

    一包药。

    毒药。

    ──毒死他妻子的药。

    两杯酒,两个人。

    这样的灯色,似曾相识。

    谢豹花脸上有淡淡的化妆,虽然不时地笑着,但让人感觉到她是寂寞芳姿照水红。

    “你很久没有跟我一起吃饭了吧?”谢豹花掠起一丝恋恋的目光“反而在逃难的时候,我们聚在一起的多。”

    “安定使人堕落,可不是吗?”她挽了挽鬓上戴的山石榴花,眼波瞟向方狂欢:“冷漠是要掩饰痛苦,冷酷也是为了击退寂寞。”

    方狂欢只觉得心慌意乱。

    他向伊举杯:“我们干了这杯再说吧!”

    “哦?”谢豹花肘支在桌上,一张芙蓉般的脸彤酡酡的,有一种未饮先醉的风情:“你看你那一向不善隐瞒的真情!”

    方狂欢的一颗心和手上的酒杯都几乎同时掉落到地上去了。

    “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吗?我是嗅出来的。”谢豹花迷迷的说:“你的上衣,不止是我的余香;那次我到弄玉楼去,遇见一个女子,感觉到她身上也有我的余香,那想必是你遗留给她的吧?我的香味沾到她身上了。”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她向他碰一碰杯,酡笑着要饮杯中的酒,在这一瞬间,方狂欢很想唤住她,很想制止她饮,可是,声音到了喉头,都化作了千呼万唤的无声。

    “怎么?”谢豹花偏着首,灯光照见她的肤颜,出奇的均柔。“你不喝吗?”

    方狂欢怕她生疑,心中又乱得没了主意,匆匆把杯里的酒一干而尽。

    “我不止知道这件事哩,”谢豹花向他嫣然地道:“你跟顾星飞又在一起了,是不是?”

    “那只是偶然碰上,”方狂欢心虚:“你先把酒喝了我们才用饭吧。”

    “你要我喝我就喝吧。”谢豹花正待把酒饮下,忽然又问:“你为什么一定要我喝这杯酒呢?”

    方狂欢心中一凉。

    “你如果不殷勤地劝我喝下,或许,我就可以放过你,”谢豹花徐徐地站了起来,凄楚地道:“记得我们那一路来共历的劫难吗?那一段绝望得连失望也当作是一种希望的日子里,我们反而无悔!记得在“疑无路”的天阴中吗?你弃刀为了我,我以身子替你挡那一刀,疤痕仍在我胸前呢在路远客栈的时候,你为我捱了一枪,疤痕仍留在肩上吧?”

    方狂欢竭力想站起来。

    可是他站不起来。

    他想拔刀。

    却连拔刀之力也消失了。

    他整个身体的肌骨都似被拆散了,连贯不起来,自然也无从聚力。

    ──一定是因为那杯酒!

    他的注意力只在他给谢豹花的那杯毒酒上,而不防自己也喝了有毒的酒!

    “可是一转眼,你都忘了,只顾沾别的女人身上的余香”谢豹花扬起袖子,露出白生生的一节玉臂,就像一只可羡的鹤。她陡地掣出怀匕,在烛焰里闪出青寒的芒,而匕口上隐有她身体的余温。“放心吧,你那杯只是迷药,不是毒酒。”

    方狂欢突然记起了那个梦。

    ──一个已许久不做的梦。

    他甚至已感到匕尖割入肌理的锐痛。

    “你太傻了,试想:就算你杀了我,傲爷又怎么会让一个杀他儿子的凶手活在世上呢?”谢豹花缓步向他行近,脸上神情,既依依不舍:“就算他答允你,只要你杀了我他便不杀你,不过,他不会找别人杀你的吗?这是他一贯的作风而你却是为了这无人承担的承诺而来杀我!”

    方狂欢觉得自己完了。

    “我一直以为你是一个可以托付终身的人,但你却负了我!”谢豹花悲哀地道:“原来救了被强暴民女的人并不代表他不好色,不轻浮!”

    “我救那女子杀张戚亲的时候,根本就不知道他是张傲爷的儿子!”方狂欢不管了,这件事使他没有一天好日子可过“要是知道,我说什么都不会和豹盟为敌!”

    他不能动。

    但他已豁了出去,吼道:“我不得不杀你!”

    谢豹花怔了一怔,侧了侧首,再听他说下去。

    “栽培你的张傲爷,你敢背叛!喜欢你的阮梦敌,给你灭了口,你还杀过我的兄弟,对我的手足见死不救!决定要杀死孩子也从不跟我商议!我怎么知道有一天,会不会忽然杀我?”方狂欢嘶声道:“你太强了!在你面前,我只是被你左右的人,我算是什么!?我方狂欢雄豪一世,却落在你的手里”

    他忽然想起她当日的话,他的话便短了半截,说不下去了。

    谢豹花在灯色下,宛如一朵迅速萎谢下去的花。

    “我怎么知道你是为了什么而救我?”方狂欢怕生命会离他而去,所以他说得特别有力:“我又不是你的第一个男人。”

    谢豹花只觉得地转天旋,整个人几乎是跌坐下去了。

    “原来我们之间,有着这许多怨恨的!”她伤感的说。

    她在灯下,端凝着那一杯琥珀色的酒。

    然后她再看着手中的寒匕。

    “杀了你好吗?”她哀哀的问:“还是我喝下这一杯你要我喝下的酒?”

    “傲爷和他的人早已在外面包围了我吧?我去杀了他好吗?”她嘴角泛起了半朵凄然的笑容:“还是放一把火,让我们都烧死在这里好吗?”

    她凑近方狂欢,仍是那一缕清得不似人间的馥香:“我们比未识前快乐些吗?比逃亡时开心些吗?”

    ──事实上,不管她杀了方狂欢,还是张傲爷,抑或她自己,她这一生中,都不会感到快乐的。

    ──方狂欢大概也一样吧?

    稿于一九八七年八月二十五日/替“好朋友影业公司”完成“剧本小说”吞火情怀。

    校于一九八七年八月二十六日/“风云榜周刊”开始连载白刃的飞沫。

    再校于一九八八年九月二十二日至二十三日/送别妈姊海自港返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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