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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bsp;医生看了,点点头,说:“你老婆不是怀孕,是肚里长了个大瘤子。”

    大老佗听了,吓一跳。心登时凉了半截。他看看独眼,独眼这时也正用一只眼瞅他。那样子像跟他说:人活着就得这么睁一眼闭一眼的。

    大老佗忍着,没让泪淌下来。隔了一会儿,他问医生:“咋办?”

    医生说:“割了去。”

    大老佗咬一咬牙,说:“那就割了去。”

    要割瘤子。独眼就在医院里住下来。大老佗也住下来护理。又捎信从家里捎来250元钱。那时候术前消炎,大老佗想:这娘儿们虽然肥壮,可挨一刀子也不是好耍的。况且要从肚里拿出个大瘤子。就给独眼买好吃的补养。他心里寻思,不管咋说,独眼也是自己老婆。

    独眼受了感动,天天偷着哭。有回半夜把大老佗哭醒了,大老佗问:“哭啥?”

    独眼呜咽着说:“没能给你生一个”

    大老佗笑了。说:“你想哪儿去啦,不生,你我不是也活着?”但是他的心里毕竟是痛。

    独眼说:“你真这么想?”

    大老佗说:“就是这么想。”

    独眼一把抱住大老佗,好像抱住个香喷喷的希望。然后,她就在大老佗的脸上使劲嘬了一口

    独眼,女人。嫁给大老佗时37岁。在嫁给大老佗之前嫁过两个男人。嫁给第一个男人时,她18岁;是个温柔的女人。懂羞涩、懂亲热、懂疼爱。包罗着女性应有的大部分优点。结婚4年,不生。丈夫性情粗暴,怨她。揍瞎一只眼睛后离婚。隔二年,又嫁给一个男人。哑巴,无业,靠打短工过活。没活儿时就喝酒,醉了,拿独眼出气。独眼自觉有女人之大缺陷,忍着,后来折磨至极,狂怒之下与哑巴对阵。后来却怀孕。不慎,被哑巴打流了产,又不孕。之后就再度离婚。在嫁给大老佗之前一直独身。现在,独眼没想到晚来有福,嫁给个大老佗,能说这样通情达理的话。想来,从前打他,实在歉疚

    手术之前,要做许多准备。大老佗搀着独眼在医院的浴室里洗了澡,然后就躺在床上等着。

    那时,医生护士穿梭般地来,独眼看了,心里有点儿发怵。

    大老佗说:“怕啥,城里的大医院,把人砍碎八块,再装上,咋样?——活!”

    独眼很吃惊,说:“真的?”

    大老佗说:“当然真。报上说的。”

    独眼信以为真,心中顿觉释然。

    这时,医生们就来了。让独眼脱光衣服,把她处理了一下,就放倒在一张带轮子的床上推走。大老佗心里发毛,害怕。就跟着,一直跟到手术室门口。医生说:“大老佗,你回去吧。”

    大老佗抓住床沿,说:“她一个人去,那咋行。”

    医生说:“手术的是她,又不是你。”

    医生说:“这地方,除了我们这些要上台动手术的医生和手术的患者,谁也不能进。”

    大老佗不撒手,死赖着,说:“我是烈属,你们就给个面子。我进去,也好给你们打个下手。”

    门口的几个护士忍不住,笑得捂住肚子。医生给弄得哭笑不得,没法儿,只好把他推开。

    大老佗泄了气,蹲在门口,吧嗒吧嗒掉眼泪。

    大老佗一直在手术室门口守着,守了四个钟头。那时,手术就结束了,医生们很满意,认为这次手术是很成功的,他们在独眼的肚子里割除了一个8。3斤重的大瘤子。因为长在子宫上,连子宫也割除了。

    这一切过程,独眼不知道。她觉得自己好像是睡了一觉。睡得好酣,好实在,然后就醒了,醒了之后,肚子也就瘪了。那时,她慢慢睁开眼睛,可是,她的眼前却很模糊。好像世界是一团蒙蒙的雾,她在没有边儿的,空荡荡的雾里飘浮着,沉坠着,渐渐地,她看见了光亮,看见了朦胧的物体。而后,她就看见一个实实在在的影子朝她飘来,飘来,一直飘到她的眼前。她听到一个似乎来自很遥远的声音对她说:“好点儿啦?”她想笑一笑,但是笑不了,就轻轻地蠕动了一下嘴唇,无声地说:“是你呀,老佗”

    大老佗明白独眼的意思。那时,他就有两颗泪珠在眼眶里颤动。那里面,好像有个完美的世界,包容的只有他和独眼

    独眼仗着身体强壮,术后恢复得很快。她在医院住了一段时间,就出院了。可是,大老佗像结婚时一样,再一次领着一个和从前一样瘪着肚子的独眼回去。大老佗的爹啥也没说,那天晚上,他把他爹斗地主时偷着留下的一尊铜佛拿出来,放在炕上,又偷偷烧了一炷香

    文化大革命中,赤贫的大老佗的爹,斗胆儿干了件大逆不道的事儿。

    大老佗和独眼回来了,回到了场子;回到那个他曾对很多人说了很多次“种子”的地方,那块土地没什么变化,仍然是油黑松软的,绵延的山岭上,仍然是一片片惊慌得颤抖的松林,那些松林默默地站立着,绝望而又愤怒地等待人类的进攻。

    刚一回来,大老佗和独眼谁也不出门,木板院墙好像世界的边缘,隔住了他们,使他们没法儿迈出去。他们就呆在那个院子里,度过漫长、单调、又寂寞的时光。到了做饭的时候做饭,做完饭吃饭。晚上,就钻进一个被窝睡觉。那时候,独眼愿意把一切都给大老佗。身子,生命她甚至希望,大老佗能像她从前揍他那样揍她一顿。她把身子靠过去,靠在大老佗身上,靠得紧紧的。她愿意就那么靠着;或者干脆俩人一起融化,化作一洼清水,慢慢地渗进泥土,在真实、淳朴的泥土里会合,凝结闲下来时,两人有时就面对面地坐着,谁也不说话。他看独眼,独眼也用一只眼看他。那时,他们竟显得格外平静、安详。仿佛这儿本来就是这样,实在是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俩人的性情也全变了。他们不再打闹,不再争吵、赌气,总是和和气气的。后来,他们就打开院门,走到外面去,有时,天气要是好,他们还在大门口坐一会儿,看看天上悠悠飘过的云,或是一掠而过的飞雀。那时的心情,他们觉得,就如广大开阔的天空。这之后,大老佗就上班了。

    大老佗上班了,是新鲜事儿,也是平淡的事。在单位的人们看来,大老佗是上班了,他是没上班了一段时间又上班了。大老佗自己却觉得别人的眼神别扭。看见几个站在一起说话的人扭过头来看他一眼,他就觉得耳热心跳。听见哪儿突然传来笑声,他就愤恨得没法儿。他觉得自己好像一块靶子,在到处挨枪子儿。

    有天大老佗和独眼面对面地坐着吃饭,大老佗看着独眼那只永远闭着的眼睛和那只一会闭一下又睁开,一会儿再闭一下又睁开的另一只眼睛,心里忽然像有扇窗子打开,亮了。他在心里说,人活着就得像独眼这么睁一眼闭一眼的。没儿子能咋?就当那赤脚医生是我儿子。

    这么一想,大老佗的心就宽了。他觉得自己并不比谁矮,也不比谁高,人都是一样的。

    想到这儿,大老佗来了高兴劲儿,去爹的柜子里拿出酒来,倒了一杯。

    偏巧,这时李悦却来了。一进门,看见大老佗端着酒杯,就说:“你这大老佗,说不喝酒了,又喝。”

    大老佗有些尴尬,端着杯子,说:“总没喝,也馋,尝尝。”

    独眼忙过来招呼李悦,给她端凳子,又倒杯茶水。

    李悦说:“别忙活了。我来,是有件好事要告诉你们。”

    大老佗和独眼都给李悦说懵了。互相瞅瞅,就一起把目光投在李悦脸上。

    大老佗说:“有啥好事能轮到我?除非雨点像锅盖那么大才能落我头上。”

    李悦笑了,就坐下,端起杯子呷口水。说:“这回就一个雨点儿,还真落你头上了。你上报纸啦!”

    大老佗吃了一惊,说:“别胡扯。我哪能上报?要是上报,也是挨批判。”

    李悦“啧啧”嘴,就打口袋里拿出张地区的报纸,抖开。说:“咋能这么说。你听听。”就念道:“xx区xx医院的全体革命医务工作者,成功地为革命工人佗xx的爱人割除了腹内一个8。3斤重的瘤。这说明医院不在大小、土洋。而要看它是不是革命的佗xx表示,要继续革命不停步”

    独眼听到这儿眼就直了,好像心窝里猛地挨了一刀子。她张着嘴,愣愣地看着李悦,忽然一头扑到炕上大哭起来。

    这一哭把大老佗和李悦都吓坏了。

    李悦跳过去就抱住独眼的肩膀,摇晃着说:“嫂子,这是好事儿,有啥哭的?”

    独眼一听哭得更凶,像鸡的脖子给谁掐住了似的,挣着命叫。

    大老佗本想过去劝,碍着李悦在,就硬撑着说:“哭啥!一点小事儿。天还能塌下来?”

    李悦说:“就是,我要不是替你们高兴,我还不来呢”

    这工夫,大老佗的爹推门进来。他使劲儿白了李悦一眼。就冲独眼说:“有啥可哭的?有孩子没孩子这是命。我都想通了,你们还愁啥。这社会就是没有养老的儿子,也没一个饿死的鬼。”

    独眼听罢,一下跳到地上,双腿一跪,就给大老佗的爹磕头。

    李悦站一旁,心里很不自在,脸忽地一下变得通红,像给谁泼了一盆猪血。

    山变成了五花山,树丛中飘坠着落叶,之后就下起雪来

    天冷得歇虎,好像要把整个世界冻成一个大冰块似的。

    大老佗的爹岁数大了,身子弱,抗不住这天气,病了。开始没怎么样,吃些药顶着,后来就病得严重。大老佗怕爹死,忙请了几个年岁大的守在家里。赤脚医生一天来三次,喂药,打针,熬草药。其它的,还多亏了独眼,她不怕脏,屎尿全归她收拾。

    那天晌午刚吃过饭,大老佗的爹就像放连珠炮似的咳嗽。大老佗急忙跑去把赤脚医生找来。

    大家围住枯木般的大老佗的爹,看着赤脚医生针灸、灌药。隔了好一会儿,老头儿才平静下来。大家松口气,都坐下来喝茶,这时,李悦却来了。

    李悦一进门就抿着嘴笑。大家看看她,穿着件又肥又大的黄色棉大衣,比平时显得宽绰不少,而且前边的衣襟凸起来,好像藏着个什么东西。

    独眼说:“小李,你坐。”

    李悦不坐,还是笑。好像有什么神秘的事儿似的。

    赤脚医生说:“你要是神经不好,我给你扎一针。你憋出病来不要紧,看吓着别人。”

    李悦白他一眼,说:“你才神经不好呢。”说着,就解开大衣,打里面托出一个胖乎乎的,大约有三个来月的小男孩儿。

    大老佗一看,上去就抱过来抱在怀里。大家也都笑着凑到跟前逗一逗。这时,只有独眼扭过身去,机械地在一个盆子里涮毛巾。然后拧一拧,叠好,轻轻伏在大老佗的爹的额头上。赤脚医生捏着小男孩儿了脸蛋儿,对李悦说:“你啥时生的儿子我怎么不知道?也该让他叫我声爹才对。”

    李悦上去拍拍赤脚医生的头说:“我生的儿子不是在这儿吗?”大伙哄地笑起来。赤脚医生觉得吃了亏,咧咧嘴,想说什锦么,又打住了,却问李悦:“这到底是哪儿弄来的孩子?”

    李悦摘下头上的围巾丢在炕上,说:“这小家伙是区上的一个同志在火车上捡到的。我上区里开会,正好碰上,死抢硬夺就给抱来了。”

    赤脚医生说:“抱来就抱来,人家老爷子有病,你抱这儿来干啥?”

    李悦说:“说你蠢,就是蠢,跟猪差不多。抱这儿来,给大老佗当儿子呗!”

    大老佗的爹听了,一下把头扭过来,他眼泪汪汪地朝李悦点点头,像是表示无限的感激,又像是表示无限的歉意,就把眼闭上。几颗泪珠没关住,还是打眼角那几条沟壑似的皱纹里滚落下来。

    大老佗没注意这些。他抱着小男孩儿左看右看,然后就抱给独眼看。问:“取个啥名?”

    独眼这时也乐了,说:“你看着取吧。”

    大老佗仰着头想一想。说:“我看就叫种子吧。”

    独眼点点头,说:“那就叫种子吧。”

    偶有一夜,老佗夜半醒来,见当空半块残月,四围寒星寥寥,甚是凄楚。百感交加之即,忽然警醒,想道:月尚有圆缺,况人乎?!顿悟,便陶陶然笑出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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