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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车子停在一家酒楼前,曾连同带着她与笑之七拐八拐地,绕过了后院,穿过一道小门,进了一间屋子。

    门一推开,便见布置精致的房间里已经摆好了一围酒席,一个身着貂皮大衣的美人缓缓转过身来,不是周璐是谁?唐宁慧愣住了,反倒是笑之先回过了神,撒开腿跑了上去,一把扑进周璐怀里,搂着她的脖子,亲热地唤:“璐姨!璐姨!”

    周璐抱起他,在笑之脸上一连香了数口,眼里水光点点,语音亦有哽咽:“笑之,笑之,想不想姨?可想死璐姨了!想死璐姨了!你娘对你如何?可有抽你手心?告诉璐姨,璐姨给你撑腰,给你出气。”

    笑之大大的眼眨了眨,一颗泪珠滚了下来:“我想璐姨了,好想好想!”周璐紧紧地抱着笑之:“璐姨也想笑之,可想可想了!”

    场面感人得直叫人热泪盈眶。幸得无旁人瞧见,否则还以为这厢在母子相认呢!

    任周璐与笑之亲昵了一阵,曾连同才开口:“笑之,来爹这边,爹带你出去转转。”他将视线移到唐宁慧身上,“你们二人许久未见,好好聊聊。”

    周璐抬起头时,唐宁慧见她眼底莹润闪烁,两人一时相对无言,感慨万千。

    周璐倒了两杯红酒:“来,宁慧,我们好久没有一起喝酒了,你陪我喝几杯。”

    周璐执起高脚的水晶酒杯与她轻轻一碰,一饮而尽,然后又倒了满满一杯,再度喝完。在她准备倒第三杯时,唐宁慧拦住了她:“我们难得一见,你尽喝酒做什么?别喝了,我有话想问你。”

    周璐水汪汪的一对眸子幽幽地扫过来,了然地自嘲微笑:“你想问我为何在周兆铭身边,是不是?”

    唐宁慧叹了口气:“你这是何苦来哉!好不容易离开了汪孝祥。”周璐从包里摸出了一包烟,取了一根,颤颤地点燃,吸了一口,良久才道:“你就当我犯贱,离不开男人。”

    “周璐,你若是这般说话,我便走了。当初你若不是为了救我……是我害了你。”说到此处,唐宁慧索性来个打破砂锅问到底,“你到底有何苦衷?我绝不信你好端端的会委身于周兆铭。”

    周璐连吸了几口烟,望着指间那一点明明灭灭的微红,凄然一笑:“傻宁慧,你把我想得太崇高伟大了。我当日早跟你说过,我早非完璧之身。我委身汪孝祥,确实有你的一些原因,但另一方面,我也是想在这乱世找一个靠山,努力活下去罢了。你是不知的,我……”

    周璐猛然拧灭了烟头,把脸转向一侧,轻轻地道:“我曾经做过几个月娼妓,虽不能算是一双玉臂千人枕,可也接过好几个客人,我早已经是残花败柳了!”

    一旁的唐宁慧被周璐的话惊着了,一下子呆了。

    那天,周璐抽着烟,喝着酒,在白烟袅袅中给她讲了一个故事。

    碧溪镇,是江南的千年古镇,水乡人家。那里民风淳朴,富庶一方。镇上有一个吕姓员外,祖上一代曾经中过状元,是碧溪镇历史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唯一一个状元。

    吕员外有一子两女。长子长女早已成亲,生儿育女,衣食无忧。而吕家最小的女儿吕静如,从小就长得眉目如画,粉嫩可爱。由于是老幺,所以吕家上上下下都对她甚为宠爱。

    在吕静如八岁那年,由吕员外做主,将她许配给了隔壁镇——流水镇的孙家。孙家和吕家一样,都是各自镇上的富庶乡绅之家,所以素有交情。孙家小儿极聪慧,据传八岁就将《四书》《五经》《史记》《左传》等倒背如流。吕员外对他极为赏识,常常称赞:“此儿日后定大有作为。”而孙家那边也知吕家的小小姐从小就是个美人坯子,孙吕两家又门当户对,早也存了结亲的想法。

    于是,某次宴请饮酒时,两位员外得了旁人亲上加亲的提议,兴致一高,便给两个孩子定下了娃娃亲。

    孙家那边极为重视,不日便请了县长仁翁保媒,向吕家提亲。吕家欣然应允。一时间,郎才女貌、门第相当的两家联姻之事成了当地传诵一时的美谈。

    但这美谈过了八年却成了当地最大的笑谈。原因是孙家少爷去了外地读书后不久,就遣人送信回来说要破除封建陋习,反对包办婚姻,他本人坚决不同意与那吕家小姐的亲事。若家中不解除这门亲事,他就永不回流水镇云云。

    起先孙家还是想瞒着的,孙员外当即启程去找儿子。可是数月后,孙员外容色憔悴地回来了,一进家门就卧病不起,只说再不认这个不孝儿子了。

    渐渐地,镇上的人开始传出孙家少爷悔婚一说。传到吕家耳中时,已经是第二年春天了。吕员外便带了儿子上孙家求证此事。孙员外知道纸终是包不住火的,便给吕员外连连作揖赔不是:“吕兄放心,请吕兄放心,这个不肖儿子,我会好好教训他的,哪怕打断他的腿,我也会抬着他回来,让他拜堂成亲的。我们孙家只认吕家一个媳妇。”

    吕员外见孙员外姿态摆得如此之低,一味地认错,加上一时也没什么好法子,便也只好同意下来。

    吕员外怏怏而回后,便把事情告知了自己的夫人。谁承想被门外经过的吕静如听了去。那吕静如从小被吕家娇惯长大,平素亦心高气傲得很,听闻后怒火中烧,心道:“孙家小子有什么了不起的,不过就是进了大学学堂而已,我也去念个大学让你瞧瞧。”

    她原先就曾听姐姐提及过,说孙家少爷在安阳大学念书。当晚,吕静如便收拾了首饰细软,女扮男装偷偷进了县城,又从县城一路乘船来到了安阳。

    她在碧溪镇亦曾进学堂念过几年书,到了安阳后刻意求学,先是到大学旁听。数日后,她便发现自己学习程度实在不及。因在旁听时认识了一个安阳的女同学,那女同学见吕静如求学若渴,十分钦佩,便央亲友介绍,让吕静如进了低一级的师范女校读书。

    吕静如进了师范女校后,托人辗转给家人送了封信回去,说自己现在很平安,怕家人找到她,便扯了谎说在清德念书,等他日念完了大学便回碧溪镇云云。吕家收到信后,吕员外和儿子等人便连夜出发赶往清德,在清德城掘地三尺找寻了一番,自然也没找到吕静如的下落。

    而吕静如在安阳,一有空隙便去大学旁听。某日,竟真的被她遇见了孙家少爷。两人其实从未见过,只是十二岁那年,孙家少爷陪同孙员外来给吕父拜年,大姐拉着她在门缝中偷瞧过一眼。但那时害羞得很,虚虚一眼扫过,只知是个身材纤瘦的少年。

    那年后,孙家少爷便北上求学,一直未回过家乡。

    可一听教授点那孙家少爷的名字,那人喊了声“到”,吕静如便知此人就是那孙家少爷。

    从前的吕静如养在深闺,因知那孙家少爷是她一辈子的良人,自然是跟普天下所有待嫁女子一样,很想瞧一眼自己未来的夫婿。大嫂进门后曾不止一次地赞过她,说我那小姑子的长相,在碧溪镇方圆百里那可是挑不出第二个的。虽然有夸张之嫌,但她知道,自己长得绝对不难看。可孙家少爷居然这般嫌弃她,竟不分青红皂白,坚决要与她退婚。

    吕静如自然很想瞧瞧这个要跟自己退婚的人到底是什么模样,是圆还是扁。

    那一声“到”后,吕静如直愣愣地瞧着那孙家少爷,第一次知道大姐对她说的,那孙少爷眉清目秀,仪表堂堂,并没有骗她,居然是真的。

    孙家少爷并不认识她,见她在一旁怔怔相望,便对她颔首一笑。吕静如的反应则是狠狠地白了他一眼,然后迅速地别过头。

    后来的每一次相见,吕静如都没给过他任何好脸色。

    可哪怕如此,那孙家少爷某日还是含着笑文质彬彬地上来搭话:“听说你也是荷县人士?”吕静如只冷冷地答了一个字:“是。”幸亏她事先有所准备,改了名字,才不至于被识破。

    虽然她对他冷若冰霜,可那孙家少爷偏偏极有兴致,三天两头以同乡名义与几个同学去女子师范学校找她,约她和几个要好的女同学吃茶看戏,还看电影。

    也不知是不是好女怕郎缠,抑或如同那个时候所有的旧式女子一样,在吕静如的内心深处,这么多年来一直把他当作自己的夫婿,难免有几分说不出的情愫。

    一来二去,日复一日,吕静如面对着那张神采飞扬的笑脸,不知不觉地就原谅了那孙家少爷。

    第二年的夏天,那孙家少爷无意中发现了她脖子上戴的一块宝玉,呆了呆后,竟然识穿了她的身份:“你……你是碧溪镇吕家的女儿?”

    知道是他认出了他家下聘的那一块鸳鸯玉,也再瞒不过去,吕静如便坦然承认:“是啊,我就是你孙少爷千方百计想退婚的那个吕三小姐,吕静如。”

    那孙家少爷的脸顿时变得时白时红,花猫似的。半晌后,他上前给她作揖赔罪:“我原本以为那吕家姑娘是大门不出小门不迈,只认数个大字的旧式女子,现在好生懊悔。”

    吕静如冷哼一声,转身便想走。可那孙家少爷一把握住了她的手,怎么也不放:“吕家妹妹,原谅则个。”

    这是戏文里常说的戏词,亏他还学得像模像样。吕静如丝毫不假言辞,冷着声道:“你放手。谁是你吕家妹妹!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像你这样不要脸的。”他退婚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叫她与吕家成了荷县最大的笑话。

    孙家少爷只一味地赔不是:“吕家妹妹,是我不对,令你白白受了那么多委屈,吃了那么多的苦。你放心,等今年冬天学校放假,我们便一同返乡,我亲自向岳父岳母磕头请罪,得了他们原谅后我们便成亲完婚,好不好?”

    吕静如的神色渐渐软了下来。这大半年相处下来,她发觉孙家少爷确实学识渊博,为人端正平和,彬彬有礼,在同龄人中出类拔萃,身旁的其他女同学也不乏爱慕者,她自然……自然……

    吕静如挣扎了良久,最后轻叹了口气,再不言语。

    她想,这是她与他最好的结局,此后夫妻恩爱,子孙满堂。

    不久,孙家少爷在外头租了一个小院落,两人便同住在了一起,一个东厢,一个西厢。

    那年的夏天,当真是云蒸霞蔚,一片花开锦绣。

    可是,她竟然没有等到那个冬天。

    那年秋天开学,大学里来了一个权贵门第出来的女子,貌美如花,趾高气扬,她对孙家少爷一见钟情。

    流言蜚语渐渐传到了吕静如的耳中。起初,她也只是当笑话一般听。可后来,孙家少爷一日比一日晚归,吕静如方觉得不对劲儿起来。

    终于有一日,外头下了皑皑白雪,吕静如得了风寒,卧病在床,咳嗽不已。她等了一夜,可是他一直到第二天下午方回来。

    吕静如到了那时方知自己一直都在自欺欺人。她问:“你去哪里了?”他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这般情况下,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吕静如只觉得天地霎时黑暗,眼前金星乱冒。她竟然把自己弄到这般田地。哀莫大于心死,她居然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

    吕静如一把拿起榻边的茶杯,狠狠地朝他砸了过去:“你走!你走!别再让我瞧见你。我这就回碧溪镇,我与你,永生不会再见。”

    吕静如大哭了一场,而后,她拖着病身收拾了包裹,准备回碧溪镇。

    “那时的她从未想过,她这辈子再回不了碧溪镇了。”周璐点了根烟,手指颤抖着送到红唇边,狠狠地吸了几口。

    收拾好包裹的吕静如从小院落的门口拦了辆黄包车,准备先乘火车,再换船只回家。

    但她连火车站也未能到达。她拦的黄包车半路上抄小道,来到了人烟偏僻之处。那里早有几个五大三粗的男人等着,见了黄包车,便淫笑着上来……

    等她醒来,却是躺在妓院里。原来,他们不只奸污了她,还把她卖进了妓院。吕静如求生无门,求死不能,只好装作屈服,强颜欢笑地接客。几个月后,老鸨以为她认命了,渐渐对她松懈。不久后,吕静如趁某次叫局,终于逃了出来,慌忙之中逃上了火车,然后来到了宁州。

    听完后,唐宁慧整个人便如浸在了冰窖之中。这竟然就是周璐的过往,怪不得对于这段过往,周璐从不提及,唐宁慧一直以为她是个孤儿。

    好半晌,唐宁慧方轻声问道:“那……那位孙家少爷呢?”周璐缓缓一笑,说不出的嘲讽:“自然是成亲了,听说夫妻恩爱,荣华富贵,一团锦绣。”

    唐宁慧问:“你后来见过他吗?”周璐咬牙切齿地吐了两个字:“见过。”

    周璐的脸上有一种爱恨交织的茫然,唐宁慧没再问下去,只是轻轻地道:“那以后呢?你就打算一直跟着周兆铭?”

    周璐一笑:“宁慧,我能怎么办?像我这样的女人,哪有什么人会正正经经地娶我做妻?再说,哪怕他们敢娶,我也不会成亲。我……我当年早被老鸨灌了绝育的汤药了……再说了,这世上的男人啊,哪里有什么好东西!

    “你总是说我疼笑之,宠笑之,那只是因为我把笑之当作了自己的孩子。

    “宁慧,我的人生已经没有任何盼头了。”

    那晚临走前,周璐取了一个鸳鸯坠子塞到她手里:“我从碧溪镇老家带出来的物件,如今只剩下了这个。宁慧,你收着吧。”

    唐宁慧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她面色端凝地推回给了她:“好端端的给我这个做什么?”周璐见唐宁慧不肯收,便弯腰挂在了笑之的脖子上,含笑拧了拧笑之柔嫩的脸:“这是璐姨的宝贝,笑之挂着,见这块玉便如见到璐姨,好不好?”

    唐宁慧那个时候并不知道,从那时起,她与周璐见面的次数已经开始倒数了。

    每天早上,唐宁慧照例带着笑之陪曾连同用早点。这日,曾连同却一直不起身,等笑之用完了最后一口粥,方道:“走吧。”

    待车子停下,唐宁慧不觉一愣,竟到了唐家小院落的门口。曾连同瞧着她道:“还不下车?”

    唐宁慧静静地垂下眸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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