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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向唐陆氏磕头:“娘,千错万错都是儿子的错,儿子如今知道错了,儿子这回一定给娘争气。”自此,唐少丞便搬去了铺子,跟几个伙计同食同住,一月也才回来几趟。

    白如懿因掌管了唐家大小事务,手上又没银钱,自然是吃力不讨好,加上平素里唐陆氏亦没少给她脸色,所以唐少丞回来的时候,免不了会嘀咕几句。一来二去的,唐少丞便嫌她烦,一月数回渐渐变成了一月一回。

    某天,唐宁慧回家,才进院子,就听见大嫂白如懿凄厉的哭声:“唐少丞,你到底是不是人?!家里如今是什么样的光景你不是不知,你竟然还在外头烧钱养戏子……”

    唐少丞亦在气头上,口不择言:“你看你,披头散发的,形同一个疯婆子,我当初怎么会娶了你?!再说了,你进门这些年,一个接一个地生,哪一个是带把的?这已经犯了七出之条,我没休你,已经是千好万好了,养个戏子怎么了?若她能生个一男半女的,我还抬她进唐家做姨奶奶呢。”

    白如懿哀哀地哭:“唐少丞,你到底有没有良心?我进你们唐家,吃穿用度哪里有花过你们唐家一分钱?这两年来,我填了多少嫁妆进你们唐家这个无底洞?我为的是谁?图的是什么?好,如今倒好,你要抬戏子进唐家做姨奶奶。好,你这就去抬,把休书给我,我回白家便是。”

    唐少丞骑虎难下,跺脚道:“好,我这就写!”

    屋内传来白如懿呜呜咽咽的哭泣声。因两人都在卧房内,唐宁慧站在院子里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唐陆氏在陆大娘的搀扶下进了院子,把手里的拐杖重重地往地上一敲,冷冷地对杵在一旁的唐宁慧喝道:“站这里看好戏呢?还不过来扶我进去!”

    陆大娘“哐当”一声推开了门,唐宁慧扶着唐陆氏进了屋子。

    卧室里已是狼藉满地,茶盏摆设之物都已经碎裂成片。白如懿见她们进来,用手绢捂着脸,哭得越发委屈起来。

    唐陆氏喝道:“你们如今也是做父母的人了,这般大喊大叫的是做什么?让人瞧我们唐家闹的笑话还少吗?”

    白如懿泪珠子滚滚落下:“娘,你倒是给我评评理,少丞他如今一月归家一次,媳妇我心疼他劳累,从未有过一句半句怨言。可是如今,如今他竟然在外头养了人……媳妇我……”白如懿说到这里,已经哽咽不成语了。

    唐陆氏瞪眼道:“你且细细说来。少丞好好地在铺子里头,哪里会养什么外室。”白如懿上前,拉扯着唐少丞。唐少丞挣扎:“你拉着我做什么?越来越像个疯妇了!”

    白如懿用了全力,唐少丞竟然挣扎不脱。白如懿指着唐少丞长衫领子处的胭脂道:“娘,你瞧瞧,你瞧瞧……还有脖子上……”白如懿瞧了一眼唐宁慧,别过头,用帕子遮了脸,“四妹妹云英未嫁,我这个做大嫂的不便多说。”

    唐宁慧脸上一红,知道大嫂这个“不便多说”里头定是铁证。

    唐陆氏见儿子脖子处有好几口牙齿印,细细小小的,一瞧便是与女子情动缠绵时留下的。她气得眼前发黑,但总归是自己儿子,免不了帮唐少丞开脱:“就算他出去花天酒地了,你也不能说他养了外室。如今他哪里有这个闲钱去养戏子?”

    白如懿气苦至极,哭道:“是少丞自己承认的。”唐陆氏抬眼怒视着儿子:“你媳妇说的可是真的?”唐少丞垂着头不搭话。

    唐少丞是唐陆氏自己生下来的,如此的表情便说明是真的。唐陆氏只觉得喉头一热,一口鲜血便喷了出来:“好,我生的好儿子啊……”眼前一黑,便人事不省了。

    唐宁慧赶忙上前扶住唐陆氏软下来的身子,对傻愣住了的几人喊道:“快,快派人去请大夫,快!”

    陆大娘因事发突然被吓住了,此刻回了神,连声念佛,撒开步往外跑:“阿四,阿四,快去宝顺斋请大夫,太太晕过去了……”

    唐陆氏被儿子这一气之后,倒再不用装病了,真真是病了下来,整个人也似被抽了精气神一般,一下子老了许多岁。

    唐宁慧印象中的大娘,发髻从来都是一丝不苟,神色端庄冷凝,目光扫过来的时候,四周都仿佛会结冰一样。但是每当大娘对爹或者唐少丞、唐宝慧、唐双慧笑的时候,银盘似的脸上便会堆满了笑意,慈祥得很,那个时候的大娘是最漂亮的。可惜,大娘极少对着她笑。

    唐宁慧犹记得当年与母亲朱碧青从鹿州来宁州的路上,寒凝大地,凋残一片,一望无际的田野上看不到一丝绿色。马车里放了炉子,上面熬着八宝暖茶,蒸着桂花糯米糕,甜甜的食物香气萦绕在小小暖暖的车厢里。

    唐宁慧第一次出远门,兴奋极了,时不时地掀开帘子一角,偷偷地瞧外头的景致,可是母亲朱碧青的神色总是隐隐不安。唐宁慧那个时候还小,自然不懂母亲的担忧。马车走了很多天,总算是到了宁州,坐在前头的掌柜师傅跳下马车,在外头道:“二姨太,主家到了。”

    母亲朱碧青“嗯”了一声,怔了怔才扶着她起来,替她裹上了披风,系好了带子,这才掀开了马车上的夹棉厚帘子。

    一阵刺骨的冷风瞬间从四面八方如箭一样射了进来,唐宁慧穿了厚袄又裹着厚披风,也生生地打了个冷战。她敏感地察觉到母亲的身子似乎也冷得颤了颤。

    唐宁慧抬头,看到了两扇朱漆大门,门上粗粗的两个大铜环。掌柜师傅轻轻地叩了叩大门,便有个戴了狗毛耳套的人拉开门探头出来。

    掌柜师傅道:“阿四,快开门,鹿州的二姨太和四小姐到了。”阿四“哎”了一声,一边拉开厚重古朴的大门,一边扯着嗓子朝里头喊:“二姨太和四小姐来了!”

    朱碧青握着女儿的手,跨进了唐家大门。

    一身臃肿的陆大娘从照壁后折了出来,似笑非笑地朝她们福了福:“奴才给二姨太、四小姐请安了。夫人算着日子,候二姨太和四小姐已经候了几日了,方才一听奴才们禀报,已经等在大厅里头了。”

    朱碧青早在来宁州之前,便私底下问询了唐秋冯不少宁州祖宅之事,见陆大娘一脸的指使之气,身上是七八成新的苏缎袄子,心下已经猜到她的身份,遂含笑道:“有劳这位姐姐带路了。我们四小姐这几日也天天念叨着说想见大娘与哥哥姐姐们。”

    陆大娘一双锐利的眼滴溜溜地在唐宁慧身上转了一圈,笑吟吟地道:“难得四小姐有心。夫人啊,也记挂着四小姐,挂念得紧。这不,昨儿晚上还与奴才一起赶制四小姐的袄子,说是要亲自缝制一套衣裳给四小姐做见面礼。如今看来啊,这是母女连心,彼此记挂。”

    朱碧青抿嘴笑笑,心里头却越发惶恐起来。她自然知道陆大娘是唐陆氏当年的一个陪嫁丫头,进唐家后,随着唐陆氏掌权,这陆大娘也成了唐府下人中的第一号人物。原先朱碧青不过是听听而已,到了此刻,这寥寥数句,朱碧青便已知道这陆大娘可不是一般人物。陪嫁丫头都已经如此了,唐陆氏的手段就可想而知了。

    忆起在鹿州时,隔壁的汪夫人知道她要回宁州祖宅的时候劝她的话:“青妹妹,你我隔墙而居这么些年了,我也知道你的为人,不是那些会耍手段争宠惹事的狐媚子,可是古往今来,不是恶妇欺善姑,便是刁姑气善嫂。我是真心实意地劝你一句,宁愿在鹿州带着宁慧吃糠咽菜,也不要回富贵宁州去。再说了,你在鹿州,你们家唐老爷也绝对不会亏待你们的。”

    朱碧青的曾祖父当年曾在翰林院供职,几代都是书香世家。在她祖父那一辈,因给当时的慈禧太后递了折子,惹恼了太后,被摘了顶子不说,还下了大牢。朱碧青的父亲朱经纶走遍京城,找遍了祖父的同庚同年同乡,变卖了所有的家当才把奄奄一息的祖父从牢里捞了出来。朱家由此便开始衰败下来。

    后来在京城实在待不下去了,祖父和父亲朱经纶一合计,便变卖了宅子还清钱债回鹿州老家。本来手头还略有些银两的,哪知屋漏偏逢连夜雨,回乡途中又遭遇流匪,除了一些书籍等不值钱之物,家当被洗劫一空。到了鹿州后,幸得有几间祖屋和几亩田产,这才得以温饱。

    朱经纶到鹿州安顿下来后,便在鹿州书院谋了份差事,又娶妻田氏,上侍奉老父,下哺育幼儿,倒也其乐融融。鹿州虽不如京城繁华,但青山隐隐绿水迢迢,亦有另一番景色。到鹿州的第二年,朱田氏产下一女。朱老爷子在自己书房前远眺青山群峰如碧,一抹夕阳如染,便给呱呱坠地的孙女取名为朱碧青。

    一直到朱碧青十五岁那年,朱家在鹿州也算颇有薄名的书香之家。可偏偏那一年,朱碧青的父亲染了急病,延医用药,不见半分好转,大半年后,便扔下朱家老小而去。家里一下子失去了顶梁柱,入不敷出,再加因治病而借贷的银子,本就清贫的朱家一下子陷入了困顿。不得已,朱田氏只好托了相熟的人做媒。

    朱田氏对着朱碧青泪珠子扑簌簌落下:“阿青,但凡娘有一丁点儿的法子,也绝不会做这样的事。”朱碧青亦知道娘的难处,落泪道:“娘,我知道家里难,弟妹都要吃饭,我不怪你,我心甘情愿嫁人的。”

    十六岁的朱碧青如初夏新荷,娉娉婷婷出水间。那媒人秀嫂子有一个儿子,当年曾被送进鹿州书院师承朱经纶,所以对朱家一直颇为敬重,知道朱家境况,得了朱田氏所托,便极热诚地去办事了。几日后,她便来朱家,压低了声音对朱田氏道:“我手头有几户人家,嫂子你先参详参详。城北陈家的小儿子,与你们阿青年岁相当,只是那陈夫人是鹿州出了名的厉害,是个难相与的主。若是早些年,那陈夫人或许会收敛些,如今,如今……”

    秀嫂子说到这里,顿了顿:“朱大嫂你听了切莫生气,如今你们家的光景,我怕你们阿青嫁过去会吃亏受气。”

    朱田氏点了点头,感激地道:“秀嫂子说得是。俗话说,宁喝开眉粥,莫吃愁眉饭。这样子的富贵人家,我们如今是高攀不起的。”

    秀嫂子又说了几家,都是普通的温饱人家。朱田氏一时也难以定夺,瞅了一眼内屋,道:“夜里我跟阿青说说,探探她的口风。”

    秀嫂子点了点头:“好,好……”欲言又止了半刻,终于又道,“朱大嫂,我手头还有一家。我先把情况说与你听听,你若觉得不好,听过便忘记,不要当真,也莫生我的气。”

    朱田氏替秀嫂子的粗瓷杯里斟满了茶水,长叹道:“秀嫂子,你但说无妨,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朱家如今的光景,不过是白白顶了一个读书人家的名声,哪里还有什么里子。我除了做一些缝缝补补的针线活儿,什么也不会,还欠了你们那么多的银子。现在日愁夜愁的,不知道怎么把债还清了,怎么把这几个孩子拉扯大。”

    秀嫂子见朱田氏说了这些个体己话,这才放心地道:“有一个宁州姓唐的商人,在鹿州经商多年。那唐老爷是个厚道之人,对外说得很清楚,说自己在鹿州已有发妻,也有三个娃子,因在鹿州无人服侍,所以想在鹿州娶一房姨太太。”

    秀嫂子边说边偷偷打量着朱田氏的神色:“朱大嫂,你切莫怪我在你面前提这个,我只是觉得像唐老爷这般实诚的人如今不多见,不像有些人,明明是想讨姨太太,对外却打着娶夫人的幌子,等生米做成了熟饭,才让你们知晓,到时候不从也只得从了。那唐老爷光明磊落得很,且我见过那唐老爷一面,不过而立之年,模样长得也好。正因为如此,他也挑得很,寻常女子无法入他的眼,所以他的事搁了一年多了,到现在都还未成。

    “当然,这是其一。其二是唐老爷对我说了,若是真有合意的,他愿意拿二百两银子做聘礼。”

    朱田氏吃惊地抬头:“二百两银子?”二百两银子可不是个小数目,普通人家娶妻生子也不过一二十两而已。

    秀嫂子道:“朱大嫂,我岂会骗你不成?这时辰也不早了,我得回去给娃他爹烧制吃食了,你好好思量思量,若是觉得都不大妥当,我再留意留意。”

    朱田氏把秀嫂子送到了门外,这才折回破旧小厅,准备把茶盏收了。这时,朱碧青掀了帘子出来,垂着头低声道:“娘,我愿意给那唐老爷做妾。”

    朱田氏“啪”的一声重重地搁了茶盏,怒喝道:“你一个姑娘家胡说什么呢?!你还知不知道羞耻?就算家里穷到揭不开锅,我也绝不让你去给人家做小。”

    朱碧青侧身站着,头垂得低低的:“娘,家里头如今是什么境况,我又岂会不知?就算我和你可以不吃饭不喝粥,可弟弟妹妹们都还小,都还在长身子。家里米缸已经空了,弟弟妹妹们连厚棉衣都没有一件,怎么过这个冬天?这眼看就要过年了,当初跟邻里借来给爹看病的银子总得还他们一些。当初大家也是敬重爹是个读书人,看我们走投无路太可怜了,才慷慨解囊借给我们的。可是,那么一笔银子,我们母女两人帮人缝补十年二十年亦是无法还清的。这几年收成不好,大家手头都不宽裕,隔壁祥伯家年底就要给儿子娶媳妇了,桥头楚寡妇带着两个女儿吃糠咽菜才省下那点儿钱,秀嫂子家虽然家境好些,可也是靠秀嫂子一张嘴两条腿跑遍鹿州给人家说亲的那点儿茶水谢礼……”

    提起那些欠债,朱田氏黯然疲惫地坐了下来:“我哪里会不晓得这些?可是……你若是委身去给人做妾,你爹在九泉之下知道了,死也不会瞑目啊。我虽然不识几个大字,可也知道饿死事小,失节事大!”

    朱碧青泪眼汪汪地抬头:“娘,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可是爹爹就留下了阿宝一根血脉,若是饿死了阿宝,娘一样没脸在九泉之下见爹。”想着双腿一蹬、撒手而去的朱经纶,朱田氏的泪便如那断线的珠子一般。

    “娘,若不是不得已,女儿好端端的怎会愿意去给别人做妾?可若是我们有了那二百两银子,你跟弟弟妹妹就可以吃饱穿暖了,再等两年,就可以送阿宝去私塾念书识字,日后还得让他进书院读书做文章,不能让他埋没了祖宗的名声。他日阿宝若是有福,指不定中个状元光耀门楣。有了这笔银子,妹妹们长大成人,也不必像我这样为了几个聘金匆匆嫁人。”

    那个时候,朱碧青包括中华大地上的所有人都不知道,科举制度在不久将被废除,连皇帝都会没有了。

    朱碧青垂泪道:“娘,你就当女儿我不知羞耻便是了。”朱田氏上前拥着她,心疼得泪流满面:“我的儿啊,我的儿啊……”

    不日,秀嫂子带了朱碧青上街,进了一家绸缎铺子。唐秋冯在店后,一掀帘子,便愣住了。

    朱碧青那日穿了半旧的白底蓝花布右襟衫、深蓝长襦裙,侧头凝视着秀嫂子手里拿着的布料,嘴角淡淡的一抹笑意。

    唐秋冯只一眼便决定了,对秀嫂子说:“去合一下八字。若是合最好,哪怕是八字不合,我也要娶她。”

    秀嫂子去庙里合了八字,庙里的师父掐指一算,说了句:“是对鸳鸯的命,命里有一女娃子,那女娃若是能活过八岁这个关口,那可不得了,是极富贵的命。”

    秀嫂子便拣了好听的回。唐秋冯便全力准备迎娶之事,不几日就置下了一个院落,下聘娶亲,在年前便把事情给办了下来。

    新婚那晚,朱碧青才第一次见了唐秋冯。红烛下,她含羞低着头。唐秋冯果然如秀嫂子说的那般分毫不差,一身红袍,相貌堂堂。

    唐秋冯从小亦饱读诗书,因年长多岁,对温柔可人的朱碧青既爱又怜,平日里对朱家亦是嘘寒问暖,照顾有加。唐秋冯在鹿州的日子,两人夫唱妇随,琴瑟和鸣。朱田氏除了觉得委屈女儿做妾外,对唐秋冯此人只觉得无一丝可挑剔之处。朱田氏看在眼里,欢喜在心底,时常对着女儿连声念佛:“阿弥陀佛,阿青,是我们祖上积德。”

    到了第三年初夏,朱碧青产下一女,唐秋冯便按了前头两个女儿的名字,取名唐宁慧。

    唐宁慧四岁那年,宁州的唐陆氏知道了唐秋冯在鹿州置了外室之事,恨得咬碎了一口银牙。陪嫁的陆大娘在陆家见惯了妻妾争宠,便道:“夫人,您是明媒正娶,唐家门里谁不知道夫人是三书六礼、八抬大红花轿迎进门的?那狐狸精连唐家门都未进来,夫人何苦与她置气?”

    唐陆氏冷冷道:“你倒说得轻巧,如今老爷远在鹿州与她双宿双栖,把我和一家子孤零零地扔在这里。”陆大娘捧了茶盏递上去:“夫人莫气,莫气,奴才倒是有一个主意。”

    唐陆氏接过茶盏,头也未抬:“你且说来听听。”陆大娘瞧了四下无人,便凑上去低声道:“等这次老爷从鹿州回来,夫人有什么都往肚子里吞,面上不露半分,笑着恭喜老爷,谢老爷给夫人添了个姐妹,给少爷小姐添了个妹妹。然后夫人在老爷耳边吹吹风,说那孩子是唐家四小姐,流落在外,总是不好,最好是回宁州认祖归宗,认在夫人名下,日后以嫡小姐的名义,也攀门好亲事。若老爷同意了,带了那孩子回了宁州,那狐狸精怎么可能不跟着来?只要那狐狸精进了唐家的门,老爷又三天两头不在家,夫人想要捏圆捏扁,还不都由着夫人?”

    唐陆氏抬了眼,扫了扫陆大娘,这才翘起兰花指托了茶盏,吹了吹气,缓缓地饮了一口:“我妆台里有一对赤金的葫芦耳坠,是我出嫁那年我娘给我的,我瞧着模样不错,就赏给你吧。”唐陆氏终于知道,当年母亲为何坚持要这个其貌不扬的陆家家奴媳妇跟着自己陪嫁到唐家。

    母亲当年用指尖戳着自己的额头道:“你听为娘的便是。陪着你过去的人,长得丑是最好的。最怕那些个生得模样出挑的丫头,心比天高,趁你不备就爬上你男人的床。这个媳妇,虽然年纪不大,但是我们家出生的丫头,府里的龌龊事见多了,你看她不声不响的,城府可不浅。你带了去,日后在唐家,凡事多听几分她的主意,为娘就不怕你在唐家立不了足了。不过,说一千道一万的,最重要的是得你自个儿的肚子争气,生十个八个儿子,唐家门里谁敢不让着你三分?”

    唐陆氏的话音一落,陆大娘登时笑眯了眼,连声道:“奴才无功不受禄。”唐陆氏淡淡道:“你拿着便是,日后好好替我办事,少不了你的好处。”

    唐陆氏依计而行。唐秋冯倒没料到她居然有此肚量,拉着她的手,笑容满面,少有的亲热,连连道:“我的好夫人,还是你想得周到,我竟没想到这一层,我这就让宁慧认祖归宗。”

    唐秋冯不知自己越是如此,在唐陆氏眼里,越是表明那鹿州的狐媚子在他心里的分量。唐陆氏心里恨极,脸上却笑意诚诚,不露半分:“这是为妻应该做的。老爷好,便是我们唐家好。”

    岂料那一年行李都打点好了,行前朱碧青却受了寒,生了一场重病,倒把这事给耽搁了。唐秋冯还宽慰朱碧青:“你好好养病,等你病好了,再带宁慧回宁州祭祖不迟。”

    那个时候,隔壁的汪夫人便一直劝她留在鹿州,离自个儿娘家又近,有什么事也好彼此照应,可是朱碧青却想着女儿唐宁慧的将来。若是真能在唐家认祖归宗,他日嫁户好人家便是不愁。她这辈子已经是没有奔头了,可是怎么着也得为宁慧这孩子打算打算,所以朱碧青决意带着女儿跟唐秋冯回宁州。

    可是一进唐家大门,朱碧青却莫名地胆怯起来。

    陆大娘前脚跨进厅房,便笑眯眯地朝着在大厅端坐着的唐陆氏道:“恭喜夫人,贺喜夫人,二姨太和四小姐来了。”朱碧青忙拉着唐宁慧上前跪了下来:“奴婢给夫人请安。”唐宁慧在马车上早得母亲再三叮咛,此刻便乖巧地上前磕头道:“宁慧给大娘请安,大娘福寿安康。”

    唐陆氏含笑上前拉起了唐宁慧:“乖孩儿,来,让大娘瞧瞧。”端详了几眼,道,“瞧,多俊的孩子啊。瞧这耳朵,耳垂厚厚的,跟老爷一个模子倒出来似的。还有这眼睛,跟少丞他们几个长得颇像。”

    陆大娘与旁边的婆子们忙迎合:“是啊,四小姐长得好,粉粉嫩嫩的。”“可不是,跟双慧小姐长得最像。”

    这一端详就端详了许久。朱碧青跪着,裸露的青砖上寒气渐渐透过棉布传了上来,冷硬生疼。

    好半天,唐陆氏“哎呀”了一声,拍着自己的额头:“瞧我这记性,二妹,你怎么还跪着?”便亲亲热热地过去搀扶她,“快起来,快起来,都是自家人,行这种大礼做什么,折煞姐姐我了。”转头又厉声呵斥陆大娘等奴仆,“都是我平日里放纵你们惯了,今儿二姨太跪了这么久,你们一个个眼珠子都瞎了不成?怎么也不提醒我一下?回头你们把皮给我绷紧了,再出什么岔子,看我不好好罚你们。”

    陆大娘赶忙告罪:“奴才们该打。这不,头一次瞧见四小姐,奴才们一时高兴,怠慢了二姨太,请二姨太责罚。”

    朱碧青忙道:“夫人,按规矩,奴婢应该给夫人斟茶。”唐陆氏这才想起来似的,笑吟吟地道:“哦,不说起来,我还真把这茬儿给忘记了。你们还不快给二姨太端茶过来?妹妹别见怪,我亦是第一次,你多担待。若以后老爷给你我再添一两个妹妹,姐姐我也就驾轻就熟了。”

    朱碧青嘴角无力地弯了弯,接过婆子递过来的茶盏,双手捧给了唐陆氏:“夫人喝茶。”唐陆氏接了过来:“好,好。我们唐家人丁单薄,希望妹妹进门后,多给唐家开枝散叶,那便是给我们唐家立大功。”

    朱碧青垂手应了声“是”。唐陆氏的嘴唇碰了碰杯沿,便随手递给了侍候在旁的陆大娘:“带二姨太和四小姐回房吧。这一路天寒地冻的,吩咐厨房给她们好好烧制些吃食,暖暖身子。”

    朱碧青扯了扯唐宁慧的手:“谢谢夫人。”唐宁慧赶忙道:“谢谢大娘。”

    唐宁慧记得,唐陆氏给她的第一印象便是抹了香油一丝不乱的发髻和一双没有笑意的眼睛。

    不知道怎么地,从见到唐陆氏的那天起,唐宁慧便似一下子明白了过来:娘似乎很怕这位大娘。以后在这大屋子里,她再不可能像在鹿州一样嘻嘻哈哈地撒欢儿,跑来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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