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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数王安石这句诗她最喜欢。

    有人送她一幅国画火红石榴花,她挂在客厅。石榴红艳艳的,有题款:“玫瑰芍药笑春风,五月石榴火样红。若有雅人爱比较,更胜春色一分红”客人来探访时她必请进里面坐坐,望着客人欣赏那幅画时她十分陶醉,笑意盈盈。

    她尤其喜欢“更胜春色一分红”这句子,不知道是哪朝哪代的词,问过人家都说不知道。

    那年一部国外影片中有个“白桃花”和她面貌相似,有人开玩笑叫她“白桃花”她也曾乐滋滋、手舞足蹈,说话时眼睛鼻子眉毛一起动。不过她最喜欢还是石榴花的比喻。

    她打听到“桃花仙子”的近况,特意通过单位把他请来辅导工商联的节目。其实主要不是为了辅导,是想让他体会一下什么叫做“相逢不用忙归去,明日黄花蝶也愁”

    她早几年就摆脱了形影相吊,有个年轻秘书兼生活管理,时时坐在身边,彼此形影不离,不过是想让那个人看看自己。

    她今天情绪非常好,见面后握住他手久久不放,秀眼紧紧盯着,眉梢微微的动,有股得意的神情,她这天特地放开了嗓门,娇声娇气、笑声朗朗。

    石榴花外表没很大变化,还白里透红,虽有些微胖却更加亮丽。她本来就是爱喜形于外,现在尤喜欢眉目传情。她的眼睛时时紧盯,眼神烁烁、秀眉微挑,让他觉得有些盛气凌人。

    他的感觉很不自在,似有股阴森的寒气袭来,还发现她眼神中流露出嗔怪。他一向觉得她有些俗气“绣花枕头一包糠”外表富丽堂皇,腹中空空却又爱附庸风雅。

    他不喜欢她搔首弄姿、手舞足蹈,眼睛鼻子眉毛一起动,觉得她过于表情化。连名字“红艳”也俗气,他从来不叫“红艳”叫不出口就“呃”一声。

    他受不了她犀利的眼光,飞扬的眉毛,稍看会儿节目便推说自己不熟悉他们的生活面。石榴花答应给增加一倍两倍甚至更多报酬,有意把阔气耍给他看。

    他拒绝了,望着窗外彤云密布、冷雾缤纷,借口怕马上变天,赶快冷冷的握手道别。他听出她的弦外之音,心里暗暗念叨:“富贵于我如浮云”他曾听到过一些她的事,秘书是她情夫。

    从她咯咯的笑声,再看她身边的秘书,他忽然讨厌这里,他不乐意当指导,最好永生永世也不再看见她。

    他突然觉不仅讨厌这里,甚至也讨厌城市生活。啊!“遍世间烦恼填胸臆,量这些大小车儿如何载得起!”脑子里浮现出陶翁的诗句:“採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他想起淅沥沥的溪水、啾啾叫的鸟鸣、遍地野花泥土的芳香、天真伶俐的“小桃花”

    回家后还在想。不是思念,不是怀念,不是挂念,但老有她的影子在身边恍惚。

    他越来越不喜欢城市生活,更有些讨厌她。听说她常豪赌,一夜的消费够许多穷家孩子上学。还有牌友形容“一到麻将桌前,便郑重其事的,首先把自己蓬松的胸脯端上桌面,似乎那是经过修炼多年的神物,能帮她赚钱似的。

    他妻子去了大洋彼岸,曾要他同去儿子处。捉摸好些日子决定不去。甚至想回乡下,去姨妈那里过清净闲暇的田园生活。他写着八个字“富贵于我如秋风过”压在桌子的玻璃板下。

    退休工资足够他过简朴的田园生活。自己养几只鸡,开一畦菜地,听鸟儿欢乐的啼鸣,闻母鸡嘎哒嘎哒叫声,煮母鸡刚下的蛋,炒菜园才摘的菜,喝山泉的溪水。把那桃花树侍候好,还可以吃自己摘的新鲜桃子。

    真巧,乡下来打工的老乡带口信说,姨妈的身体不好。他决定去看姨妈,下一个星期走,不,明天走,不,如果赶得上班车马上走!如果那里好便留下度晚年。他打听到了小桃花的消息,小桃花搬回村子里了。

    他想,不能再和“石榴花”藕断丝连,得一刀两断。临走时寄了封信去商会告别。信的末尾送给一十六个字:“商海无涯,回头是岸。奔波难已,立地成佛”告别了旧日莫名其妙的情缘。

    带刀的“野玫瑰”

    这美丽的“花”有些“野”所以有人叫她“野玫瑰”也有时称她“带刀的野玫瑰”加“带刀”二字是因一次偶然的故事。

    她才踏入中年,叫小玫;白皙皮肤、穿着入时,已而立年还阳光灿烂。外婆是高干“天下三分明月月,二分无奈在扬州”地方的人,那里的水土气候遗传给了她“二分”的魅力。早年孀居的外婆嫌寂寞把她带在身边,视如掌上明珠,宠得她娇气中还带了些霸气。

    她有公正心,好打抱不平。小学时校长知道她的来历,于是常让着她。同学说,她外婆是校长的顶头上司的顶头上司。她问外婆,外婆说:小孩子不要问这些事。小玫玫不吃饭,往沙发上一躺。外婆只好点头笑笑。

    有一回校长来外婆家。校长平日颇威严,戴副粗框黑眼镜,翘个二郎腿,手上一张报纸,旁边一只热气腾腾的茶杯。

    小玫不知道什么叫二郎腿,躲在校长办公室门口看,原来二郎腿就是一只腿架在另一只腿上。后来,她在外婆家也学架二郎腿,告诉外婆是学校长。外婆笑笑。

    校长来她家没架二郎腿,猴着腰,屁股只挨着沙发的边。小玫玫偷着乐。她告诉同学,那天她特意架二郎腿,后来又扑在外婆怀里偷瞧校长。校长一张怪脸,不停的用指尖顶那黑框眼镜。

    小玫的同学喜欢去她家玩,也叫外婆。外婆很高兴,要大家好好学习。如果有同学讲校长的坏话,外婆便说:你们的校长是个好校长。

    中学时,一新来老师见有个同学穿着很前卫,便要她回家换衣服再上课。那同学哭着走出教室。同学鼓动小玫去外婆那里告了状,后来那老师温和了许多,不知是不是挨了批评。

    有一男同学调皮,放只螳螂在女老师包里,把老师吓了一跳。女老师要体罚同学,小玫站起来承认是她放的,代同学受罚。

    人家都说她漂亮,身材好、嗓子好、长相好,适合搞文艺。中学毕业后她便考进文艺单位。那时外婆已经去世。

    工作后日子挺顺心。不料新婚没几年丈夫一病不起,走上不归路。“文君新寡”后她常顾影自怜,叹“单丝不线、缺月难圆”十分感叹:“早知半路应相失,不如从来本独飞”“桃红李白皆夸好,怎得垂柳相发挥”“这次地,怎一个叹字加一个愁字了得”!

    喜欢她的不少,舞厅交过朋友,公园有过约会,妈妈单位有人求婚,同学中有心仪的,朋友也要给她介绍,各行各业的都有。难呀!对她热情的她没感觉,她动心的别人又冷冰冰!

    有人因为她“野”不敢挨。比如赞扬她漂亮,随意说一句,她居然说“我帮你生一个!”或说“你还不够分量呢!”她其实行为斯文,说话大大咧咧罢了。

    她对有职位的一律称“领导”似奉承又像挖苦,有人高兴得笑眯眯,也有人觉得别扭。

    “独行独坐,独唱独酬还独卧。伫立伤神,无奈春寒着摸人。此情谁见,泪洗残装无一半。愁病相仍,剔尽寒灯梦不成”“别君时,忍泪佯低面,戚戚半敛眉,不知魂已断,空有梦相随,除却天边月,没人知!”她常心思重重,叹缺月难圆。

    一朋友提醒“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细想想,也是,只是——

    一“老师”对她格外关心,言传身教,纠正她的读音、口气和手势眼神,无处不悉心指点。他们很谈得来,只是年纪相差较大。

    那朋友说:“这算什么!‘有情无需论年岁,无意同龄是路人’。你一向另类,怎一下子成了老土!你不了解男人,你投之桃,人家必报之以李”

    小玫想想是个理,只是老师是有家室的。不等小玫说朋友又说了:“又土啦,现在是什么年代哦?”

    老师对她不错,一心一意帮她,批评她时还毫不客气。自己对他很敬重感激的,觉得现在这样实诚的人不多。她也关心过他,比如他把衣领卷进去了会站在面前细心帮他整好,他身上有根头发,便用“如削葱”的指尖把头发丝剔去。对别人,她常常是“领导”不离口,只有对他才诚恳地称老师。

    还有一段“传奇”:一次夜里回家看见前面两个混混缠住老师。她会比划几下,便从包里抽出一把藏刀猛冲上去。架势一摆俩混混当她是武术队的,不由得不屁滚尿流。演了一场英雄救美的反版故事,传为“美人单刀护老师”的佳话。“带刀的野玫瑰”就这样来的。

    人家都说她厉害,有这般的心计和胆量。其实是巧合,遇一西藏回来的朋友送给她这把刀,情急生智罢了。

    人家在背地里说老师的坏话她便当场指出来,弄得人家好不尴尬。她把他看成老师,便没什么忌讳。

    她的那位朋友说:看来你是落花有意,人家也不见得流水无情,脑筋旧一些罢了。那朋友鼓励她勇敢进攻、大胆夺来。她几夜魂牵梦绕:

    心凉耳烦梦里惊,头昏眼花冷冰冰;

    步履拖沓没力气,无人知我此时情。

    回头悠悠念故人,悔恨交加休不能;

    不如池上鸳鸯鸟,双宿双飞过一生。

    她下决心约老师来家聊聊。老师来了,从眼神里知道老师喜欢她的美丽“一双瞳人剪秋水”“清脆滴滴如黄鹂”“轻盈曼妙似飞燕”可是只想聊聊天说说话,总尴尴尬尬,她怎么的千般万般娇媚,老师都不动心。

    她不敢想象老师竟然这般的无动于衷,多情却被无情恼。依她性格,高兴时一头栽入怀里,柔情万种,生了气便秋毫无犯,一脚蹬了过去。毕竟人到中年。她仅瞪了一眼,掐灭香烟用力摔在大理石的地下,进房间去了。

    听到老师开门、关门、出门的声音,她抓起杯子摔在地上,砸成一地碎片,然后一声叹息:

    日夜簌簌似箭飞,纵使君来岂堪折;

    春来秋去如梭转,青春怎地召得回。

    多情换来无情恼,一颗真情水上漂;

    早知是颗坚石心,不如买个木人好。

    冷静后觉得自己不该。婚庆那天请老师和师母赴宴,恭恭敬敬的敬了三杯酒,把值得纪念的藏刀送给老师留念。老师不顾妻子阻拦,一口气把三杯酒全喝了。

    古人赞叹王昭君“身上虽有千般风情,姻缘可乃前生所定”月下老人有本姻缘录,大概就像政府现在的人事档案。古人的说法没缘分的始终不能成夫妻,有缘份的“虽仇敌之家,贫贱悬殊,天涯从宦,吴楚异乡,终不可散。”

    他把藏刀挂在卧室墙上,妻子“黑玫瑰”知道这把藏刀的故事,常望墙微笑。

    且补上前缀。若说“本文全属虚构”于心不甘,哪能虚构这许多;若说“并非虚构”又怕不好交待,于是借古人词句注曰:“借张甲之情,寄王乙之躯,授李丙之性,托赵丁之体也”     小桃花还叫他“小哥哥”

    他最惦记的是小桃花,听说她年轻轻就已三个孩子非常吃惊。

    记得他桃花盛开季节站在桃树下,望着俏丽的桃花便想起儿时。小桃花站在树下,他爬上去折桃花递给她。甜蜜蜜的笑声还在耳边荡漾。他十分感慨,作词:

    天蓝地黑垣衰败,只有桃花依样开;

    红花绿叶喜相映,枝枝朵朵乐开怀。

    似见红扑桃花脸,更闻笑声人不来;

    魂牵情绕毕竟空,桃花树下人未在。

    不知不觉中又许多年过去,都渐渐淡忘了。因为姨妈病重,回乡下看望姨妈。不知道这次能不能见到小桃花。

    姨妈一直没结婚。他妈去世后是姨妈照看他,姨妈把他当成自己的儿子。工作后打算接姨妈去城里,姨妈不愿意,乐意在这里守自己爸爸妈妈留下的老屋,老屋里有她对爸爸妈妈和姐姐的记忆。

    他妈家是书香门第,外公是个老中医,妈虽然没进过学校却是知书达理。他妈爱看古书,爱弹琴下棋,有时还勾画几笔,常帮邻居勾个鞋面、围兜和娃娃帽子的花样。只可惜红颜命薄早早离开人世。妈去世时他还小,爸爸常要出外跑生意,所以一直是姨妈照看他。

    他爸爸为人老实本分,从小当学徒和经商跑码头,没有上过学。土改中把他家的田地财物分光后便再没活多久,在菜场当过一段日子店员卖菜。

    小桃花的爸原是他家的顾工,小桃花的妈则是他家丫头,他妈做主把丫头许给了小桃花的爸。他们夫妻俩一直惦记着他爸爸妈妈的恩情,困难时常悄悄的帮着他们家。

    他家还有一顾工能干调皮,口齿伶俐、能说会道,嘴巴甜还认识不少字,是他爸爸的一个好帮手。他爸爸格外喜欢他,对他照顾,常常悄悄的给他钱,还花大洋帮他娶了妻子。

    动荡年月他爸把一个红漆雕花小匣偷偷的寄存在这顾工家,后来他不承认,又后来那顾工的日子好了,还当了村里的干部,可从来不关心他家,从来都不接济,有时候还对他爸爸妈妈特别狠,说是和地主阶级划清界限。

    这些年的变化可大了,小桃花的父母都已去世。他丈夫建水库打炮时又不幸遇难,她在那里无亲无故,又牵挂姨妈,于是带着孩子回父母的老屋来住,也帮着照顾姨妈。

    这次他回来,一进门便见到了小桃花。小桃花才过花甲,却憔悴衰老。他进门时小桃花一下便认出他来,还是那眯眯的眼、胖嘟嘟的脸。

    她不好意思的笑着叫了一句:“小哥哥回来了?”他回叫了一句:“小桃花,都认不出来你了。”小桃花笑着说:“乡下人老得快,其实我比你大,是你的姐姐呢。”小桃花说完便出门回自己家。

    他的“黑玫瑰”去了大洋彼岸,和儿子在一起。他不想去那里,觉得还是自己的家好。在城市几十年,他甚至厌倦了城市生活,城里人之间常常互相倾轧,你找我的短处,我揭你的疮疤。再就是老死不相往来,近许多年则是整天沉迷在一片麻将声中。外国那样的资本主义的花花世界,一定比这里更不习惯的,他犹犹疑疑了好久,终于决心不去儿子那里。

    城市的路上一辆辆轿车,盛气凌人的一声声嘶叫,放出一股股臭气,摩托车目中无人的哗哗乱吼,空调废水无情的滴在人家的脖子里头发上,垃圾袋如同飞弹一般,常常是啪嗒呼啦一声忽然在身旁爆炸,瓶、盒、烂苹果等等垃圾满地打滚。

    他喜欢宁静清新,喜欢平和融洽。他想,叶落终要归根便决定回到生长他的地方颐养天年。这里还有爸爸妈妈的影子,还可以和姨妈、小桃花一同聊天。他不想远涉重洋,到人家的国土去,不愿意日日在人屋檐下看人家的眼色。他想,千好万好还是自己的家乡好“水是故乡的甜,月是故乡圆,人是故乡的亲”

    在姨妈家待了十来天,他的心情非常舒畅。他和小桃花一起照顾姨妈,空闲时在一起聊天,讲过去的老事。他妈妈去世前把往事都告诉了姨妈,姨妈虽然已经年近九十,记忆力还是很好,他们在一起,天天讲他的爸爸妈妈,也讲小桃花的爸爸妈妈,还讲他们俩儿时的往事。

    讲起昔日往事,他们常常一阵阵的嘻嘻哈哈。儿时他们一同去山坡那边玩,小桃花总是小哥哥小哥哥的叫个不停嚷嚷个不停,还常常赖着他背去后山玩,一次小哥哥背着小桃花时,她调皮的把几小枝桃花插在小哥哥的小瓜皮帽上,还嚷嚷:“小哥哥当新郎官了哦,小哥哥背新娘子了哦!”正好姨妈看见就笑了他们,中国、、这小桃花才不赖小哥哥背她了。

    姨妈还告诉他,他随哥哥去城里那天,走了以后小桃花在村口站了很久,眼睛都哭红了。后来常常把他的小瓜皮帽取出来戴。

    小桃花这才把他临走时送她的小瓜皮帽拿出来给他看。那是他妈妈亲手给他作的,小桃花后来要妈妈帮着在小瓜皮帽上绣了一枝小小的桃花。这小瓜皮帽送给她以后她保留了几十年。他带去城里的那一顶,因为邻居嘲笑说那是地主崽子戴的帽子,气得他丢进垃圾堆里去了。

    他从姨妈和小桃花的嘴里知道了许多爸爸妈妈的事,很怀念自己的妈妈。他妈妈本来不乐意嫁给他爸爸,因为两家世交,妈妈服从外公的决定。妈妈是旧式妇女,尊重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后来却合不来。

    他决定留下,远离城市的喧嚣和浮躁。姨妈对他好,如同是他的亲妈,他要在这里照顾好姨妈的最后日子,让姨妈安享晚年。这里还有小桃花,他们有很多话,很多往事好回忆,他打算马上写封信去那边告诉儿子,决定留在这里养老终身。

    这些日子,是他从来没有过的轻松愉快。他想好了一首诗,打算寄去,动员妻子也来这里。虽然他们不是很合得来,也算几十年相濡以沫。

    他是个记恩的人,在大风大浪中,在最孤独寂寞时候,是她给了自己温暖、鼓励、保护。他打算把这首诗寄给妻子:

    水清风薄日暖暖,天蓝气爽饭菜香;

    近看桃花红艳艳,远望麦青菜花黄。

    鸡鸣早起精神爽,夜里清净心舒畅;

    说今道昔真正好,颐养天年乐洋洋。

    平明忽见溪流急

    黑玫瑰和他一起走上“五七道路”当农民。大喜的日子一老哥代写了一副对联贴在新房门上,上联是:你侬我侬,忒煞情多,下联是:我不卿卿,谁当卿卿。”中堂写着:“情多处,热如火,把一块泥,塑一个你,塑一个我,将两个打破用水调和,捻一个你再捻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形容新婚燕尔的“份”恰到好处。

    贫下中农关心的是抽喜烟、吃喜糖、喝喜酒、品喜茶、看新人、闹新房。

    不料“五七办”干部下乡,看后颇煞有介事,一边看一边蹙眉瘪嘴。一定是觉得不像话,什么年代,怎搞这样的格调,与下放干部的身份多不协调。

    那是北方人,一脸拉杂胡子,眉毛倒挂,开会时爱蹲在长条凳上,边吸烟边唠嗑,夏日里还一边扑腾那把裂了扇筋的大蒲扇。

    看这情形“老哥”也觉得过份了些,哪料头儿突然来了。他只好向老弟表歉意,改写成“听共产党的话;读毛主席的书”房里是老弟去供销社买的领袖像。老哥又悄悄打趣:不好、不好,伟大领袖岂不没日没夜瞪着新郎新娘?

    新娘子主意特多,大概甜蜜太多也觉得单调乏味,便常“游戏”或追追赶赶,或你背我、我抱你。不是在小屋里而是在林间山道、溪流石壁、稻田和棉花地里。

    公社“五七办”设在大祠堂,前后三进。面临一条小街,背傍青山又挨奔腾的大河。他们常渡船过来买香喷喷的包子、酥脆脆的油条、松软松软的白馒头。

    还爱恶作剧。一次潇潇雨夜,是虎狼和野猪常出没的地方,为几句口角竟一夜不回家。

    风声、雨声、树叶撞击声、溪水激流声、虫鸣声、夜莺啼叫声,令人心惊胆颤。他一夜着急和惊恐。第二天凌晨她笑眯眯的和一下放女知青一同回来,昨夜住在她那里,新郎哭笑不得。

    更有另一番创意。前一会还亲亲热热,羊肠小道上他背着她走;到公社门口忽然眉头一皱、计上心来:“走,去公社办离婚!”他哈哈大笑:“神经病!”

    黑玫瑰咕嘎一声推开公社厚重的木门。他若无其事的等了许久不见出来。进去寻,一进又一进,东厢房、西厢房,上房、下房,竟没妻子的踪影。天空已经发灰才听说屋后有个小门,不需要过渡,路远一些。待他摸黑回家,妻子竟在鸳鸯被里等着呢。

    回城后她照样想花样逗。人家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她一日不逗三天无味,想不出新鲜花样时找点架吵吵。一次忽然从公园来电话说脚崴了,要他去背她,结果是逗他玩。儿子懂事后嫌烦,要他们“分开算了”

    他想起儿时背小桃花好玩;中学时“蕹菜花”背他去医院他心里怦怦跳;乡下僻静处背新婚的妻子,脸上常常突然得到一个热吻,好甜哟。这次背她出公园却是被作弄的感觉,说不出是甜?是苦?是酸?是辣?是涩?

    一次她要去值夜班,说沿路有坟地要他陪。可是一路上她尽讲鬼故事,活灵活现的,吓得他魂魄出窍。后来她告诉别人是有意吓吓他。

    “野玫瑰”出现后反倒是她常常着急了,象有十几只兔子在胸前上窜下跳。可她不愿意说软话,反而变本加厉,用各种话激他。开始时发现不怎么在乎,怎么逗都是冷冷的,既不高兴也不生气。有时干脆去江边散步看热闹,乏了才没精打采回家。

    后来她发现丈夫常和那女人同出去,陪她买东西、参观,参加婚礼、追悼会。难道也变得“吃着碗里的望着锅里的了?”她并不相信,可还是忐忑不安。

    也怪他初恋时太宠自己,总说“心甘情愿接受工人阶级‘一元化’领导”还处处夸耀自己。又说从前的对象嫌他出身不好,只有她把自己放在心里。她后悔自己确实也太蛮横了。啊,她突然怕了,怕是“船到江心补漏迟”

    她很美丽,皮肤不那么白皙却高挑匀称。她想起丈夫常学戏曲里的小生,拉长腔调唱着“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还保证永远不会亏待她。

    他很晚没回家。她怕这次会假戏真做。天上淅沥沥下着雨,她忽然想起乡下那个日子,体会到丈夫“潇潇风雨倍伤情”的那夜晚多么不安,啊,他会不会有意报复?

    她怀念小屋,虽然没大理石地面、豪华吊灯,连转身都不容易,屋顶的漏水如同“老抽”和北房一步之隔,一点声息都历历可闻,常常犹如“小偷”可那小屋温馨甜蜜啊!

    她胡思乱想,看着墙上那把藏刀她忽然沉思;“平明忽见溪流急,应是他山落雨来”;好好的天怎么会突然溪水湍急?她不敢往下想,这“落雨”“溪流急”是不是和那把藏刀有关?人家是“天下三分明月月,无赖二分在扬州”呵。

    她出生于“二七大罢工”光荣传统地方,喜欢吃辣子,哪能“盈盈如水一秋波”她学不来奶声奶气的吴侬软语,学得来也偏不学。

    想起上山砍柴日子。她砍得比他快,担得比他多,老乡都赞她是“娘子人里的一把好柴刀”后来有人叫她“柴刀”当时她还挺喜欢这称呼,现在一想起“柴刀”就一阵不快,人家是“天下三分明月月”自己哪就那么凶神恶煞。

    她很早起来洗漱。拿起电话又放下,放下电话又拿起,怎么丈夫还不回来呢?正打算上班去,突然钥匙孔响。紧张又高兴,想一下就把他抱住永远不放开。

    黑玫瑰没那样做,就那脾气,甚至没问他为什么昨晚不回来,出了什么事。看见他没精打采的样子她心里一阵凉,巴不得狠狠的说:“死你的去!”她忍住没说,不能火上浇油。不就逗了他一句,叫他找秦淮河那女人去嘛。

    该上班去了,她把门“砰”的一声关上了,咔,咔,咔的下了楼,真是“冷冽风雪一柴刀”

    结尾

    老弟已年过花甲,家庭生活挺满意的,夫妻和谐、孩子可爱。他不是见异思迁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人,只是忘却不了初恋日子。

    那是个特殊的历史时期,爱的花苞正将绽放时,忽然一阵风吹雨打,美丽的花苞凋谢,因为不“门当户对”说门当户对容易以为古代的穷人与富人、小姐与仆人、官家与平民的爱情,比如王宝钏与薛仁贵的凄美故事。

    不是。他们不门当户对是指家庭出身。一个是店员家庭,叫“工人阶级后代”一个是地主家庭,叫“地主崽子”

    这俩自小是邻居,父母不反对他们一同玩耍,一同做功课,风华正茂时节忽然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运动,看着家庭出身对于前途多么重要,而且马上面临留城还是去乡下当农民的问题。她父母为了女儿前途反对他们在一起。这才不得不“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

    开始她也舍不得分手,可是父母和和社会压力太大,连邻居都说三道四,劝她慎重考虑,不要为一个地主崽子耽误了前程。

    她没有勇气抵制父母的决定,无奈中打算听天由命,让一张纸币高高飞起抉择:“毛主席呀毛主席,你就帮我作主吧!”她闭上眼睛,拿起一张人民币,心里默念如果钞票落下是正面,就表示支持他俩好下去,如果反面就表示不赞成他俩好。

    她闭上眼睛默念一阵后胳膊一挥,一张纸币从她手中飞起。他紧盯住那纸币,心悬在半空,打算如果现出倒霉的一面便赶紧趁她睁开眼睛之前翻转过来。

    可是等不得她睁开眼睛,更等不得他翻转过来,她爸爸突然推门而入:“你们就死了这条心吧!”

    作主怎由那纸钞,多情竟被无情恼;

    老人忽然变了脸,一声大喝决断了。

    没等钞票飘呀飘,是哪一面不知道;

    老天怎么不开眼,青梅竹马刹时消。

    没有泪眼汪汪,也没化爱为恨,成了陌生人而已。然而分手归分手,感情不容易割断,他常常低头不语闷闷不乐,造反声震天响的日子有时竟一声不吭,有时又忽然歇斯底里的挥拳头吼叫。

    她的影子白日在他的脑际萦绕,夜里来他的梦里缠绵。他常心不在焉,甚至连写大字报、抄语录也弄错,一次居然把一条标语写漏一个关键词,吓得出一声冷汗:

    举杯消愁愁更愁,抽刀断水水更流;

    唉声叹气心绪乱,脸上不露心里留。

    欲上高楼去避忧,忧又随他上高楼;

    声嘶力竭喊口号,拼命干活解烦忧。

    文革末期一场轰轰烈烈的下放农村运动,帮他解除心中烦恼。

    他决定去农村广阔天地,一走了之。他当然顾虑重重,一辈子当农民吗?也好,赶快离开,用不着常在那犄角旮旯狭路处相逢,省了尴尬。

    肉没味、酒不香,和其她女孩一起玩没趣,脑子里还她的影子、声音、动作、笑容,甚至她的愁容满目。

    他没有想,可如同不速之客,影子不邀自来。尤其一个人时常常来身边绵绵细语。他会突然惊问:“谁?”影子便被吓得无影无踪。他后悔怎没把那影子留住,不翼而飞,想追,追不回来,再也追不回来了。

    妈妈介绍了亲戚的女儿,爸爸要他去和同事的女儿见面,他拒绝。舅舅说他该去医院检查,他明白自己没有病。半年后他爸爸去信告诉,女孩已出嫁。他把信撕得粉碎,抛进灶里化成一道火光。

    后来他和一下放女知青好了,她是真正工人阶级家庭,火车司机的女儿。

    虽然有了家梦呓还不放过:“想跑,想溜?溜得了和尚溜不了庙,跑得了尼姑跑不了庵!”

    有时似梦非梦,他很矛盾,喜欢这样的梦“非梦何能相见?”又怕这样的梦“梦何益?”一次正发呆妻子望着他,他很尴尬,不知该说什么。还好,妻子不是小肚鸡肠。

    三年后落实政策回了那院子。本来打算换个单位。“从哪里倒下去就从哪里爬起来”的声音袭来,于是决心回原地方。

    他并没有真正爬起来,还怕在那个拐角处“狭路相逢”遇见时眼帘低垂不忍相望。然而他又多想看一眼呵,最好是说几句话,问问“你好吗?”“孩子好吧!”“吃饭了哪!”“今天的天气真好哟!”可他张不了口。

    因不忍心彼此相看,没有问好,遇见后擦肩而过。一次两人同时回头一瞥,竟然如同跳探戈舞同时把脑袋“甩”回,从此再也不敢“回头一瞥”

    初恋是魔,没法不想她。现在的妻子比她漂亮比她年轻,还真正产业工人家庭。本以为能“爬起来”看见她父母时对着笑笑,告诉现在的丈人是火车司机。

    爬不起来,常想她。这可恶的“曾经沧海难为水”他看她时心里异样,还噗噗跳。他常望着她女儿,不知为什么,难道想从孩子能看到她的影子?那孩子不解,告诉了妈妈。“神经病!”她妈妈蹦出三个字。

    他不是神经病,只能用初恋解释,虽苦涩,回忆起来甜甜的,他看那孩子的脸庞、眼睛、眉毛,从中看出她妈妈的过去,还能一刹那欣喜。

    他在乡下时还偷偷看她的照片,现在没有她的照片了。那是在公园偷着照的“广阔天地”的日子里常常悄悄取出来:

    叹山水迢迢云雾远,念空流一片相思泪;

    思春风杨柳百花日,悔忽而花飞莺声绝。

    望迷迷蒙蒙云雾外,惦红颜玉臂青丝垂;

    盼何年何月再相见,叙当年缠绵忍心别。

    她既然有了主便打算把照片寄回。信封贴上邮票却舍不得投进邮箱,多想常看看呵。一次挑土建水库悄悄拿出来看,被一下放干部发现。他赶快抢回撕个粉碎,随土箕的泥土一同倒进水库堤坝,永远“铸”入堤坝下。

    回城后,妻子发现过他梦里常念叨“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妻子宽宏大量,问也没问一句。

    记得回城前,有个夜晚又梦见她了,恍惚梦见她对自己倾诉孤独,感谢他还记得自己,他激动得忽然抱了过去。妻子“啊”的一声:“神经病,深更半夜别名名堂堂,明天要早起水库挑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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