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杯子送到他们面前。杯上凝着一滴滴的水珠,杯内酒液澄清,色作琥珀。淡如芸草的芳香轻漾出来,令人未饮先有了三分醉意。顾澄终于见着了酒,哪里还忍得住,一把抢过来倒进口,直冰到腹里去,却只图了清凉,那酒味如何半点也没品出来。李昶自没这他这么急,两只指头拎着杯子微微摇晃,方才呷了一口。

    侍婢见他的样子不禁以袖掩嘴,顾澄有些不好意思,便道:“好酒呀,多谢姐姐了!”侍婢白了他一眼,嗔笑道:“才不是奴家送你的!是我家凤凰姐姐让奴家奉上李大公子的。”“凤凰姐姐?”顾澄问了一句。“是呀!”侍婢向着外头指了一下。

    这时有清风拂来,吹散了澡堂中弥散出来的水汽,顾澄眼前一亮。走道尽头是一道翠竹栏杆,与横廊相通。栏上纱碧似烟,弯月如钩。残月斜斜挽在纱帘之上,似乎没有了这温存的一挽,碧纱便会随风散去。帘下一个长发黑衣的女子背向他们扶杆而立,衣与发都似水雾一般在风中浮游。她的肩头极瘦,让人忍不住就生出握于手心的想法。五只扶在杆上的手指莹白似玉,略略翘起的指甲透亮如水。她微微侧了身,露出一抹浅浅面颊,恰似此时帘上的那弯琼钩。

    那侍婢走到她身边,叽叽咕咕地说了几句,不时发出几声轻笑。她却只是静静地听着,便转身走去。她这一动,长发飞旋如搅起一圈漩涡,便露出了半边侧脸。而一动之后就走进了横廊。这一刻顾澄明白了什么叫惊鸿一瞥。除了这个词,他再也无法述说方才所见。

    顾澄张口结舌地转过脸去看李昶,发现李昶面上透红,目中晶亮。顾澄不免觉得好笑,推了他一把道:“你脸红得好厉害!”

    李昶回了神,摸了摸面颊,喃喃地说:“洗澡水太热了。”顾澄“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那天夜里百雀阁被李昶包了下来。李昶其实并非欢场常客,这般作态,或者有拢络顾澄的用意。顾澄当年少不更事,也未尝没有被这一番盛情感动。

    是夜,红烛倚台,兰灯悬空。霞浆胜火,美女如云。每个女子都有一个好听的鸟儿的名字,都会清歌一啭,妙舞百般。

    顾澄那时并不知晓百雀阁是精卫盟的秘舵,精卫盟在这里下了大本钱,搜罗来四下的美女,是为探听消息之用。只是尽情痛饮,怀红拥翠不亦乐乎。那样没心没肺的欢乐,现在只怕是再也找不回来了。可当时李昶定然已有了怀疑,所以整晚上都喝得不多。顾澄有时透过珠翠锦绣,醉眼矇眬地看到李昶的眼睛。他的眼睛好似一口深井,满堂彩辉都无法照透,在谈笑空隙里自以为无人发觉地盯着黑衣的凤凰。

    百雀阁里的头牌红姑娘凤凰,当然这只是在百雀阁用的名字。她就是当时势力尚不为人所知的精卫盟盟主黑精卫。那时他想,李昶怎么会这么害臊,喜欢这个女子便叫过来嘛,为什么只是看着。虽然顾澄自己也为黑精卫的美色震惊了一会儿,不过既然出钱的人是李昶,他还是很识趣的。于是他端了一杯酒,捧到黑精卫的面前道:“请姑娘唱一曲罢!”然后又摇晃着走回李昶身边道:“李昶,你整日拿着那支笛子,总不会是当摆设的,吹来听听如何?”

    黑精卫敛袖而笑,粉腮上两个小小的酒窝一现而没,道:“李大公子笛技名动江南,多少名士雅客求一曲而不能,顾公子难道不知么?”顾澄一时发窘。

    李昶取了玉笛出来,在唇上一掠,便生出一丝凛烈之极的清音,仿佛战马扬蹄,号角高吹,长风四起。一堂靡靡之音俱被这笛声所破。一调过后,他便停了下来,看着满堂皆惊的众人笑道:“我这笛子怕是不合在这里吹呢!”

    一时无人答话,黑精卫却盈盈站起道:“大公子不愿让奴家这等卑贱之人得聆雅奏便罢了,何必又来吓唬奴家。奴家听说大公子的紫云回吹得极好,一曲曾令秦淮河上最出名的弄纤姐姐长舞一宿不倦,想来大公子是嫌奴家们粗俗,不肯赐曲了!”

    顾澄听了马上在一旁起哄道:“秦淮河上我又不是没去过,这几位姐姐哪里就差了,李昶你快别推了。”

    后来李昶果然吹了一曲紫云回,这曲子据传是唐玄宗梦游仙府所得,吹出来的气象自然华贵庄雅,瑰丽堂皇。黑精卫和其余七名女子手执羽扇而舞,也自是尽极妍态。乐雅舞美,可顾澄反没有留心在意。他那时喝得也不少了,又不懂音律,过了一会儿便有些迷迷登登,连何时换了曲子也不晓得。

    到了后半夜,顾澄和女子们笑闹得累了,从水袖彩裙中挣脱出来。他突然发觉李昶不见了,又没有找到黑精卫,心中笑道:“先前那般庄重的,这会却是躲起来了,看我来撞破你们!”便执了一把酒壶,跌跌撞撞地四下里走着,每间房子里都推开看上几眼,嘴里喃喃道:“你们在哪呢?给我出来,给我出来。”若是换了如今,再醉得厉害也不会去干这等轻薄事。现在想起来真有些后怕,那夜若是撞到了精卫盟的什么机密,恐怕要命丧当场。

    直到他跑到澡堂外那道横廊里,方听到游丝般细弱的乐音。他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循声而上,发觉那横廊通向一道平台。笛音从平台上落入他耳中,仿佛一声声缠绵至极的叹息。顾澄不禁有一刹那茫然,想道:“这是笛音么?怕是箫乐也无这般幽怨罢?”

    他不能自已地迈上石阶探头去看。北斗七星正正撞入他眼中,像是金粉一笔笔描画在天幕上般清晰,月色淡得几如一缕纤云。然后才见到了李昶的葛袍在夜风中起伏,仿如风过之处,水波圈圈扩开。他身后瘦西湖平明如镜,一带带波光中彩舫笙歌正酣,笑语隐闻。湖面拂来的清风有些湿意,肌肤上好似粘了许多肉眼看不见的清凉水珠。

    李昶斜倚在花墙上,垂首吹笛,眼帘半合,似梦似醒,笛音也若有若无。一个音调吹出来,尾音拖得老长,千萦百回,犹自不绝。总觉得要断了罢,却又有丝相连,好像一段无从割舍的情意,便是干将莫邪化为慧剑也斩之不去。

    黑精卫换回了先前的那件黑色丝衣起舞,便是她的乌冰蚕衣了,月色下珍珠般光泽流转不定。她并没有什么很大的动作,只是在不时地扭动着身躯,那动作也是极柔和的。让顾澄想起一句很俗气的话——柔若无骨。有时说她是在跳舞还不如说是自在地行走,好像少女走着走着,瞅空儿在无人处对着水面顾影自怜一般。她身上的黑纱飘飘,如月魄精魂在嬉戏,仿佛随时会溶入这淡淡的月色之中。她很瘦,精致纤巧的手腕在空中一曲一折,那段皓腕于黑衣掩映下白得有些刺目。

    李昶的笛声曲曲折折,余韵无尽,黑精卫的一举一动与那笛声浑成一体。仿佛乐音本就是她一步步踏出的。这小小平台之中一舞一乐相衬相映,好似此地已离人间无穷遥远,而除了他们二人,这一方天地之中,再也容不下别的事物。

    顾澄的眼睛不自觉地跟着黑精卫手腕转动,渐渐什么都看不见了,只是白晃晃的一片,忍不住就要跟着那手腕的转动而颤抖起来。可这时笛声一肃,猛地顾澄心头狂跳,乐声切切如语,好像有人在极力劝慰他干什么。可黑精卫足下轻快地踩了几拍,与曲乐浑不相干,这么一踏,笛子曲调却被她带了过去。顾澄脑中像有两支军队在厮杀一般,痛不可当,额上一滴滴渗出汗来。他尽了最大的力量方才转过头,身躯似有千钧之重,勉强爬了几步,就支撑不住了,身子顺着楼梯滑下去。好不容易听不到笛声了,他心跳如鼓,四肢酸软。过了二三刻钟,方能倒一口酒入腹,心道:“差一点就要疯痴了,真是好险。

    李昶的云籁传声是他自创的武功,以声乐摄人神智,当时虽然没有后来的名声,却已是十分厉害。那时他大约是在试探黑精卫罢!而黑精卫的那一舞,好像也是什么惑人心智之术,顾澄两年后听说有了个名目,唤作“乌缕风月”他们两个正棋逢对手地比试着,顾澄却胡乱闯了进去,当时他通犀心眼未成,当真是差点没命。

    后来人事纷纭,漂泊难定,他与李昶也就聚少离多。偶于羁旅奔波之时喜遇,亦不过是长笑买醉,醒来一揖而别。现在回想起那几年的李昶声名日隆,人也越发深沉练达。只是无论是笑是怒,瞳仁深处都有一种无从揣测的幽光,又好似有些隐痛纠缠入骨不能自已。每每于酒后听他吹出破云裂石之音,旁人会拍案高歌,顾澄却总觉得李昶并不快活。有时探问一二,李昶却又含糊其辞。于是顾澄也会觉得自己多心,想:“他这样十全十美的人还要发愁,那叫天下的人,比如我,怎么活呀?”

    直到有一天,于酒酣耳热之后奉承吹捧之间,猛然听到有人兴奋地小声说了句:“李大公子和黑精卫跑了!”这话让他骤然惊醒。怔了好一会儿,他方摇摇晃晃地走出华宴轩厅。面对浩浩长空,耿耿星河,那夜平台上的魄离之舞、凄断之音才终于让他回味出一些别的意思来。

    顾澄有时会想他们两个在一起是什么样子,想来想去也就不过是清音伴舞。这时才晓得自己真是大错特错,原来他们过日子,却也与一般人家两口子没有半点不同。

    李昶和黑精卫闹了这一场,起先的僵局不知不觉就打破了。李昶将孩子放回背篮上,用软和的口气道:“你还留有赤情丸吧,给我!”黑精卫想板脸又板不起来,狠狠地白了李昶一眼,这秋波一转的风情倒是让顾澄见到了她昔年的二三分神采。

    李昶很诚恳地道:“羽儿,我早跟你说过,我们只是不想再与以前的朋友来往,却不是要与他们为敌。我知道你怕让人找了来,我们明天就搬走好不好?”

    黑精卫看了一眼顾澄,垂下眼帘想了一会儿道:“好罢!”李昶方喜上眉梢,黑精卫却又道“只是有一件事你得依我。”

    “我自然依你!”李昶极快地答应了。黑精卫点点头,在旁边一个包裹里寻了一会儿,找出一只瓷瓶来,道:“全在这里面。”李昶正要去拿,黑精卫却又缩回了手,一字一顿道:“给他服了药后,我们马上就走!”

    李昶有些吃惊,眉头一皱道:“干嘛这么急,明日再走不好么?东西也收拾不及呀?”

    黑精卫一指包袱道:“还有什么好收拾的,都在里面了。”

    “你已经收拾好了?”李昶这才发觉黑精卫的身边已经搁着三四个扎好的皮囊,不由奇道:“你这是干什么?”

    黑精卫神情极是冷峻,半晌才道:“有人找来了!”

    “你说顾澄?”李昶指了顾澄一下道“我们今夜给他医好了伤,明日再走也不迟,你把他打成这个样子,他还能跑出去告诉旁人?”

    “我不是说他!”黑精卫摇头。

    “那你是说谁?”李昶睁大了眼,他的神情有些紧张道“出什么事了?怎么话中有话似的!”

    黑精卫猛然抬头,问道:“你当真不知道是谁来了?”顾澄看到她撑在皮垫上的手握紧了,一枚绣花针深深地扎进了肉里面,而她竟浑然未觉。

    李昶似乎若有所悟,面色也阴沉了下来,道:“我倒宁愿不知道,只要你自己拿得定主意便好!”黑精卫听了这话显然有些愠怒,慢慢地跪直了身子,一字一顿的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是谁要拿得定主意?”

    李昶的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方叹了口气,将黑精卫放在皮垫上的手一握,道:“好了好了,我们不说这个了。没得让顾兄弟看我们的笑话!”顾澄连忙将眼睛转开,嘿嘿干笑了两声。

    黑精卫死死地盯着李昶,好像要看清楚他面上每一点微小的动静,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也没说下去。李昶的手愈握愈紧,她绷直了的身子才一点点软了下来。她将手抽了回来,这时才发觉那针扎到肉里去了,不由“唉哟”叫了一声。

    李昶见状忙道:“怎么弄的?快点拔出来!”便低下头去给黑精卫取针。

    黑精卫咬着嘴唇,叫道:“好痛,你笨手笨脚的”居然有泪珠盈盈欲坠。李昶听她这么一叫更是慌乱,不免又弄错了什么。黑精卫骂了一句,眼泪就滚滚而下。

    顾澄庆幸方才没吃什么东西,否则一定会喷笑出来。这也太离谱了吧!不要说黑精卫当年江湖征战受过多少伤,就是方才那针扎进去的时辰,她何尝觉得痛了?这时候居然掉起眼泪来!

    两人总算是记得还有外人在,也就没有继续肉麻下去。黑精卫道:“你去把背篮修一下罢,上面的木板弄破了。”

    李昶“哦”了一声,一边将小家伙抱下来,一边道:“这像是剑刺破的罢?怎么回事?”

    黑精卫道:“怎会是剑,不小心摔了一下就成这样子了。都是你选的板子!”

    李昶道:“这容易,一会儿就弄好了,我先给顾澄运功化开药力再修。”

    黑精卫握紧了药瓶,唇角带出一丝笑意道:“我来好了,你干你的活吧!”

    “这”李昶转身看她,有些犹豫。

    黑精卫歪歪头问道:“怎么?你觉得我的功力不如你呀?我们好久没有打过,你是不是想较量一场?”

    “自然不是!”李昶连忙道“绝脉指的伤势由你来医正是最好不过,你来吧!”说着就在屋角寻了一下,问道“锤子呢?”

    黑精卫道:“方才收拾东西的时侯好像放到外面了,你去找找!”李昶应了一声,随手揭帘出屋。

    黑精卫笑盈盈地转了身来,指头贴上顾澄的颊车穴。顾澄此时功力尽失,便是想避也是力不从心,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从怀里取了一只与她手上全然一样的瓷瓶来,倒了两枚药丸托在掌心,送到他嘴边。顾澄极力镇静,道:“我死了,李昶会知道的。”

    黑精卫摇头道:“他不会,等你服了药,我便会催他快走。服了赤情丸后会大睡几个时辰方醒,这药也一样。只是,你却醒不过来了。”

    顾澄往后躲了一躲,声音止不住地有些发颤,道:“你为何非要置我于死地不可?你们马上要走了,我也不会晓得你们的去向。”

    黑精卫掠掠头发,眯了一下眼睛,这一刻顾澄觉得她的眼神冷厉得吓人,仿佛可以洞穿他的肺腑。她道:“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我且不说了。只不过,你和李昶交往从来就没有安过好心。”

    顾澄冷笑道:“你这是以妇人之心”黑精卫毫不动容地打断他:“我和你交过手了,你那点猫腻以为我没看出来么?虽说好些年没有人见识过,只是偏巧我却识得,几年前我曾跟九歌剑客有过一面之缘。你既会他的剑法,那结识李昶的用心就很可疑了”

    顾澄听到这里脑子中已经有些发晕。他挣扎了一下想要叫出声来,黑精卫的指力已透过了他的皮肤。顾澄在穴道就要被封上的那一刻急急道:“李家的人真的来了,沈青鹞说的是真的!”

    黑精卫的指头顿住了,顾澄感觉得到那指尖上的颤抖。顾澄一口气说了下去:“我亲眼所见,就在你走后不久,他们到了骆马湖”这句话未完,黑精卫突然眼神一凝,好似在倾听什么。

    顾澄的通犀心眼稍后也发觉了异象。仙人柱外头,正有数百双马靴将草木踏于足下,又有深浅不一的呼吸于夜色中此起彼落,孤寂的寒岭中怕是从未有过这么多人息罢!顾澄长长地舒了口气,疲惫之极地道:“他们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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