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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罗廷玉打量过那套茶具,笑道:“这套茶具的壶和,非但不是同窑之物,兼且朝代不同。只不知如烟姑娘偏爱那一样?”

    如烟和杨师道一齐望去,但见那个小小茶壶,色作天青,细加观察,但觉汁水莹泽,苍翠欲滴。通体呈现蟹爪纹,形式古朴可爱。那四只小小茶,口仅如铜板那么大,颜色如朱砂,而又极其莹白,瓷质薄得难以形容。

    如烟缓缓道:“我知道这套茶具都是珍贵精品,若然不是款待两位先生,决不取出使用。不过,我只知道这四枚茶名叫流霞盏,出身景德镇,价格之昂,更在许多古时佳瓷之上。”

    罗廷玉颔首道:“不错,这是本朝(明)珍品,景德镇之宫民窑合计逾千之数,昼间则白烟掩蔽天空,夜间则红焰冲霄,盛极一时。这流霞盏出自民窑,乃是壶隐道人昊十九的杰作。这位昊十九工诗善画,书法则学赵松雪,乃是真正的雅人逸士。”

    他取起一枚流霞盏,向杨师道说道:“你瞧,盏身瓷质薄得能透见指纹,重才半铢。时人有诗云:为觅丹砂闹市廛,松声云影自壶天。凭君点出流霞盏,去泛兰亭九曲泉。可见昊十九是如何的受到推崇。他的流霞盏制作不多,四方竞出重价争购,也很难购得呢!”

    杨师道甚是神往,道:“此道果然大有堂奥,将来有机会的话,定要请文举兄指点门径。”

    罗廷玉只笑一笑,又道:“这个茶壶亦是罕见珍品,乃是宋代汝窑精作。釉色以淡青为主,近于柴窑的雨过天青云破处之色。通常监定汝器之时,须察看其底有芝麻花及细小挣钉者,便是真的汝器佳品。”

    杨师道起茶壶,反转过来一看,壶底果然如他所说,不禁甚是钦佩。如烟笑道:“真了不起,但我倒要瞧瞧你究竟懂得多少。因为你如此精通瓷器,已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地步。”

    章如烟的话,其实大大的奉承罗廷玉一番,只有使他感到舒服而不致误会。因此,罗廷玉含笑不语。

    杨师道却道:“姑娘的意思大佳,我们先让文举兄监定过瓷器,早些了却他的任务也好。”这话是暗示说罗廷玉要逃走,所以让他先行监定瓷器。

    章如烟侧眼望去,但见铛口冒出白色的水气,便道:“水已沸开啦!”

    她起一个锡罐,打开倒出一些茶叶,放在那只汝壶内,说道:“这些茶叶得之不易,我珍藏许久,都不舍得饮用。”

    前文说过,罗廷玉乃是翠华城少主,身世大异常人,天下珍品,无有未曾见过的。这时一瞧那些茶叶,心中已有了谱,但还须品过才敢断定。

    如烟亲自提了开水,冲在壶内,放回壶盖之后,又从盖顶淋一次开水,这才把开水放回炉上。她先把流霞盏内白开水,一一倒掉,然后从茶壶中斟出佳茗,恰好是四小杯。

    大家一齐取,但觉十分烫手。却见如烟一仰头,便把那么一盏滚烫无比的热茶,完全倒入口中。罗廷玉也学她的样,一口啜乾,只有杨师道慢慢的呷。

    这一下饮茶的动作,大有讲究,凡是擅长此道之士,定必是一口啜乾,由于习惯之故,所以茶水虽烫,却不致伤了口舌。但没有训练之人,可就无法这样喝法,除非是内功深厚之士,又另作别论。

    杨师道虽然绝不怕这么一点点滚茶,但以他想来,那有人一口把茶喝乾之理?

    何况常人也耐不住烫,所以他慢慢的呷。罗廷玉闭起眼睛,使人猜不出他是不是烫得难受,所以闭眼。幸而他不久就睁眼,舔唇作声,连连赞道:“好茶,好茶

    ”

    如烟微微一笑,道:“罗先生果然深谙此道。”

    杨师道道:“何以见得呢?”

    如烟道:“从他的动作,一望而知,大凡能品出这等名茶之人,定要一口呷乾。”杨师道哦了一声,恍然大悟。

    罗廷玉道:“这茶必是武夷珍品无疑,而且我敢大胆断定是号称雀舌鹰爪的芽茶。只不知在下有没有猜错?”

    如烟激赏地望看他,道:“一点不错,这都是极嫩的茶芽,产自武夷。啊!我太高兴了,总算没有看走了眼。这等名器佳茗,若然不遇知音,何等遗憾!”杨师道只好苦笑一下。

    如烟又道:“烹这一趟茶,不但泉水得十分讲究,连这火炉摆设之处,离茶壶有多少步,都有一定的法度。若是过近,开水的热度太高。若是离得太远,开水冲到茶壶之时,又嫌热度稍差。这一来,色香味都相差很多了。”

    罗廷玉不禁钦佩地道:“姑娘对此道已达炉火纯青的境地,在下自知远远不及。”

    如烟连忙歉然道:“我不免有点近乎卖弄了,请两位先生不要见怪才好。”

    那一小壶的珍贵茶,只冲三过,就不要了。这时算是已经品过香茗。

    如烟在头前带路,向后进走去。

    走入后进,罗、杨二人一瞧屋子的分布和格式,便晓得大部份的房屋都用来贮放东西,只有很少的几间被人居住使用。他们步入一座院落,但见一排三个宽敞明亮的房间,里面都摆放著各式各样的瓷器。

    杨师道摇摇头,道:“天啊!竟有这么多的瓷器,有许多我连名称也叫不出呢!”

    罗廷玉道:“这话不足为奇,自伏义神农之际,便有陶器。瓷器始于汉而盛于唐,至本朝而大备,名式之多,难以遍知。陶瓷制品除了实用及装饰之外,连乐器亦有用陶瓷的”

    如烟接口道:“不错,这儿有一支瓷萧,莹白美观,式样精美。”

    罗廷玉道:“瓷萧罕见得很,这是因为音调难正,往往三数百支之中,找不到一两支合调的。现下世间所存者,多是宋代德化窑古物,虽是不合调,仍然极是珍贵呢!”

    章如烟陪他们一道入室,因为谈到了瓷萧,所以她走到架上把这支瓷萧取来。

    罗廷玉接过略一审视,便道:“不错,果然是前宋古物。假使合调的话,其声之凄朗,远在竹萧之上。”他把瓷萧递给杨师道,又道:“师道,你一试便知啦!”

    杨师道接过,试一吹弄,果然凄朗动听,透人心肺。他吹了一个短调,便停歇了说道:

    “这一支合调,果然远胜竹器。”

    如烟叹口气,道:“我一向以为这支瓷萧只是观赏之物,殊不知竟是萧中珍品。可见得虽是稀世之珍,如若不遇识货之人,也只有埋没不彰了。”

    罗廷玉道:“此所以古人说: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这就是由于罕得有伯乐这种识马之人,所以千里马虽是极堪珍爱,却也只好和凡马一同埋没了。推面广之,人与物亦莫不如此。”

    这一连三间房子里,各种陶瓷品类,多得使人眼花缭乱。除了瓷质精品,还有砖瓦以及形式古朴的各种“明器”所谓明器,便是汉代陵墓中殉葬之物,包括饮食之器,乐用之器,以备死者在阴间生活之用。那些砖瓦,俱是秦汉古物,其中有些是旷砖,乃是古代建造墓旷及隧道所用。

    罗廷玉先略略浏览过所有的藏品,便道:“此处收藏精品之多,简直教人难以置信。单单是这些珍贵的瓷器,其价值已足以富甲天下了!”

    杨师道骇然道:“竟是如此的珍贵么?只不知如烟姑娘如何搜集得这许多珍品?”

    如烟淡淡道:“这些珍品不是我的,我只不过天性喜爱这些美观珍奇之物,自愿勤加拂拭,不令毁损。所以人家都放心存放在这儿。”

    她取过纸笔,又道:“罗先生能不能把一些特别珍贵的名称来历说出来?我打算抄录下来,编列一册,以备日后查考。”

    罗廷玉道:“当然可以,但你最好准备搬动一下,把这许多陶瓷按朝代分类,各贮一处。不过这一来,恐怕要费不少时间,一两天绝对弄不好。”

    如烟笑道:“不要紧,能做多少就做多少,现在我还是想请罗先生先把珍贵一些的指出来。我已制有标签,你说一件,我就抄下来,把标签系上,以后我自己慢慢的整理排列。”

    罗廷玉也赞同这个方法,当下开始工作。他就近指一指架上的十多枚瓷印,道:“这当中自以元末会稽王冕的花乳石印为最珍贵,你们看看,这一枚便是了,不但澄明光润,而且质温色雅,笔意得以尽情发挥。比之其余昌化、寿山以及仿古铜章,都要佳胜一寿。”他评论之时,如烟已写好标签,签末是钢丝,很容易就系在印上。

    罗廷玉接著起一个砚滴,道:“这是南唐故珍,名为金蟾蜍砚滴,价值不菲。请看腹下有铭篆,分别铭于足心颔下及腹旁腹下。”

    杨师道伸头来瞧,念道:“舍月窟,伏几,为我用,贮清。端汉石,澄心纸,陈元氏,毛锥子。同列无哗听驱使,微吾润泽乌用汝?”

    如烟笑道:“有意思得很,这叫做自我标榜。不过最后的一句也很有道理。”

    所谓砚滴,就是读书人用来盛水,磨墨书写时,滴些水在砚中。这种器皿,各种式样俱有,总以小巧玲珑为主。这个金蟾蜍砚滴腹篆铭的最末一句,便是说其余什么端溪砚澄心堂纸陈元氏笔等物,假如没有我吐水润泽磨成墨汁,主人便不能使用它们了。

    此所以如烟笑它自我标榜,她一面说,一面已注好朝代及名称,把标签系上。

    罗廷玉起一个白碗,以指轻弹碗身,发出清雅之声。这才道:“这是唐代著名的大邑瓷碗,弥足珍贵。出自蜀邛洲大邑,诗圣杜甫曾有诗云:大邑烧瓷轻且坚,扣如哀玉锦城传,君家白碗胜霜雪,急送茆斋亦可怜。”

    如烟、师道两人,都恍然地哦了一声。如烟道:“这诗我也读过,却不晓得这个白碗就是大邑瓷碗。”师道没说话,但他哦的一声,也是此意。

    罗廷玉指住碗旁的一只陶砚,道:“这是五代十国前出的蜀器,颇为珍贵,但比起端砚之细润发墨,大有逊色。”

    杨师道起一个白地描花纹的瓷盘,道:“此盘之花纹,典雅富丽,兼而有之,可惜色彩太沉了一点,不知是何代之物?”

    罗廷玉忙道:“小心,别摔破了,这是唐代著名的三彩瓷盘,极为珍贵。唐代彩色之器,仅有这一种,所以我们现在看起来嫌它色彩太沉,其实自有佳趣呢!”

    杨师道赶快小心翼翼地放下,道:“不得了,随便一件都是稀世之珍,我瞧还是碰也不要碰最妥当了。”

    罗廷玉道:“这话真是明智之言,你看这一排的盏、杯、碗、壶、花尊、罩盖、注、洗等物,莫以为皆是本朝所制,就不值钱,其实每一件都珍贵无比。”

    杨师道道:“这却是什么缘故?若是本朝所制,打破了可以再购,那里值得如此珍贵?”

    罗廷玉笑道:“这都是宣德窑的珍品,现在往那儿找?何况每一窑所出,因火候瓷土及配色之不同,优劣不等。”

    如烟道:“罗先生请把这一列的瓷器名称说一说。”

    罗廷玉道:“好,请你记下来。白坛、白茶、红鱼靶杯、青花龙松梅花靶杯,青花人物海兽酒靶杯、竹节靶罩盖,轻罗小扇扑流萤茶、五彩桃注、石榴注、双爪注、鹅注、磬口洗、殊砂大碗、卤壶、敞口花尊、灯檠。”

    杨师道细视那个“轻罗小扇扑流萤茶”但见上面画著的一幅图画,人物毫发具备,清雅绝俗,一如诗意。不禁赞叹道:“李思训之画,亦不过如是。”

    罗廷玉道:“价值就在于此,若论年份,自然远比不上唐五代之器,但因意境高妙,设色精致,是以身价大不相同”

    他停歇一下,又道:“宣窑之器,以青花最妙。这是因为青花原料乃是苏门答腊的苏泥,以及渤海的渤青。日下早已用罄。是以后无来者。此外,宣器所创之霁红色彩,亦是空前绝后之作,其色如雨后之霁色,宝光隐隐,极为鲜艳。

    亦称祭红、积红、醉红、鸡红等名。”

    他尽情发挥出胸中之渊博,如烟非常佩服。但不禁又生出一种天上人间之感。那是因为罗廷玉既渊博瞻雅,而又英挺俊逸,使得如烟感到与他距离得太远。

    罗廷玉又道:“宣器中的轻罗小扇扑流萤,固然是一代精品,但后来的成化窑出一宗酒杯,名为高烧银烛照红妆,亦堪与媲美。”

    如烟立刻在另一个架上,了一个酒杯来,杯上画著一个美人,手持银烛,照著海棠花。问道:“是不是这一个?”

    罗廷玉道:“正是,你们看看,多么精美雅丽?”三人观赏了一会,移到另一架橱前。

    罗廷玉笑道:“这都是本朝景德佳品,要不要列出名称?”

    如姻道:“当然要啦!”

    罗廷玉道:“那么还是张白纸,我开列出来,你贴上号头,若用标签,可就费事了。”如烟虽是照办,却不明白为何用标签就费事?

    罗廷玉取笔写道:一、外双云荷花龙凤缠枝西番莲宝相花里云团龙贯口八吉祥龙边姜芽海水如意云边香草曲水梅花碗口。

    二、外云龙荷花鱼耍娃娃篆福寿庸宁字回回花海兽狮子滚绣毯里云鹤一把莲萱草花如意云碗。

    三、外团璃虎如意灵芝宝相花海石榴香草里底龙捧永保万寿边鸾凤宝相花永保洪福齐天娃娃花盘。

    四、外缠枝莲托八宝龙凤花果松竹梅真言字折枝四口花里底穿花龙边朵朵四季花人物故事竹叶灵芝如意牡丹花盘。

    五、万古长春四季海来朝面龙四季花人物故事盒。

    六、天下太平四方如意香草面回纹人物五彩胜盒。

    七、外缠枝牡丹花托八宝姜芽海水西番莲五彩异兽满地娇里双云龙暗龙凤宝相花狮子滚绣毯八吉祥如意云灵芝花果牒。

    如烟瞧到这儿,方始明白了为何他不要标签之故,敢情每一件都有这么长的名字,若用标签,不知费多少时间才能写完这数百件瓷器。即使是他这样过快的写,也得耗时极久。罗廷玉专心一意地赶写出来,底下便都是些笔冲笔管缸、坛、笔架、屏、烛罐、烛台、扇匣、水滴、花尊、凉墩、香奁、瓯、茶锺、瓷、印池等等,名目繁多,加上每一件的花色,必须注写明白,更是繁难吃力。

    如烟不敢打扰罗廷玉,便向杨师道低低道:“我丢弄些点心水果来奉客,杨先生且陪一陪罗先生可好?”

    杨师道道:“姑娘何必麻烦呢?”

    如烟道:“非这么做,才能显得出我感谢的心意,你莫要拦阻我。”

    杨师道点点头,让她去了。不一会,她走回来,手中捧著一个紫色瓷盆进来。

    杨师道好生诧异,忖道:“这个瓷盆如此巨大,不知装盛著什么点心?”

    等她走到切近,一看盒内空无一物,更是惊讶,道:“姑娘何须这么巨大的物事装盛食物?我们都不饿”

    如烟笑道:“我特地此物来请罗先生监定一下,你先著。”

    杨师道接过去,顿时明白她为何要自己先著,敢情这么巨大的一个瓷盆,厚度达半寸,但入手却轻如无物,比纸制的还要轻些。

    他大讶道:“这是瓷质之物么?”

    如烟道:“扣弹时发出的声音却很像,但这样轻又不似。”

    这时罗廷玉兀自低头书写,但其实他面上神色大变,眼中积泪,几乎就掉下来。他乃是从他们对答中听出蹊跷,于是借一架镜屏偷偷窥看背后一眼,见到了这个紫色瓷盆,顿时大为震撼。

    只因他自小就把玩这个紫盆,熟悉异常,是以一眼就看得出来。加以这个紫盆乃是稀世之宝,天下只有一个,决计不致于瞧错,或是另有一个。他见到此盆,不由得触忆起许多旧事,感情激动之下,隐隐掉下泪来。但他倒底是十分机警沉著之士,登时又极力抑制自己,好不容易才恢复平静。

    罗廷玉极迅速的收摄心神,恢复常态,这才回头观望。见到那个紫盆,略露讶色,道:

    “好纯的色彩,定是极珍贵之物,让我瞧瞧。”

    杨师道交给他,道:“天下间那里有如此轻的土质呢?这真是令人不可思议之事。”

    罗廷玉随口道:“外国或者有之,但中土各处土质,却绝无如此轻的。”

    他开始极仔细地监赏,又佯作寻思般仰天闭目,最后说道:“识得此器之人,天下只怕找不出几个。”

    如烟喜道:“那么罗先生居然认得了?”

    罗廷玉摇头道:“正因在下认不出来,遍思所曾阅过的典籍,又记不起有这么一件异物,所以胆敢断定说,天下间识得此物者,寥寥无几。”

    如烟甚感失望,道:“连你也不识得此物名称来历,恐怕永远也不能考证出来了。”

    罗廷玉道:“这也不然,将来我一定能查出此物来,自当尽快奉告。

    日下至少晓得一点,就是此器年代极古,而且不是中国所出。恐怕是千百年前外国进贡的宝物。”

    其实他心中知道得十分清楚,这个紫盆乃是唐代会昌元年,渤海进贡的宝物。

    杜阳杂编上记载得有,他罗廷玉自小即时时赏玩,乃是翠华城百载以来最珍贵的几件宝物之一。罗廷玉嘱她小心藏放,以免损毁。

    如烟笑道:“你大可放心,这是我表舅父心爱之物,一向放在他房间中。刚才他老人家听说你博识瓷器,所以嘱我来,同你请教。”

    罗廷玉讶道:“原来令表舅父老人家在此,我们这些晚辈,理台晋谒请安才是。”

    如烟笑一笑,道:“他老人家生性爱静,从不见客。这一年足不下楼,乃是真真正正的高人隐士。”

    罗廷玉哦一声,道:“听姑娘这么说,在下更增敬慕之心,可惜没法子瞻仰颜色。如此高人雅士,交臂失之,殊为可惜!”

    他停歇一下,又问道:“他老人家高性大名,总可以见示吧?”

    如烟道:“他性严,字沧波,心地慈祥之极”

    罗廷玉心头又是一震,但表面上丝毫不露神色,笑道:“如此雅逸之人,当然不比凡夫俗子有贪忍之心,是以你会觉得他老人家特别慈祥。”

    他抱著那个渤海紫盆,摩挲再三,这才还给如烟,道:“那么你先送回去,并且向令表舅父转致我们仰慕之意。”

    如烟含笑应了,转身自去。杨师道说道:“这个紫盆居然把文举兄你考倒了,真是意想不到之事。”

    罗廷玉点点头,淡淡道:“这等奇珍绝品,岂易认识。即使是有缘一见,亦是非常的遇合呢!”

    他们谈论了一会,听到步履声入院,然后一个身量高大,身披长衫,满头霜发的老人,出现在门口。这位白发老人具有一种奇异的气度,使人一望之下,自然而然的肃然起敬。但他的霜眉白发,以及那种潇逸的表情,却又令人感到十分可亲。

    他微笑望住这两个年轻人,道:“我听阿烟叙说,才知你们两位皆是雅逸才俊之士,有失远迎,实是怠慢不恭之至。”

    罗、杨二人连忙上前施礼,各自报上姓名籍贯。严沧波跨入室内,笑道:“两位万万不可多礼,否则便与俗人何异?你们俱是翩翩佳公子,今日光临,真使蓬荜生辉”

    这时,如烟恰好进来,见了老人,不禁惊道:“姨!舅舅居然下楼来了

    ”

    杨师道忽然泛起一种感觉,那就是罗廷玉似乎有点紧张,自然这是由于那位老人出现之故。他极感讶骇,心想:“少城主向来胆勇盖世,心性坚凝,纵是斧钺加颈,也不会动容。

    何以这位严沧波老人,却能令他显得紧张?这里面必有文章,我且小心查看”

    要知他一向与罗廷玉极为接近,以前在千药岛时便是如此,因此,他对罗廷玉的为人以及一切都熟悉不过。这刻罗廷玉只不过微有失常,旁人一点也瞧不出,只有杨师道晓得他心情紧张。

    严沧波向如烟笑道:“既有住客,老朽自应款待。但我却看不见你什么招待客入?”

    如烟道:“若用普通酒菜点心招待他们两位,反而让他们见笑,所以我请他们到这瓷库来,这就是我款客之物了。”

    罗文举忙道:“严老丈和如烟姑娘都太过奖了,我们只不过是一介书生,俗气满身,岂敢当得这般青睐。”

    杨师道也接口道:“确是如此,我们惊扰了严老丈清静,极是惶愧,正不知如何赎罪才好。”

    严沧波道:“老朽早就讲过,我们不可过于客套,否则便流于庸俗了。”

    他目光浏览过全室,又道:“这些藏物,有一部份是寒家原本收集珍藏的,但大部份却是舍弟的一个朋友,周游天下,历时数十载收集所得,寄存在这儿。”

    如烟啊了一声,道:“原来如此,我时时奇怪像表舅舅这么爱静的人,怎会搜购到这么多的珍品。”

    严沧波霭然一笑道:“这也难怪你不知道,我向来不大说话,没有机会跟你谈及这些事情。别说是你,连你母亲也不大清楚呢!”

    杨师道忽又发觉罗廷玉恢复常态,不再紧张。心想:这种变化一定与这位老人说话内容有关。当下用心寻思严沧波说过的话,略一分析,只有那几句关于藏物来源的话,最有可能。

    这时严沧波已经和罗廷玉谈起有关瓷器的话题,他们一面谈论,一面走到第二间那边。

    如烟则低头阅看罗廷玉开列的单子。

    杨师道故意走出院落。如烟发觉了,忙跟出来,道:“杨先生对瓷器不大感到兴趣么?”

    杨师道摇摇头,道:“不,在下忽然记起近日的遭遇,觉得好像是坠入一个荒诞离奇的梦境中,心情紊乱起来,所以出来走动一下。”

    如烟道:“我也不懂像你们两位如此风雅的读书人,怎会弄到这莫家庄来?”

    杨师道低声问道:“莫家庄究竟是怎样的地方?和你表舅父有什么关系?”

    如烟道:“我也不明白莫家庄有什么古怪,只知道这附近百里之内的田地,都是莫家的产业。我这位大表舅父跟他们不认识,但二表舅却跟大庄主是好朋友。不过他们一年也难得回来一次。”

    杨师道哦了一声。如烟又道:“据先慈在世时偶然谈及那莫家庄,好像以前十分正派,虽是很少和外人来往,但碰上天灾或是佃户有什么意外,大庄主总是慷慨周济,因此极得地方敬重。但最近三四年却变了样子,外人休想走近莫家庄,我也只好搬到这儿,依靠大舅舅了。”

    她深深叹息一声。杨师道忍不住问道:“姑娘从未提起过令尊

    ”

    如烟道:“先父早在我懂事以前就去世了,这便是先慈何以会迁到莫家庄的缘故,那是二舅舅的意思。”

    杨师道道:“我明白了,令堂当时无处投奔,所以找到令表舅,便被安排到这儿来了。”

    如烟道:“说不上是安排,据先慈说,当日她见到二舅舅,说出苦况,二舅舅便向旁边的人说声,这件事交给你,而那个人就是莫大庄主。”

    如烟沉吟一下。开口欲言,忽又咽住。杨师道本以为可以从她口中探出更多的隐情,见她不说,也就不便探询,免得她动了疑心。

    室内的一老一少谈得甚是热烈,严沧波很少开口,多半是罗廷玉在介绍各件名瓷的来历以及足以珍贵的地方。末后罗廷玉一面执笔开具名称朝代,一面与严沧波谈论。杨师道则跟随如烟参观别处,那后面数进房屋之中,收藏得有无数书籍以及字画古玩。穿过数重房舍,最后面有一座占地极广的花园,种植著无数花卉,品种繁多。身入其中,清香扑鼻,花光灿烂,景色绚丽异常。

    如烟告诉他说,这座花圃,完全是由她一手栽培而成,已费了她三年心血,如今总算颇足观赏。杨师道赞不绝口,一面浏览四下形势,发觉严沧波所居的木楼,可以俯瞰此园景色,而由于这儿地势正当小山之巅,四无遮隔,在楼上推窗四望,得以极目千里,洗涤胸怀。

    当下说道:“严老丈果是雅人,在下单凭想像,已可以想见在楼上远眺田野以及俯瞰繁花的迷人景色了。”

    如烟道:“杨先生如有雅兴,可以登楼略略浏览。不过却不能耽搁过久,以致被大舅舅知道就行啦!”

    杨师道欣然答应了,两人从屋侧绕过去,在大厅侧的天井有一道楼梯。登上二楼,先凭栏眺望前面的景色,只见平畴千里,眼界极是旷朗。他赞叹了几句,趁隙从轩窗间窥瞧室内。这上面一排三间,第一间是座小厅,当中是卧室,另一端则是一间书房。不论是书房、卧室都收拾得十分乾净整洁。刚才下来考倒了罗廷玉的紫盆,就放在书房的一个橱内,里面还摆设得有一些古玩。

    杨师道看遍了楼上各处,都见不到任何足以生疑之物。他才智过人,虽然用心查看,却不露丝毫痕迹。非但不使如姻觉察,甚至把她应付得极好,谈得十分投机。

    他们下楼绕到花园,再回到瓷库。严沧波还在那儿和罗廷玉交谈。

    过了一会,严沧波便兴辞而出,还殷殷嘱他们在这儿多盘桓些时候。罗、杨二人在这儿用过晚饭,方由如姻陪伴送回莫家庄忘忧斋。这天晚上,罗廷玉时时陷入沉思之中,却没有告诉杨师道什么话。

    翌日,如烟一早就来了。她几乎一到达就提出到她家里的邀请。罗、杨二人自是欣然答应。

    离开莫家庄之后,在路上如烟说道:“我昨夜跟那房总管说,今晨要请你们再去,他居然一口答应,没有一点烦言。”

    罗廷玉笑道:“假如在下逃走了,姑娘就得瞧他的面色啦!”

    杨师道却暗暗考虑那个房总管如此爽快,会不会与严老丈有关?因为严老丈似乎很欢迎他们。自然由于如烟特别提及房总管居然没有烦言这么一句,可见得这房总管本来不易说话,同时第一次他们被带出去,也曾遭受到他的罗苏。

    到了如烟家里,他们一迳到瓷库中,罗廷玉开始工作,如烟和师道两人则有时会谈笑着走开。这一日,严沧波竟没有下楼相见。罗、杨二人都很失望,因为他们都暗自存心要查出这个老人的底细。尤其是罗廷玉,他亲眼见到那个渤海紫盆出现在这儿,无疑是翠华城被毁之时,被敌人掠夺的失物之一。

    晚饭后如烟把他们送回忘忧斋,罗廷玉很早便就寝了,到了天色全黑,杨师道躺在床上,难以入寐。方在转侧,忽见房间迅快开闭,一条人影无声无息地纵到他床前。杨师道吃一惊,但定睛一看,那人拨开帐子,却是罗廷玉,但见他身上只穿著贴身衣服,又用一条青帕齐额缚住,打扮得十分古怪。

    杨师道挺身坐起,低声道:“少主打算离开么?”

    罗廷玉也低声道:“不是,只想踩查此庄。若然全无所得,或者会到如烟姑娘所居的拱翠楼去。”

    杨师道问道:“不要属下同行么?”

    罗廷玉道:“暂时不要,但假如我前往拱翠楼的话,你就须得出动,严密监视著本庄。

    万一发生钜大变故,你也来得及逃走。”

    杨师道骇然道:“这儿即使是独尊山庄,也未必有什么人物能在您手底兴风作浪。”

    罗廷玉微微一笑,道:“别人当然不行,但若是严无畏养病之地,情势便大不相同了。”

    杨师道身躯一震,道:“难道你怀疑那位严老丈么?”

    罗廷玉道:“相当可疑,我虽没有见过他,但却感到好像就是他!我去啦,你得准备一下。”

    他转身迅快出了房间,轻轻一跃,已上了那一堵两丈高的墙头。放眼一望,便发觉果然有暗桩守夜,地面上尚有恶犬巡逡。

    罗廷玉泛起一丝傲笑,忖道:“这儿防守得的确严密,寻常高手只怕真不容易无声无息地出得去。但我罗廷玉却还不放在眼内。”

    当下提一口真气,迅快振臂纵去,但见他有如大鸟横空,闪电般划过空中,落在三丈外的房顶,他身形一落,立时隐在黑暗中。他施展出夜行之术,鹤行鹭伏,越过两重房宇,这才飘身落地。此后,他穿房过舍的又走了数进房屋,突然间,听到一阵铿锵之声,似是兵刃碰击所发,心中又喜又疑,连忙循声奔去,到了一堵墙下,不但听到声音从墙那边传过来,同时又见到火光闪耀。

    罗廷玉小心地贴墙跃起,伸手搭住墙头,慢慢的探头出去,但见那边是个露天庭院,四下点燃火炬。在那火光中有两个人正在挥刀拚斗,刀光如雪,斗得极是激烈。在大厅门外的台阶上,有一张太师椅,椅上坐著一个白皙疲弱的中年人,椅子左右各有一人,都坐在靠背椅中,左边的是本庄庄主莫义,照如烟的说法,他便是二庄主了。右边是个彪形大汉,面目精悍。

    这三张椅后站著四个俊秀小僮,手中都拿著一把连鞘大刀。台阶上分左右排列著两队白衣人,个个都是紧身劲装,背插长刀,神态骠悍。

    挥刀拚斗的两人也都是白衣人,罗廷玉细一打量,发觉那两队二十余白衣人俱是十八九的少年,再遥遥打量那个坐在太师椅中之人,忖道:“此人白皙瘦弱,好像不曾练过武功,但他却端坐太师椅,显然比左右坐靠背椅的人地位较高,他是谁?怎会比本庄庄主莫义身份还高些?敢莫是莫义的兄长,也就是本庄的大庄主?”

    现在他已知道这儿并非发生事故斯杀,而是在训练这些白衣少年的武功,他略略一看,已瞧出那两个正在拚斗的白衣少年,功力深厚,刀法奇奥,心中大为吃惊。他决意多耗贺一点时间查看明白,当下查明地势,飘身落地,迅快向左方奔去,穿过两座院宇,跃过围墙,便是那座大厅的后院,他查看过大厅内确无别人,便跃入厅内,只见这座宽广的大厅内,有七八个兵器架。

    罗廷玉很想去弄一把长刀,但又怕留下线索,当下放弃此念,只见左侧有道门户,过去一瞧,外面有小铁闩闩住,当下抽闩推门而入,房内甚是黑暗,不过向庭院那边有道窗户,虽是紧闭,仍然有缝隙漏入光线。

    他轻轻关上门,随手摸了一件物事顶住房门,却不料是个比拳头还大的钢锤。

    罗廷玉心中一动,忖道:“这房间既有作兵器用的钢锤,说不定还有别的兵刃。”

    当下提聚起功力,双眼射出灼灼光华,环视此房,但见房内果然堆放著许多不同种类的兵器,对面角落有个巨大木柜,罗廷玉心想那柜内若有兵器,则取用后不易被人发觉,于是跃过去一瞧,柜门没有加锁,门上尘埃甚多,显然久无人动。

    罗廷玉更加暗喜,小心拉开柜门,但见柜内或插或挂,共有二十余件兵器,其中有一柄运鞘长刀,罗廷玉一望之下,差点昏倒,原来这把长刀乃是他翠华城历代相传的“血战宝刀。”

    他定一定神,伸手把宝刀拿起来,入手份量,比普通之刀重上三倍,但长短尺寸却与普通之刀无异。此刀乃是当世间名器之一,锋刃比常刀稍微锋快些,力道恰当的话,亦可削断普通兵刃,但此刀名贵珍奇之处,不在锋快,而是在于刀的锋刃永不卷缺,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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