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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怀宾躺在老大的楼房里,不、准确地说是楼房所在院子中唯一的那间瓦房里,他的脖子现在已经比脑袋还要粗了。医生对怀宾的几个儿子说怀宾得了淋巴癌,没多少日子了。怀宾不清楚自己得的是个什么病,但他知道自己的日子不多了——他几乎不能吃任何东西,除了流食。他绝望地躺在如同他本人一样开始衰朽的木床上,谆谆告戒他的五个儿子一个女儿:别再浪费钱给我看病了。

    没有人能听懂怀宾说什么,头发已经开始斑白的大儿子文长海皱着眉头把耳朵贴近父亲咝啦咝啦响的两片干树叶一般的嘴唇,过了一会儿他摇摇头,让过一边。我来,二儿子文长河布满血丝的眼睛疑惑地看看大哥,急切地走近看起来奄奄一息的父亲,他的声音有些哽咽,他先贴在父亲的耳朵上,一字一顿地说:爹,你说清楚点儿,我怕听不见。看到父亲溜圆发亮的脖子起了几道褶皱,长河知道,父亲听明白了他的话,那几道褶皱表明父亲在点头,于是长河像他哥长海刚才做的那样,把耳朵贴在父亲干瘪的嘴巴上。然而遗憾的是,他不能比他哥更明白父亲声若风箱的呼吸代表什么含义。他眼睛闪着痛苦而迷惘的光亮,退到哥哥长海的身旁。

    长溪、长流、长水、长虹四个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该不该像他们的两个哥哥那样尝试着去聆听父亲的话,他们看到父亲的嘴一张一合,干瘦的胸脯一起一伏——时令已值秋天,几个儿子怕父亲着凉,商量了两个多小时,由老大长海把自家一条盖了四年的毛毯给父亲暂时借用,可他们的父亲怀宾拒绝用这条破破烂烂的毛毯。他整日赤裸着上身躺在那里。每个人都能清楚地看到怀宾干豆腐皮一样的皮肤和冻冰块一样溜滑饱满的脖子,怀宾似乎对此颇为满意,不然儿女们便很难解释父亲不盖毛毯的奇特举止。他们看到父亲干瘦的胸脯起伏不定,甚至长虹还感觉到父亲在吃力地抬胳膊,但是她依旧不能明白父亲要做什么,她不知道几个哥哥有没有注意到父亲蠢蠢欲动的胳膊,她生怕只有自己注意到这一点。她开始感到尴尬了,脸上除却些微的痛苦,又多了几分不自然。

    “叫咱妈来,咱妈去哪儿啦?”长海看看长河,低声问。长河摇摇头,用询问的眼睛扫了一圈他的弟弟妹妹,长虹赶紧说,妈去厕所了,一会儿就回来。屋子里紧张的空气忽然松弛下来,五兄弟都暗自松了口气。

    我去看看,长虹见母亲还不回来,不免有些担心,她征询地看了一下大哥长海,转身走了出去。几分钟之后,长虹扶着母亲大芹进了阴晦的瓦房,边走边拍打大芹身上的浮土。妈刚摔倒了。长虹忧戚地说,眼含埋怨地看了看她的几个哥哥。

    长河听了长虹的话,一步迈近母亲大芹,牢牢地搀住她,焦灼地说:妈,你没事吧,怎不小心点儿,爹现在这个样子,你要是再有个三长两短,可叫我们咋办。长海在一边低声喝责二弟:长河,说什么呢,别说那些不吉利的话,触霉头。长河赧红了脸,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长水隔着二哥长河说,妈,你快看看爹,他刚急着要说话,我们都听不清楚,不知道他说啥。

    大芹在长河和长虹的扶持下来到丈夫怀宾的床前,深出鸡爪一般瘦削的手紧紧攥住了怀宾不住抖索的手,怀宾糊满眼屎的眼睛变得安稳了,胸膛不再那么剧烈地起伏,咝咝啦啦的喘气声也小了许多。过了一会儿,怀宾再次张开枯瘪的嘴唇,试图说些什么。大芹嘴里说着“老头子有啥话你就说,孩子们都在呢”把耳朵往丈夫嘴巴上贴了过去。

    大芹良久保持着那个侧耳倾听的姿势,像老僧入定那般。长河看母亲一直不言语,不禁慌了神,他看一眼妹妹长虹,长虹也正犹疑地看他,于是他用力摇了一下母亲的胳膊,把大芹从痴定中惊醒过来。

    妈,爹说什么了?长海问出了几人心里的话。

    大芹推开各扶着她一条胳臂的儿女,换了个较为舒适的姿势坐在床沿上,接着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儿女们定定地望着她。大芹沉默了一会儿,等那声叹息彻底在屋内消失,才颤巍巍地说,你爹说,他不想死。大芹拿昏花的老眼看看老二长河,顿了一下说,你爹还说,他想看到孙媳妇,想抱上重孙子了再走。说完这些话,大芹转过身,用手轻柔地摩挲丈夫凹陷的胸脯,把一头微微泛黄的白发留给儿女们。

    长海有些懊恼地看了长河一眼——他生了五个女儿,三十七岁时违反计划生育政策偷偷又要了一胎,结果还是个女儿。从此以后长海死了要儿子的心,一心一意地赚钱,一心一意地培养几个女儿。现在除去小时送人的两个女儿,留在他身边的有四个,老大在县城桃园酒店客房部当领班,老二在桃园酒店餐饮部当大堂副理,老三上了大学,老四正上初三,成绩总在年级前十五名。前年他盖了眼前这栋二层小楼,周身贴了闪亮的瓷片,在整个村子里是最漂亮最耀眼的。去年一家人搬进了县城,住上了孩子他舅多余的那套两居室,基本上成了市民。但是所有这些都不能让长海彻底满意,他终究是没能有个儿子。

    长河听了母亲的话,心里不免酸酸的。儿子文聘在村小学教书,一个月拿不了几个钱,盖了四间平台,墙壁到现在也没有粉刷;二儿子下学在家,整天闲晃,晃得人心烦意乱。这都没什么,最不让人放心的是他有事没事就去村里的赌场转,偷偷地赌上两把。长河这一族没人赌博,他不愿自己的儿子染上赌瘾,丢自己的老脸不说,弄不好把他自个也毁了。三女儿前年考上了中专,交不起学费,最终没去报道。后来到镇上一家玻璃厂上班,三天一个夜班,熬了几年的夜,面色灰暗,眼看着比实际年龄大了许多,找不上合意的婆家。

    长溪媳妇金铃和婆婆大芹是十几年的冤家对头,他快三十岁了才讨上金铃这个拖油瓶的媳妇,对金铃格外疼惜,有一听一,有二听二,从不违逆金铃的意思,金铃让他骂娘他就骂娘,金铃让他不登爹娘的门他就不登爹娘的门,要不是这次父亲怀宾病得实在是重,金铃才不会让他来伺候怀宾。但尽管如此,长溪听了母亲所转述的父亲的话,还是略略有些心酸。想到不久之后他也难免要走这步,他的心酸更甚了。

    长流刚盖了楼房,捉襟见肘,墙没粉,瓷片没贴,比起老大长海是差了一大截。不过他有傲视老大的地方:他有儿子,楼盖得值。老大楼盖了也白盖,闲在那儿跟废物差不多。长流媳妇玉芝对大芹也有意见,原因是大芹偏爱老五长水那个抱养别人的女子,这是前几年的事,现在她最亲的是老五新抱养的儿子,再早的时候大芹偏爱老大一家的闺女,甚至连一向与之做对的老三媳妇的那对双胞胎她也偏向。玉芝觉得大芹有点犯贱,哪个媳妇对她凶,她亲哪个媳妇的子女。显见的,老大媳妇、老五媳妇、老三媳妇对她最凶。有一阵子玉芝学着老五媳妇的样子对大芹凶了几回,大芹还真对自己的闺女亲了些。

    长水娶了个不会生育的媳妇,一直心有耿耿。长水能折腾,有手段,人长得也顺溜,偏生命不好。他把所有的钱都用在发展上,买了辆自动收割机,麦收的时候沿着公路往北走,收割的都是现钱。他又买了挖掘机,准备到高速公路工地上干。他的机动三轮车更新了三次了,冬季粜豆的时候数他车载得最多。遗憾的是,他一直没有子女。过继了一个女儿,跟个榆木疙瘩一般,一直不长个,十来岁了还没八仙桌高。前一阵当了村组长,又有人过继给他一个小子,现今已经能颠颠地跑了。要是二哥的两个儿子换来他家,他准能一个一个地把他们供上大学。由于没有亲生儿子,抱养人家的儿子才刚刚能走路,他一直没有翻新自己的房子。那房子先是长河住,后是长溪住,几十年了,土坯已经风蚀,天天掉土渣。父亲的话,让他黯然,心下唏嘘。

    长虹心里也不好受,她嫁给一个脾气暴躁的木匠,至今生了三个女儿,没有儿子,木匠一生气就喝酒,一喝酒就往死里揍她。

    六个人各自想着心事,五个媳妇在院子里小声议论。临近晚饭的时候,各自回家开火做饭。长海对几个弟弟说,我看爹眼下没什么大事,你们先回去吧,有事我叫你们。于是四个弟弟各自回了家,长虹家较远,就先住在长海家。

    金铃第一个回到家里,他们家和长海的楼房斜对角,分处小巷两边。金铃吩咐长溪关上大门,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堂屋。金铃庆幸道,幸亏你爹没住咱家,不然多晦气。长溪脸色阴沉,没有言语。做饭吧,金铃往椅子上一坐,看看长溪,我有点腰疼。长溪点上一根烟,抽了一口,说,等我吸完烟就做饭。金铃上下打量着长溪,看得长溪心里直发毛,心里琢磨自己是不是啥地方做得不对。你不是戒烟了吗,金铃不高兴地反问长溪。长溪愣了一下,说,心里不舒服,抽一根。金铃啪一拍大腿,抽吧抽吧,抽得跟你爹一样得个淋巴癌,死了干净。长溪脸刷地白了,两步迈到金铃面前,盯着金铃咬牙说,我爹怎么你了你这么巴着他死,他都这样了你还在这儿说风凉话!金铃没想到向来对自己言听计从的丈夫竟然敢这么冲着自己发火,心里生气,却又因为理亏一时发作不起来。

    长溪见金铃闷声不响地缩在椅子里,可怜巴巴的,心里有些不忍,主动说,金铃,是我不对,你别生我的气,我不抽了,马上去做饭。金铃顺着台阶说道,我不该那么说,你抽吧,我去做饭,不过我真有点腰疼,老毛病了,你不是不知道。没事,你歇着,我做,你搭把手就成。长溪说着扔了烟头,进了厨房。

    金铃跟着丈夫长溪进了厨房,边拾掇边问,你爹在屋里给你们说啥了。长溪说,爹说他不想死,想看孙媳妇,想抱重孙子。金铃停止择菜,思谋着说,都癌症了,那么难受,还想活,要是我,早不受这罪了,再说,让一圈人跟着受罪,心里也不觉得亏欠。长溪看看金铃又转过脸去,没言语。

    你是不是嫌我说话难听,金铃转眼盯着长溪说,可我说的是实话,人老了讨人嫌,况且得了癌症,再说了,你爹连一间房都没,你没看老大媳妇那脸色,恨不得把你爹赶出去,她是真怕你爹死她家里。看她那德行,连个儿子也生不出来,楼盖了也是白盖。这就叫做,心比天高命比纸薄。金铃顿了一下,看长溪没什么反应,接着说,长溪,我看咱们钱也差不多了,过了年就可以盖楼了。小峰不是上学的料,趁早回来,学个手艺,比啥都强。你没看二哥家文聘,上了个师范,还不是到咱小学教书,一个月那俩钱,还不够买盐呢。

    我看小玫知道用心,长溪说,就是有点笨,要是她有文聘那么聪明就好了。

    让她折腾吧,考上高中就上,考不上就回来,跟她姐丽君一块到广州打工。金铃琢磨着说,我看她八成考不上,丫头笨得要死,连二哥家的小敏也比不上。小敏还考上中专了呢。

    啥中专,现在中专不吃香,掏钱就能上,上了也白上。要不小敏咋不上。长溪说,我看是二哥不想让她上,文聘上个师范安排不了好工作,小敏一个女娃,更不好安排,还不胜少花几个钱。

    长溪你听,老大婆和长海吵起来了。金铃侧着耳朵,兴奋地说,我去看看,一准是为了你爹的事儿。

    他们家的事,咱少掺和,老大媳妇那张嘴,利得跟刀似的。

    不行,我得去看看。金铃说着站起来,顺手捶了捶腰。

    金铃迈开步子,箭步如飞,喘口气的工夫就到了长海院门口,正要望里走,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蹑手蹑脚地退了回来,离开长海家大门两步远,加快了速度,转到长海家房子背后,侧着耳朵偷听。

    长海:小声点,怕别人听不见啊,传出去给人戳脊梁骨。

    桂花(长海媳妇):我就是要说,我不想你爹死咱家。

    长海:谁说爹要死了,还早呢,你就不盼他点儿好。

    桂花:还说呢,医生都说是癌症,我看过不了几天了,要是真死咱们家,多晦气。

    长海:你再说,给妈听到,心里什么滋味,给长虹听到,怎么想咱们。

    桂花:我管不了那么多,反正咱也不在村里住了,旁人说啥叫他们说去,不疼不痒的,有啥!

    长海:眼光短浅。

    桂花:我心里不平衡。

    长海:怎么了?

    桂花:凭啥老住在咱家,咱们可不是给他盖的楼。

    长海:这不刚从老二家出来嘛。

    桂花:那也该老三家了。

    (金铃在心里骂,烂货,就知道你要这么说,老不死最好死你家。)

    长海:老三家没房子,老四刚盖了楼,粉都没粉,老五家三间土坯房,不住咱家住谁家。再说,老二家四间平台是给文聘娶媳妇用的,爹也刚从那儿搬出来。

    桂花:就你风格高!该谁是谁,没房子他给盖。我不管那么多,赶你爹死之前,他得给我搬出去。

    长海:这话要叫人听去,咱没法在人前做人了。

    桂花:我说的句句在理。凭啥,他们凭啥!我心里咽不下这口气!

    金铃听两人不说话了,心里合计:再咋说,你也不能就这么把老不死的撵出去,看你做不做人了。金铃正要转身走开,听见里边又有了动静。

    长海(语重心长,压低声音):桂花,你好好合计一下,我看爹好着呢,怎么也能再挺上两个月,到时候轮到老四,老四新房一套旧房一套,怎么着也好说话。就便老四不让住,他也会去找老二,老二肯定磨不开脸面,肯定要给爹找地方住。

    桂花:那万一,我是说万一,万一你爹挨不到那时候,老咱们家了咋办?

    长海:就算这样,到时办事时你出面搅和一下,咱可以少出点钱,分丧礼的时候多分点。再说,咱以后也不会在这楼里长住,有什么呀。还有,爹不也没住咱楼里么。

    金铃听到这里,心里看不起老大,嘴里骂着不要脸,慢慢往家走。金铃刚走两步,听见老大家的铁大门嘎吱响了一声,她回头一看,长虹正朝自己走过来。

    三嫂,烧汤了吧。长虹远远地和金铃打招呼,金铃站住,笑着说,你哥在家烧呢,我腰疼,你这是去哪儿呀,回家?来不及了吧,天都快黑了。我去二哥家有点儿事。长虹说着从金铃身边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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