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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况还有为了她的婚事愁白了乌丝的父母,她再叛逆执着,也无法漠视。

    于某些女人而言,爱情是宁折不回固执到底的信昂,因为财富、地位、权势、美貌,青春全部具备,没有追求的目标,所以爱情反倒成了天边求之不得辗转反侧的轻灵飞雪,越是凡是不费吹灰之力到手既来的天之娇女,就越难走出缘难琢磨的情殇。

    但云初顽固的资本,她不过是芸芸众生茫茫人海里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女子,渴望温暖,追求安定,只求岁月静好,现世安稳。也或许是从来没有得到过,所以不会有失去的痛苦,杨陌轩于她而言,是爱情的重心,却不是生活的全部。

    但命运就是这么奇妙的一件事,三年之后,她又再次遇见他。

    不是在纪律严明恢弘堂皇的大唐官府,而是富丽精致古色古香的牡丹坊。牡丹坊表面上是醉歌且舞的乐坊,实际上却是掖庭宫在民间的秘密基地,宫中弟子在行走江湖之余也为掖庭宫收集有利情报,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在这里聚合。

    但他的到来还是让她吓了一跳,被作为急症病人由阳关送来的杨陌轩浑身浴血,全身皮开肉绽,肌理无一处完好,尤其是下半身,血肉模糊成团,污血和流脓覆盖在伤口表面上,一眼望去,就是触目惊心的暗红。

    原来杨陌轩与突厥兵举兵交战之时,不幸中埋伏被虏,由于宁死不屈不肯泄露唐军机密,被恼羞成怒的敌军可汗命人将他栓在马匹的马尾后在阳关的碎石场上绕圈拖身,待救回来时,业已经奄奄一息只剩一口气了,程咬金不忍见爱徒英年早逝,这才求助于掖庭宫,秘密将他送往牡丹坊治疗。

    云初向坊主韩宫娥自请为杨陌轩症疗。毒术,毒由药提引,在医学理论上言,毒与药乃是不分家的,有时候毒既是药,药也是毒。

    但杨陌轩不肯合作,命是保住了,但他的伤势大部分集中于下半身,若云初是男儿身也就罢了,但她一位云英未嫁的黄花少女,怎好接触那隐秘的部位?古时对男女大防禁之严也,若是传泄出去,他们又怎么在江湖上自立?哪怕是跳进黄河水里浸身清洗百遍,也洗刷不掉满身令人侧目的暧昧之色吧。

    云初心如鹿撞,但表面上依旧端正严肃,她套用了许多年前他的话来反驳他:“在药师眼里,只有病人,没有男人。”她知道他是思想障碍,不愿意在他面前脱裤子。果不其然,杨陌轩顿时面红耳赤,嘴里含糊不清地喃喃道:“原来你还记着呢!”

    但她听得无比清楚,抑制不住地想笑,有些欢喜,亦有些雀跃,原来,他还记得她。

    最后的结果是殊途同归,行军打仗服从军规了大半辈子的杨陌轩在医场上依然遵守规定,涨着一张烫热到可以在上面煎荷包蛋的脸,乖乖背过身,接受命令。

    杨陌轩在牡丹坊一共待了三个月,期间一切的护理工作都由云初负责,这是云初心甘情愿的,她告诉自己,杨陌轩是个优秀的军官,而自己,亦是个优秀的药师。

    养伤的人身体气虚,尤需营养,同时最忌辛辣和烈酒。云初就变着方儿给杨陌轩下厨烹饪,鲜美至极的芙蓉豆腐、精致巧然的二十四桥明月夜、入口既化的阳羡梅子膏、香甜软濡的蜂蜜桑椹、雅致清淡的桑椹槐花糕,吃得杨陌轩胃口大开赞不绝口。你来我往的积极配合下,两人越发熟捻,独处时的话题也越来越多。

    闲来时云初常给他将自己的故土大唐南部,左靠秀山右临渔港的江洲,说那里的风光秀丽,地灵人杰,还提起令人垂涎欲滴的名菜蜂蜜桑椹、冰糖翡翠羹,非把杨陌轩引得口水直下三千尺才罢休。

    杨陌轩也不甘示弱,两人就像比赛似的,他也给云初讲他的家乡乌斯藏:讲那里的山岭巍峨,高山险阻;那里的地方小吃,例如说风味独特,醇香直钻人心,闻者销魂的醋溜狸子肉。说到自己的祖祖辈辈都是木匠,一辈子都与木材打交道。更提到乌斯藏盛产的一种木材,名曰相思木。

    “相思木木质坚硬,纹路清晰,树才结实,最适合做家具屏风,如果你仔细去闻,就能发现它会散发一种类似红颜白首的味道,所以人称之为相思木,也叫红颜木。”

    他微笑着,湛然的墨眸注视着云初,轮廓清朗的的俊脸上尽是初阳般的笑意。

    云初心中怦然,在那样和煦的目光下,心如月间普托雪菏池里亭亭欲开的的睡莲,啪的一下,盛开如华。

    她很想问他,嫂子还好吗?可话刚涌到唇边,又生生地咽了下去。她知道,这样接近临界点的话题一旦触及,那么这些日子以来所有的刻意制造的温围氤氲就像暴露在阳光下的水蒸气般,刹那间消失,船过水无痕。

    她可耻地发现,自己竟然是如此地眷恋。

    但是有些事物,不提起,并不等于就不存在。在一日云初与杨陌轩闲庭信步在初春娉婷朵朵芍药花团间时,接到了周暮远托人寄送而来的包裹。

    包裹里细细整理包装的礼物一如既往地名贵精致,用普陀山莲花池中的莲花配以六合仙玉制成的六合莲花冠、瑶池的鲜花织成的天香百花裙、采五色云霞制成的仙履,件件都是出自于能工巧匠之手。除了这些女用饰品,还有一些对治疗外伤内疗有奇效的独圣散、合荷散、天王补心丹。

    云初一楞,瞬时恍然,世界上哪有不透风的墙呢?周暮远把这么多的药品搬来,总不是单纯给她所用的。连千里之外的周暮远都已经知道牡丹坊,可杨陌轩的修养之地并非机密,想必早已探知到,才有今日的一举。

    奉命把东西送来的满脸是几乎掩不住的羡慕之色:“周公子真是个有心人呢!如此体贴入微的男子,世间女子该是夫复何求吧?”

    云初勉强地抬头笑笑,却不知此时该如何回应。周暮远的含蓄的深意她明白:这无疑是个聪明的男子,好歹也是江湖上摸爬滚打过来才爬到今日地位的,红尘多少俗事没有经历过?只怕他所透彻的,非常人所能及也。自己对他慢热的态度,以及杨陌轩一事,只要他肯冷静下来理清关联,想必早已猜出其中的前因后果。

    而有几个男人在目睹自己的未婚妻与别的男人暧昧难言时能按奈地住?但他在最恰当的时机里选择了最适当的做法——冷眼旁观。那些疗伤圣药的背后既是温情脉脉的协助,同时又是不动声色的提醒,提醒他们一个已是使君有妇,另外一个则是罗敷有夫。

    (六)

    周暮远的这番悉心,彼时就在云初身边的杨陌轩亦是同时目睹的。云初刚勉力褪下无力,一抬头,就触上了他呆如木鸡的神色。

    “云初你”他浑身僵凝,震惊的、几乎是无法反应的、呆呆地看着她。那样沉痛的目光里,有不舍,有懊悔,还有显而易见的遗憾。

    这样的眼神,如果是提早出现在三年前,或许就能让她有勇气漠视一切的礼教束缚,舆论条约,但是,命运总是这样,往往让人在错误的时间里,遇上对的人。

    云初扯了个笑,这笑背后的味道,却是涩如黄连。迎上他哀不忍睹的面色,两人无言地凝视,彼此眼中都是同样的复杂,亦把彼此都看成是一个近在咫尺又远在天涯的彼端。过了许久,她还是艰难地决定快刀斩乱麻地实说:

    “是的,那是我的未婚夫,明年的春分三月,我就要嫁做周家妇了。”

    三日之后,杨陌轩不顾众人挽留,执意以伤势已复员大半的理由辞别了牡丹坊。云初没有挽留,亦想不出任何理由来挽留。理智告诉她,这样才是最好,他们之间,从始至终没有任何可能,两个都不是敢于冲破枷锁的人,两个都不是生活在真空中,做不到漠视一切的人与事,例如他的未婚妻,她的未婚夫。如果不能终身承受辜负别人的罪恶感,那就只能隐忍自己,注定了要带着束缚舞蹈。天给的缘分来得太迟,终究还是太迟。

    临别之际,云初站离地最远,而杨陌轩的目光一直越过人群,眼角眉梢从来没有离开过她。她知道他们不能说爱,本有千言万语,却不能吐纳字句,就只好把一生的未了情都倾注在这一眼上,明明是天宇的流光,分外的漫长,又瞬时短暂。

    她知道他一定懂。

    (七)

    春去秋来春复来,一年之后,燕子回绕的时节,就在云初出嫁的前一日,她收到一个来自乌斯藏的包裹,没有署名,里面只有寥寥两物,一封信,以及一把做工精细的绢扇。

    扇柄是由上好的相思木打磨制成,漆以朱唇红,扇面为薄如蝉翼的宫绢,上绘着以复杂精巧闻名的苏绣,图案是一株婷婷袅袅娇艳芳华的牡丹,姿态惹人怜惜,像是垂恋等待人的采拮,衬着旁边油嫩的金边叶,大唐国花的国色天香跃然而上。

    扇柄下垂挂着和阗羊脂玉的扇坠,只上书着四个温润清协的楷字:花开一瞬。

    云初的眼眶顿时涩然:花只开一瞬,我却错过。

    再看信笺,端正肃直的字迹,字如其人,是杨陌轩的心迹。

    他说:

    他半年之前已经退伍回乡,重操起祖辈留下的旧业,做起了木材生意。

    他说他一直没有回去履行婚约,想必那个给他写了四年锦信的女子应该等急了吧。好男人是不该让女人伤心的,所以他要回去娶她。

    他说,这柄绢扇是他亲手所制,全部的过程都是自己亲历亲为,耗时将近一年。他要把此生唯一一次做过的扇子送给她当嫁妆,也同时纪念自己在二十八年来唯一一次只开一瞬却又错过的爱情。

    他说他无悔,生命从来都只有残缺,没有圆满。所谓强极必辱,情深不寿,既然无法完美,那就退而求其次,学会享受。在牡丹坊的那段时日,是他这一生最美好难忘的记忆,只要想起,他便能笑对未来。

    只希望她能如同他一样,也或许,真正的爱情就是这样,每当想起他时,便能抬头微笑。

    云初捧着信笺,慢慢地凝视窗外,满目的春色宜心,草长莺飞,她的唇边绽着笑,明明是阳光璀璨的艳阳天,她却突然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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