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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有一本药师谱,上面有些记载,尚可一观。”

    说着便招了招手。侍女端了一捧厚厚的经卷出来。巫谢没想到瑶瑶如此大方的拿书出来,心中大喜。等到兴致勃勃地翻开书页,却发现那药师谱是用古冰族文字书写的,无法看懂,不禁暗暗叫苦。他只得把那旧书翻了翻,注意了一下草的图谱。末了笑道:“百草的学问,我一向是不通的。看也看不懂,不如有什么都向巫姑请教,来得方便些。”

    “不敢当。这书写得艰深了些,寻常人只看看图还罢了。”

    巫谢细看了看图,踌躇了一下,道:“看了图谱,倒对实物更加好奇了。听说巫姑的院子里,养育了不少草药。不知可有书中的品种,让我开开眼界?”

    此话甚为唐突,瑶瑶不免一惊。转念一想,有些明白了,遂顺水推舟道:“大祭司肯赏脸观看我的花草,真是万分荣幸。”

    巫谢的脸上几乎泛出光芒来:“那可太好了。”

    “那么请大祭司随我到后院看看罢。”

    巫谢起身跟上,一脸痴笑吟吟。于是瑶瑶彻底明了他的用意。她一面向他介绍着自己的药草,一面在心里泛起微微笑纹,仿佛暗色的水面涟漪点点。种子已经撒下了,将来怎样生长,就要看风雨年时了。

    那一刻,瑶瑶似乎看见外边廊柱下面,有一个青裙的人影在飘飘摇摇。笑容宁静温和,隐隐带着一丝讥诮揶揄。她呆住了。

    “公主,你这又是何苦呢?”薜荔道。

    “是他们心中有恶意,于我何干。”她心中一悔,却依然强说道。

    “我不是那个意思,”薜荔却说“你本可以什么都不做,何必多次一举。你忘了吗?其实不管怎么样,清任的孩子都活不下来的。”

    “你给我住嘴!”瑶瑶瞪大了眼睛。

    薜荔的话令她不寒而栗。这么多年,她第一次呵斥她亲密的傀儡。

    “不要给我提那件事情,我不想听!”

    “公主啊”傀儡摇摇头,发出了一声悲悯的叹息。

    青夔历三百九十七年秋,秋妃诞下一名麟儿,举国欢庆。青夔王大喜,赐名“赤乐”宫中喜气洋洋,大臣家眷竞相入宫,向秋妃和小赤乐王子送礼道贺。就连秋妃的母家,时御史府上,也是门庭若市,车马喧嚣。夔王清任多年无子嗣,头胎男孩生的活泼健壮,备受宠爱。虽然清任冷淡寡情,素不以后宫为念,但这小公子的情形却是一日都要问起两三回。大家都说,这小公子必然是要登大统的。

    一个月后,小公子出水痘,着太医看过。神堂大巫亲自祝祷,为小公子乞福延寿。王后庆氏更是在宫中带头斋戒沐浴,甚至祈求神明将灾病转到自己身上。其实小儿出水痘,乃是常见的症候。只是小公子太过宝贵了。这一翻折腾忙碌,似乎还真有效验。小公子的病,看似渐渐好了起来。

    清任却总有些不安。他悄悄来到高唐庙中,向巫姑问卦。

    瑶瑶一言不发,抓了一把蓍草洒在地上,看了一眼。

    “怎样?”

    瑶瑶说不出话来。

    “你说啊。”

    瑶瑶掐指算了算,忽然苦笑:“你回去就知道了。”

    清任顿时如五雷轰顶,飞马奔回宫中。忽然看见宫门口停着巫谢的车架,忽然想起了瑶瑶的警告。这时他悲极,反倒沉静下来。跨入秋妃的宫殿,正看见后妃几个都在,围在小小的摇篮边低声啜泣。

    太医惶惶地扑在夔王脚下:“禀王上,小公子因因因水痘不治而亡。”

    “昨天不是说已经缓过来了?”清任冷冷问道。

    “臣臣”太医不停地磕头。

    清任捏紧了拳头,此刻他一定要忍住自己的爆发。然则他实是忍无可忍。

    末了他低低吼了一句:“限你们十天,给我查清楚!”

    几个妃子都猛然扬起泪眼,王的声音都变了,可见这场暴风雨势必要来临。

    太医双膝发颤,根本不能站起来了。倒是巫谢于心不忍,说:“小孩子体弱,病中反复也是常见”他说到一半就打住了,因为清任凌厉的眼风扫了过来。

    太医们查了几天,断定小太子死于中毒。然而追问是什么毒,却始终查不出个所以然出来。夔王下了旨意,免除太医院一个月的俸禄。同时责令大祭司巫谢主持占卜,请出神示。

    沙盘上写出了两个字:“扶摇。”

    “扶摇是何意?”清任拧起了眉头。

    巫谢摇摇头。

    “你都不知道?”

    巫谢慌忙跪下:“主上恕罪,臣才疏学浅臣想”

    “什么?”

    “臣的师父应该知道。”

    清任紧紧地瞪着巫谢,看得他直发毛,末了终于说:“那就去问你师父,快!”

    “师父归隐之后,无人知道他的所在。”巫谢小心翼翼道。

    清任忍无可忍:“就算你不知道,宰辅总是知道的!”

    “是——”巫谢战战兢兢的说“我这就派人通知宰辅。”

    秋妃忽然扑了上来:“主上,主上,我的王儿死得冤啊主上,请您为我做主啊”

    清任只觉得一种强烈的厌倦涌入胸臆,猛然退了两步。

    “主上——这宫里就是地狱啊——”

    这话说得过份了,庆王后皱了皱眉头,忍不住开言道:“人有祸福旦夕。小小孩童,更是难保。难道我们不心疼?难道小公子只是你一个人的小公子?你拖着主上的袍子,口口声声说主上的王宫是杀人的地方,究竟什么意思!”

    秋妃猛然站起来,睁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向庆后冲过去。大家还没反应过来,只听见“啪”的一声,庆后脸上留下了红红的几道指印。

    庆后吓呆了,竟然毫无反应。

    秋妃疯了似的尖声高叫:“你敢说不是你——你敢说不是你!这宫里谁的孩子不是死在你手里——”

    庆后终于反应过来“哇”的一声大哭起来。秋妃索性扑在她身上,又扯又揉。

    “放肆!”清任压低声音吼道。

    还是春妃白雍容实在看不过去,冲上去把秋妃拉了下来。旁边的宫女们也才醒悟过来,忙忙地扶起哭成泪人儿的王后,掺了她下去更衣梳洗。

    清任有些头晕,一刻也不想在这神庙中待下去了。扔下一句“看好她们”匆匆往外面走。

    隔了几日,信使携着巫贤的亲笔信回来了,神情满是古怪。

    “这么快就找到了大巫?”清任翻了翻信纸,居然轻轻一笑。使者注意到夔王的表情,心下惊疑不定。

    “大巫来信的内容,想来你已经知道?”清任看见信使的踌躇之态,遂问。

    “呃,微臣并不知道。”信使说“不过大巫已经向微臣说明情况。”

    清任冷笑:“我派你去,只是当个信鸽子。有什么话,他在信里告诉我就是,我自有定夺。他要向你说明个什么?”

    信使一听,扑通一声就跪下了:“主上恕罪。”

    清任道:“你见我之前,先去见了大司徒,对吧?”

    信使听得浑身直冒冷汗:“主上恕罪,主上恕臣不告之罪”

    “你讲。”

    “大巫说,兹事体大。扶摇草是一种冰族上古相传的一种仙草,极为稀罕。当年,缙云帝在天阙山梦华峰中觅得一株,移植皇宫内苑。故当世别无第二,寻常人也是得不到的。焱国传说中,扶摇草伤孩童,所以,当是一种剧毒的草药。如此看来,作恶的乃是只能是冰族公主巫姑瑶姬。”

    清任点了点头。大巫会如此说,并不出他的意料。

    “大巫又说,巫姑法力强大,若惊动了她,让她风闻消息有所准备,只怕不容易擒住了。”信使偷偷的抬眼看了下青夔王“故交待微臣,回到郢都,当先面见宰辅,请宰辅拿下巫姑再说。”

    清任猛然震了一下:“宰辅已经发兵了?”

    “是应该已经将巫姑带往狱神庙了。”信使战战兢兢道。虽然铁证如山,但是没有青夔王的旨意就捉拿巫姑,到底也是犯上僭越的事情。

    “原来你们眼里,只有大巫,没有主上啊,”清任瞳孔明显收缩了一下“也难怪,大巫身在江湖,不忘庙堂。倒是尔等的绝佳榜样。”

    信使伏地不起:“大巫绝无犯上之意。”

    “是了,我料大巫也不会有这种吩咐。大巫在朝中多年,克己奉公,谨小慎微。他怎么会这么傻,教你们做这种事情,他自己担责任?”清任冷冷道。

    “主上明鉴。”

    “其实,想犯上的是你们罢!”

    信使瘫软了。

    清任立刻吩咐左右押下此人。

    清任是真的怒了。在他匆匆赶往狱神庙的路上,宰辅庆延年的使者才赶过来禀明此事。清任窝了一肚子的火,默不则声。走过来的时候,注意到狱神庙内一路设了重重关卡,清任看见地上门楣上还画了符咒,想是连巫谢都已经来过。当真是轰轰烈烈如临大敌,看得清任愈发恼火了。直到他看见瑶瑶静如春树的身影,心里才略微宽了宽。他们到底也不敢虐待瑶瑶,把她关在了一间雅洁的房间里。

    “王上,”宰辅庆延年专侯在门外,一脸愁苦的进谏“事已至此,请王上尽快裁夺。”

    清任点点头,推门就进去了。瑶瑶转过身来,望了他一眼,一脸不忿和嘲笑。

    庆延年连忙跟进,继续道:“恕老臣直言,这些冰族遗民,贼心不死。不思图报王恩,竟然加害王储。此番若不严惩”

    “庆大人,”瑶瑶冷冷的打断了他“我说过找巫谢过来对质,你倒是叫没叫他啊?”

    庆延年被这种倨傲的腔调狠狠地噎了一下,正欲反唇相讥,只听见夔王清任也跟着说:“那么叫巫谢也过来。”

    “他即刻便到。”庆延年鼓了嘴,再不说话。

    清任和瑶瑶都不吭声。庆延年心里在打鼓,照理说铁证如山,清任也难以维护她。却不知道瑶瑶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一会儿巫谢来了,瑶瑶便冲着巫谢道:“祭司大人,我一早便被关在这里,未知今日天气如何?”

    巫谢一愣,并未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随口便道:“我来的时候黑云满天,怕是要下雨了。”

    “那好啊,”瑶瑶道“主上,我们是否可以回高唐庙去看个明白。”

    “主上,万万不可。”庆延年一步上前,拦在前头说“高唐庙是这个妖女栖身之地,早被她做尽手脚,主上不可涉险。”

    “庆大人,”瑶瑶厉声道“我在向主上申诉,可没有问你的意思。纵然是我犯下过失,也应由刑部处置。庆大人身为首辅,就该去天枢院料理文书去,跑到这里来做什么。您的手也未免伸得太长了。”

    庆延年青筋暴起,喝道:“来人给我将这妖女捆上。”

    “慢着,”清任终于开言“既然巫姑的园子里发现了扶摇草,自然还是应该去高唐庙。”

    这等于是当面反驳庆延年。老头儿怒极反笑:“那是否臣就不用陪同了?”

    清任道:“宰甫同去吧。”

    “不错,”瑶瑶立刻道“有些事情,庆大人也应当看看。看了才明白。”

    天气正如巫谢所说的那般阴沉。高唐庙后院的花圃里,像是被暴雨冲刷过似的狼藉不堪,为了寻找扶摇草,庆延年带来的卫队把药草毁损得七七八八的。瑶瑶轻轻叹了一声。

    “扶摇草正是在这里发现的,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瑶瑶并不回答。她在草丛中寻觅了一会儿,发现还剩有三两株扶摇草,于是请众人静观其变。

    庆延年皱紧了眉头。他感觉到瑶瑶的有恃无恐,这个“恃”来自何处,他当然清清楚楚。

    刮风了。带着雨水腥气的风卷入庭院,在墙脚打着漩涡儿,把尘土和残破的草叶拨弄得团团转。

    清任他们惊讶地看见,那几株残留的扶摇草一根根竖了起来,迎风起舞。而在扶摇草的周围,渐渐绕起了一圈圈黑色的旋风。那旋风越来越大,越来越高,就像一卷黑色的长鞭。在风中一下下地抽打着。

    “巫谢大祭司,”瑶瑶冷然道“直到现在你还以为,扶摇草致人死地是因为它的毒性,是吗?也难怪,连你师父都那么说。”

    巫谢白了白脸:“我对草药,自然远不及你精通。”

    “那么你可看好了,”瑶瑶说“扶摇草并不是什么毒药,它之所以可以伤人,是因为它可以召唤飘风之气,尤其是在风雨天里。飘风之气,其实也就是雨天的湿寒之气,中了飘风之气,每每易患伤风。伤风感冒,大人尚可,小孩子体弱,最难抵御,所以也有扶摇草伤孩童一说。不过这小小的伤风,也不会让孩子送了性命。所以扶摇草根本不是厉害的草,要破解它也极其容易。”

    “怎么?”

    瑶瑶不言语,走到那小黑旋风的旁边,敏捷地将最后三根扶摇草连根拔起。

    风顿时停了。

    “你们也看见了,扶摇草离开土地是绝不可能兴风作浪的。所以,不要说我从未进宫,即使是我进得去,带上草叶子,小公子绝不可能被我的扶摇草所伤害。小公子定是死于普通毒物,凶手故意引用扶摇草之名,想要一箭双雕,嫁祸于我。”

    “你这是诡辩。”巫谢青挺着脖子争论道。

    “何以是诡辩?”

    “什么召唤飘风之气,只不过是你的术法罢了。我师父的信已经说了,扶摇草是剧毒的草。你莫非想要说,是大巫嫁祸于你。”

    瑶瑶微笑:“大巫是怎样想的,我不知道。不过对于扶摇草的性质么他毕竟不是冰族巫师,或者只是道听途说。”

    “师父博闻广识,严谨端方,怎会用道听途说之辞敷衍主上?”

    “我想也是,大巫是不会轻信道听途说之辞的。他老人家向来明辨是非,不会使用自己不了解的东西。”瑶瑶意味深长地点点头“那么又是谁听信了道听途说之辞?把扶摇草当毒药了呢?”

    巫谢看着她漆黑的眼睛,不禁打了个冷战。他有些明白了。

    “那封信,真的是大巫亲手写的么?还是有人僭越其实大巫避居深山已久。要访问他,几天之内怎么可能走个来回。恐怕根本没有人去找大巫吧,而是有人出马代替大巫写了回信吧?”

    巫谢哑口无言。

    瑶瑶不管他,自顾自继续道“就不知道,这样的做法是大巫早就默许了呢,还是庆——”

    “——好了!”清任忽然出声喝止了她“不用再说了。”

    瑶瑶顿住了。事情到了这一步,清任不能允许她再说下去了。

    宰辅庆延年一声不吭,已然面如死灰。

    清任冷笑一声,竭力遏制住自己的震怒,用一种不耐烦的语气道:“既如此就简单了。虽不知小公子究竟死于何种毒物,但是下手的必定是冒充巫贤手笔的人。”

    “主上觉得是谁?”瑶瑶试探道。

    清任冷笑了一声:“还会是谁?就是那个熟悉巫贤的人,也就是那个在沙盘上写下‘扶摇’两个字的人!”

    巫谢张大了嘴。阴谋的牢笼,不偏不倚的罩到了他自己头上。他主掌神殿的时间,还不超过一年,是青夔历史上最短命的大祭司。

    “我真想杀了那个女人。”

    庆延年和巫谢走的走,被抓的被抓,众人散去。等到高唐庙中再次只剩下了清任和瑶瑶二人,愤怒的清任终于咬牙切齿说出了这句话。

    但是他不能真的那么做。宰辅的权利还很大,背后还有诸多贵族的支持,现在还不是杀他女儿的时机。

    容许这样的女人继续做王后,清任已经是忍而再忍。瑶瑶淡淡道:“你会怎么处置她?

    “从此以后,将她彻底置入冷宫,只保留王后的名义。”清任道“我只能让到这一步。如果这样她的父亲还有不满,那就不能客气了。他也该知道,我本来有理由灭了他一族。现在只杀他一个巫谢,已经格外开恩。”

    “现在要拔除庆氏是不可能的。不过他的父亲对于这件事情,当不敢再置一词,毕竟你们讨价还价这么半天了。”瑶瑶说“只是这一次以后,主上和庆氏也差不多势同水火了。主上你这一方固然开始咄咄逼人,而宰辅那一方也会格外留意。”

    其实,挑起矛盾的开头,再慢慢撕裂,才是清任的本来目的。不过此时,听见瑶瑶的正确分析,他感到索然无味。身体和头脑都一样的疲惫,像是蒙了一层厚厚的灰烬。

    “还要多谢你,”清任道“不是你帮忙,没有那么快就把他们抓出来。”

    “呵,为主上效劳么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呀,”瑶瑶顿了顿,忽然道“你一直怀疑是王后的?”

    清任点头:“一开始我就认定就是她。”

    “那么多人,偏偏怀疑她。王后也不好做啊。”瑶瑶敷衍着。

    “只是,如今虽然有了证据,我总有些不踏实的感觉。王后毕竟是大家闺秀,用堕胎药损害那些怀孕宫人的,她真的做得出这种事情么?”

    杀死小公子固然是庆后自己拿的主意,但是扶摇草的说法分明是她暗示给巫谢的。巫谢已经没有辩白的余地,就算有,不学无术的他也不可能知道事情是怎么回事——当初瑶瑶指给他看的草药,并不是扶摇草,而真正是一种剧毒的草药,形貌很相似。他收买了高唐庙的侍女,从瑶瑶的苗圃里偷走了这种草药,并且用它毒死了小公子。瑶瑶就在原来的地方补种上了扶摇草。

    那个侍女已经被巫谢杀死灭口,没有任何证人留下。

    这一切都是在瑶瑶的周密注视下进行的。

    “你——就没有怀疑过,会不会是我?”她忍不住冲口而出。

    “怎么可能是你。”清任喃喃的说。这话他自己都觉得无力,一方面他也有些恐惧的想到,为什么瑶瑶能揭出真像呢?难道她一直都冷眼旁观、心知肚明。他摇了摇头,努力把这可怕的念头从脑子里驱逐出去。“不可能是你,你一向那么冷静。”

    冷静,这个词语让她一颤。

    她冷静吗?根本就不是。如薜荔所言,不管她是否插手,小公子终归是会死的。所有的青夔国王室后代,都会死于非命。她只需要心平气静地看着就可以了。可是她起身行动了,用了阴谋去报复庆拂兰。

    原来她也是在嫉妒着,在疯狂地嫉妒着他的“那些女人”

    “我是化外之人,不懂得人世间的感情,所以当然冷静。”她索然地说。

    他静静地看着她,不懂得她何以说出这样的话,同时却顷刻间气息慌乱。

    夜雨敲窗,院子中间那个飘满浮萍的小水池,大约已经涨满了,呖呖啦啦的水声不绝于耳,敲打着长夜的遐思。瑶瑶有些恍然。只是她不能再去看他的眼睛,生怕里面的痛楚太硬太脆,硌到了自己。

    “我的孩子,毕竟还是死了。”良久,他说道“也许我永远不会有孩子了。”

    她愣了愣。他的脸上,分明的写满了深切的痛意。她接不上他的话,只是沉默着。

    “瑶瑶,瑶瑶,”他像是在自言自语“你是爱我的人,你怎么能无动于衷?我的孩子死了,生下来不到一个月就死了。如果我不曾看见他来到这个世上,这痛苦或许还能承受。可是他就在我的怀里断气,我却无能为力”

    瑶瑶哑然。她并不曾懂得父母之心,第一次发现清任竟然因为丧子而痛苦如斯。

    清任后宫里的那些孩子,究竟算是死于庆拂兰之手,还是死于她自己的安排呢?

    只有她和她的傀儡知道,青夔王室的悲剧是早已注定的。多年前,正是在这间高唐庙的黑塔地下,她用婴孩的鲜血写下了残酷得近乎疯狂的咒语。那正是她对湘夫人罚下的誓言,诅咒青夔王室断子绝孙。到今天,咒怨如期实现,她却感觉到了这漫长无尽的复仇为她自己带了了沉重的压迫感。

    她从未后悔,他们罪有应得。她并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如果她偶尔有所愧疚,她就认真告诉自己,丝毫不需要考虑清任的感情。但是这一晚,她却无法面对清任痛苦的脸。她甚至发现自己其实从来也不曾心平气静。有时她宁愿相信,其实自己的咒语并未实现,一切只是庆后自己犯下的罪孽。她猛烈的晃了晃头,不愿再去想这个问题。没有谁知道这个秘密,只要她自己不提。那些死去的生命,已然尘归尘,土归土,所有的复仇都不可能停下脚步。

    “莫非我是受了诅咒?”清任忽然喃喃自语。

    瑶瑶浑身一抖,差点怀疑他看透了她的心。只得强笑道:“什么啊,哪有这么多诅咒。”

    “若不是诅咒,为何无辜死了这么多人的性命?”清任苦笑“就算是受了诅咒,我也毫不意外。我们谁都不干净。”

    她看着他,伤感的脸上浮着憔悴的尘。有那么一刻,她心软了,忽发奇想,于是抄起一把筮草,撒在水中“若我还像十五岁时,能看清过去未来,这件事情就不用这么麻烦了。”

    “哦,你可以替我看清是什么诅咒么?”清任道“你可以替我解开这个咒语么?”

    “把我翅膀上的封印解除,我就能拥有过去的灵力,能够知道一切灾厄的缘由。”

    “真的么?”他的眼睛闪动着。

    瑶瑶故意转过头,不看他,不知怎么就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真的。——要不要我们再做一次交易?我替你消灾,你放我自由?”

    “那可不成,”清任道“我不能放过你。”

    他果然不答应,瑶瑶心里一宽——如果他答应了,她能怎么办呢?

    “上次为了求雨,轻易地答应了你。结果,我中途几乎悔死。我宁愿永远被诅咒断子绝孙,也不会放你离开的。”

    她自嘲地笑笑:“究竟你攥着我有何用呢?”

    “我不攥着你攥谁?”他的瞳孔中忽然闪过一抹猩红。

    她却不敢再面对着他,于是转身望向窗外。夜色浓滞,冷雨声声催人倦,一时竟有些恍惚。

    如果时光能够倒回,如果槐江帝不曾挑起两国的战争,如果冰什弥亚不曾覆亡,那么她也许会作为公主,邻国的大公子喜结连理,成为一对佳偶,他们会成为幸福的帝后;可是国破了,如果她不曾被他的父亲凌辱和监禁,那么她至少可以在逍遥来去,也许某一日与他在邂逅,与他结为知己,远走天涯;再退一步,如果她不曾离开黑塔,他不曾换作青夔王的面孔,而只是她幽会的情郎,她至少也可以把那夜夜的欢愉维持下去。甚至,哪怕她不曾写下那个可怕的咒语,今天的她也不至于面对他黯然垂首只是命运在每一个节点,都向着更令人绝望的方向逆转。绵延的青水无穷无尽,没有人知道它流向何方,只知道它一去永不回头。

    ——不会的!这都是她的幻觉。她从生下来,就是天阙山中的巫女,注定被监禁在凝固的时空里,磨损了她美丽的羽毛。而他则是注定不安分的君王,在权谋的巅峰挣扎搏斗,永世不得翻身。他们的生命注定不应该有任何交点。这本来就是一个错误。

    高唐庙外,正是大雨倾盆,沉闷得打落在青石板地上。昏暗的烛光透过灯纱落下来,割据了两人的身影,如同束缚了一道道绳索。

    忽然间,她发现颈间触到一股温润的气息,紧接着这股热流卷住了她的全身。

    “瑶瑶,你真的是凤吗?”

    她僵了那么一小会儿。他的手指划过她的面颊、脖颈、前胸越来越炽热

    她忽然意识到他在做什么了。

    “放开我!”她拼命用手推拒着“我说过你不可以再碰我——”

    她只能躲进某个在她不曾知晓的时刻,早已准备好的空间里。

    “你真的是凤吗?”清任只是固执地询问着“那天求雨之后,我一直很想问你,却又不敢问。你真的就是那只凤吗?”

    巫女的衣衫被撕开了,露出天鹅一样的胸脯,烛光下白皙刺眼,上有一道陈年伤痕,如同玷污了洁白的美玉。清任看到了这一幕,面色顿如死灰。

    瑶瑶明白了,她不再挣扎。看着他颤抖了双手,来触摸那丑恶的伤痕。

    那赤红的伤痕,纠结隆突,盘曲在她心口的位置上,就像一块宿命的烙印,从体肤到魂灵,一直深深地烫了进去。长久的怀疑终于成了事实,他用冰冷的指尖摩挲着,这伤痕的外形,于他而言是如此狰狞可怖。

    瑶瑶低头,看见他俯在自己胸前的脸庞,呈现出溺水者的绝望表情。

    “我就是曾经被你射落的那只凤。当年,就是你把那只凤鸟,送到你父亲的寝宫里去请赏。”瑶瑶喃喃地说“是这样的吗?”

    清任沉默良久,道:“我放你自由。”

    “畜牲,”瑶瑶仿佛没有听见他的允诺,只是静静地说“你们父子俩,都是畜牲。”

    清任像是忽然间疯了,他仿佛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感觉不到,不管不顾,抵死纠缠。他三下两下就扯去了她的巫袍,肆意咬噬着她的寸寸肌肤,仿佛焦渴的旅人找到了甘泉。她想哭,想嘶叫,无奈天旋地转,身轻如羽,堪堪落在他燃烧的怀抱里。

    幽深的高唐庙,只有他们两个人。她像一束折断的茅草,洁白无瑕地躺在冷硬的地砖上。疾风骤雨般的压迫和冲撞,令她几欲窒息。压在身上的男子,身体苍白,脆硬如玉,仿佛一碰就会碎裂。这曾经熟悉而温暖的躯体,令她此刻的伤感直入骨髓。她终于忍不住展开双臂将他紧紧环住。于是他就像一头受伤的野兽,发出孤苦的呻吟。地砖的冰冷和他的烧灼,交替撞击着她,冰火相煎之中,她只想缠住他,像藤萝一样紧紧缠住他

    高唐庙的殿宇空旷宁静,她仰面朝天,坦然直面神灵的俯视。窗外雨声如潮。

    清任醒来的时候,觉得头痛欲裂。他发现自己整齐干净的躺在寝宫里面,而瑶瑶早就不见了。他环视四周,发现并没有任何异常。

    司礼监上来,禀报说今天一大早,高唐庙的巫姑就失踪了,没有留下任何书纸。

    “知道了,”清任道。

    他低头查看自己的衣衫身体,想要找到她留下的痕迹。然而除了那只曾经束缚了她的碧玉环,什么也没有。她走了。他终于为她解开了禁锢,令她恢复了灵力,于是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传我的旨意,任命巫姑为大祭司。”

    “可是,主上——”大仆显然有些不知所措了“巫姑——”

    “她会回来的。”清任不耐烦地反驳道。

    夔历三百九十七年,巫姑瑶姬远行。同日,夔王清任以谋害小公子之罪,罢黜巫谢,斩于南门外,同时任命巫姑瑶姬接任大祭司。朝野震惊。

    因巫姑在外,大祭司之职由副祭司巫襄暂摄。

    三年之后,巫姑远行归来,入主神堂。夔王清任亲授法器风波鼎。

    远行三年的瑶瑶,仿佛苍老了许多,也沉静了许多。清任有些惊讶。当他把风波鼎交给她的那一刻,他看见她眼中波澜微起,于是知道,自己在这三年的离别悬思之中,也老了不少。不过,他一直都知道,她会回来,一定会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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