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斟酌体会;其意境之幽折跌宕,需于假借虚实上着眼。当知气为力之帅,意为气之本,意即是力,力即是意,动荡则如折峡倒冈,呼吸则如吐雾吞云。”话音未落,一件宽大的白袍忽然鼓荡开来,全身雍雍肿肿,样子十分古怪。

    那小僧只觉一股温热的气流迎面扑来,全身不由一颤。说也奇怪,便在这一颤之间,体内有一物竟似受了激发,蓬蓬勃勃地涌动起来,顷刻间瘦小的僧袍向外飘荡,硕胀如鼓。他一生从未经过这等奇事,拍手叫道:“这可真是怪事。有趣,有趣!”

    老者见他满脸惊喜,哈哈一笑,收势道:“你看我随便与你说话,却能将真气遍布周身,全不需呼吸导引,那是为了甚么?”那小僧歪头想了想,说道:“老伯伯说气为力之本,意为气之帅,那便是说我只要想着有气有力,便真的有了力气?”老者扑哧一笑道:“你这不过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的玩意。若如此领会,定要学得一塌糊涂!”伸指在小僧脸上轻弹两下,又道:“世人多是断章取义、附会牵强之辈,别说创新,便是稍做变通,也不能够。你少林派也好,武当派也罢,武功原有独到之处,为何愈到后来,门下愈出不了傲世之才?只因前代那些个和尚道士,每日里精雕细琢,将本派武功补缀得天衣无缝。他等自以为是千锤百炼的家数,却不知由此一来,已不能给后辈留下伸缩回旋的余地。须知万事万物一旦到了完美的地步,便已走向末路,后人变通不得,只好默守成规,自缚手脚。实则越是博大精深的道理,越是天空地阔,留给人变通求新的余地。今人不明此理,反将好端端的道理当成了刻板的教条,此念何其愚也?你日后若能行走江湖,夫子大侠之流、道貌岸然之辈,必不少见,那时便知老夫所言不谬。”

    那小僧不解道:“夫子大侠,那是些甚么人?”老者哂笑道:“也只是些坐井观天,故作矫情的人。”那小僧听不明白,手指放在嘴上,犯了寻思。老者见状,忙拍他额头道:“老夫一时兴起,口不择言,你也无须理会,只记住‘通达求变’四字即可。”那小僧点了点头,又摇头道:“那你适才说的一些话,我也是可信可不信了?“老者一怔,抚掌笑道:“好!少而能主,孺子可教!你心无成见,极易有成。老夫且说个典故与你,看你能否悟出其中道理?”

    那小僧道:“是甚么典故?”老者捻须道:“汉武帝年间,曾出了个飞将军,勇武过人,犹擅骑射。一日这将军与手下出外狩猎,正行间,忽见迎面有一只猛虎横伏于道。这将军心惊,也不细看,挽弓射去,一箭正中那猛虎顶门,箭头竟射入两寸多深。”那小僧听到这里,吸了口气道:“这将军好大的力气!”

    老者微微一笑,续道:“一干随从见自家将军射中猛虎,齐声喝采,只待猛虎仆倒,便要上前捆缚。谁知等了半晌,却不见有何动静。众人心疑,壮着胆子上前观瞧,原来这将军所射,只是一块状似猛虎的巨石。这将军见了,也觉奇怪,心想我一箭之威,竟能穿入顽石?于是挽弓又射,不想连着数箭,却再不能洞穿石身了。”

    那小僧听得入神,皱起眉头道:“想是他力乏了吧?”老者笑道:“这将军当时也似你这般猜想,后人更胡乱臆断,说甚么‘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孰不知人体潜力原本极大,一遇激变,始能发挥无余。这将军最初全当是只真虎,精神自然贯注,心意相通,意力相合,方生出如许神力。及后知是假虎,那般虚实假借的神效便再也发挥不出了。你此时也该知道,我为何无须调息吐纳,便能将真气运布全身了吧?”

    那小僧心思敏捷,拍手道:“我知道了,必是你心中想着有一只猛虎伏在你面前!”老者闻言,捧腹大笑道:“你这仍是呆板教条的玩意!须知假借无穷之意,全在虚无中求实切,只要神意逼真,劲气遒放,便做何假想均无不可。”含笑起身,双手随随便便地展开,讲解道:“我此时可假想左手按住一只出林猛虎,右手挽住一条入海狂蛟,但也可假想怀中拢住一群欲飞的小雀,力紧则雀死,力松则雀飞。此时务求以全身收笼小雀,断不可只以手足为功,若神意饱满,劲气空灵,便有几十只欢雀,也难脱出我所设区囿。”说话间一件白袍又飘荡开来,一头长发也随之浮起,但见衣发兜转相顾,忽飘忽裹,霎时似布下一张大网,逸气将丈余内尽皆罩住。

    那小僧看得瞠目结合,忘了喝采,直到老者收势坐下,方吐了口气,定下心来。老者见他满脸惊羡,也甚得意,说道:“此神意假借,务要以全身感应,方生神效,一旦流于局部,即成偏面,那便面目全非了。你少林自负有七十二艺,其中却尽是修习局部之法,甚么金刚指、柳叶掌、龟背功、铁膝功,那都是乡野草莽的玩意,算不上甚么好功夫。至于武当派那几套绵拳软剑,也不过是欺世盗名的手段,个中漏洞百出,令人做呕。”说罢嘿嘿冷笑,状极轻蔑。

    那小僧与他相处有日,虽觉他言语深奥难懂,然行止间洒脱不拘,全不似寺中僧侣古板愚腐。他在寺中每见长辈,必是垂眉低首,气不长出,而在老者面前,却觉颇为随便,时而如沐春风,时而又横生妙趣,尽可畅所欲言,无须顾忌。当下趁老者高兴,索性东一句、西一句地与他聊个没完。

    二人说了半天,老者见小僧天真烂漫之情尽现于言表,正色道:“我适才与你所说,虽是行功根本,却也是最高深的所在。你年少智浅,切不可存了妄想,胡乱臆断。须知毫厘之失,便是千里之谬。这功法看似飘忽,实则点滴处皆藏凶险。你若练得不妥,流于虚幻,不但一无所成,且要累及自身。”

    那小僧见他神情冷峻,不敢再胡乱开口。老者又警斥几句,便将行气时许多细微关节传授与他。此后数日,小僧依法修习不提。

    这一日小僧清早醒来,只觉胸口憋闷不畅,忙依老者传授之法疏导气血。不想只练一会,便感头痛难忍,心悸异常。他惶恐起来,不敢再行,过了一柱香光景,方觉略有平复。

    近日来那老者每天督促他修习不辍,也甚疲惫,这时尚未醒转。那小僧呆坐良久,禁不得心猿意马,胡思乱想:“这些日我随老伯伯练功,虽觉身子健壮了许多,可夜里总是被心口莫名其妙的阵痛惊醒,再也无法安眠。尤其近几日,更感体内似有两只小兔蹿跳,如按老伯伯的法子运功压制,只需一会儿,这两只小兔便嘶咬不休,难抑难止。莫非老伯伯的法门本就如此?为何又不似他说的那般周正平和?”他几日来越练心绪越烦,此刻更有些坐卧不安,无意间挥手拍向身旁一块青石,叭地一响,尺余厚的青石竟裂开一道窄缝。

    他凝视石上裂缝,心头一震:“想不到我手上竟生出这等力气!看来老伯伯传的法子断不会错。我这里胡乱猜疑,若被他知道,他定会生气。”正思间,忽见老者翻了个身,口中哼了两声,似在极力忍痛,不禁又想:”如老伯伯所教之法不错,为何他每日辰、西二时全身栗抖,口涎长流,痛楚不堪?”

    他自小孤苦无依,心却甚宽,平日除吃饭睡觉,诸事都不理会。此时细细想来,全无头绪,也便放下念头,自我安慰道:“我连父母是谁也不知道,还想这些做甚么?老伯伯让我如何练,我便如何练,总之不令他失望便是。”既存此念,心下便即释然.

    光阴倏忽,转眼已到大寒时节。这小僧衣衫单薄,却不觉如何寒冷。他此时内功已有小成,虽感体内愈来愈是异样,也不挂心伤神,只道本该如此。老者见他进展奇快,十分欣慰,却又常在欢喜之时,露出几分忧虑。尤其最近几日,竟不大搭理小僧,只一人呆坐苦思,半日无言。

    这日二人用罢早饭,老者道:“你此时内力已有些根基,若假以时日,自会更进一步。只是你手少阳心经与足少阴肾经愈来愈不相恭,便如我当年初习时一般情状。老夫思之再三,终是不解。按说万物俱是矛盾,不能自圆其说,人体也有心肾两处,相生相克,不易调和。谅来心属火性,肾依水理,我以暗柔之力抑火之刚,以雄强冲生之法顺水之柔,俱是玄门正理,何以这多年来,始终不能凑功?”说到这里,连连摇头,继而又道:“近日我参照平素所学,思得一法。现今你初识功理,我二人不妨一试,或许能生效验。”

    那小僧见他颇为焦躁,不觉将心中想了很久的一句话脱口说出:“我看练不练成,也无甚要紧。我与老伯伯终日在此相伴,不也甚好?”老者不悦道:“你年轻识浅,哪懂得世上的许多好处?大丈夫立于天地间,自当纵横寰海,如何能长久雌伏?”那小僧嘟囔道:“我见寺中师傅每日安闲,并不似老伯伯说得那般。”老者眉锋一凛道:“你寺内皆皓首穷经之辈,做得甚么大事?你小小年纪,便思避世偷安,也不愧赧!”那小僧低头不语,心下却不以为然。

    老者似颇为激动,背手走了几步,冷笑道:“天下无英雄,方使竖子或名。老夫二十年不入江湖,更不知成就了多少小辈?”坐下身来,神情悲怆。那小僧不敢搭讪,心想:“我每日在洞中吃住,省了许多活计,只想这里是人间一等的所在.老伯伯却为何不愿久住?”

    忽听老者喃喃道:“红尘虽非乐土,出世也是妄谈。你少林僧自以为觉悟因果,却不知遁入空门,只是另一种迷惑的起因。嘿嘿,世人如我,世人如我!”

    那小僧见他神色有异,恐其癫狂起来,又生变故,忙引开话题道:“老伯伯说想通一法,不知有何奥妙?”老者转回心神,说道:“老夫近日思及,以武当三丰真人所传太极之意,以求圆转顺遂,倒是可行。他所传之法讲究轻灵圆活,往复不竭,与我素日所习大致相合。此法颇俱调理阴阳之效,再补以我心经上运转之法,想必不会有差。只是我心脉前受重创,虽得勉强维续,却一直不敢强行此法,目下有你在我身边,方敢一试。”那小僧“哦”了一声,始知老者为何急着传功与他,寻思:“我若能帮老伯伯治好伤病,岂不是好?但不知他那些法子我能否学会?”

    却听老者又道:“我多年受困,日夜苦熬,不免有了癫狂之症。若行此法,须先疗此疾,不然行功之时,恐生意外。”说着心绪转好,拉住小僧道:“前人曾传下‘十三针’之法,治愈狂症,颇俱神效。其法乃是以针分剌‘人中’、‘少中’、‘隐白’、‘大陵’等十三处穴道,下针之时,先后次序不可颠倒。老夫虽知其理,苦于不能自行施为,今虽无针,但你运内力贯注指上,亦可诊治。“当下将此法说与小僧。小僧边听边记,随后依法点向老者诸穴,力不贯透处,老者一一甄别指点。不到半天工夫,小僧已将此法谙熟于心。

    自此以后,二人依法而行,果生效验。老者狂症消敛,心下甚喜,犹是对小僧又亲了一层。二人闲暇时,老者便常讲些典故和江湖逸事给小僧听。他二人一个阅尽沧桑,实学满腹;一个赤子情怀,满心好奇,自是其乐融融,不辨日暮。那小僧在洞中住得惯了,只觉此处强过寺中百倍,只要有老伯伯在身边,便长住下去,亦无不可。

    这日二人行功已毕,正闲聊时,空如忽来到洞口,送下饭食。老者近来病痛大减,心情畅爽,冲上调侃道:“多日不闻大师教诲,颇感疏淡。左右无事,不知大师以何教我?”空如淡然道:“施主终日与本寺弟子抱膝长谈,今日何以有兴致来消遣贫僧?”老者笑道:“大师乃我素所敬慕之人,何敢漫语相戏?实欲倾心畅谈。”

    空如悄立一会,说道:“施主将敝寺弟子留在洞中,其意贫僧也自知晓。只是他年幼无识,恐难遂施主之愿吧?”老者笑道:“此子禀赋奇佳,远过我望,数月间已初窥门径。你少林有此良质美玉,却驱以厮役之事,如被世人知晓,岂不有埋宝弃珠之嫌?”空如道:“智明聪慧,贫僧也有所察,便只怕入了歧途,往救不及。”

    老者不悦道:“愚者眼中,坦途亦是歧途,此不足为奇。”言下已带讥讽之意。空如并不介意,说道:“智明,你且将周施主近日所授之法说与我听。”那小僧心中慌乱,支吾道:“老伯伯近日并未传我心法,只反复说说”空如追问道:“说甚么?”那小僧眼望老者,见他微微点头,于是道:“老伯伯只是说,所有功法到了极境,都是与心相合,方能得心应手,并不是凭外在的技巧,而是要体悟其中肉涵。所谓形而下者,人人可达;形而上者,非俗子可识。还说还说寺僧人固步自封,都是形而下者。”言犹未了,老者即拍掌笑道:“好孩子,说得不错!”

    空如听小僧所言颇为正大,点了点头道:“你近日行气之时,可觉有何不适?”那小僧嘀咕道:“也也不觉有何异样。”他见老者面色阴沉下来,自不敢乱说。

    空如起疑,说道:“你且高声念呵、嘘、呼、呬、吹、嘻六字给我听。”那小僧听他口气严厉,只得将六字大声念出。空如听罢,跌足道:“罢,罢!你内力虽是雄强,然三焦壅塞,心肾互拢。唉,贫僧也救你不得了!”不住声地叹息,显是沉痛异常。

    那小僧心下发毛,忍不住向老者望去。老者淡然一笑道:“大师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何以危言耸听,唬吓幼子?”说话间抚摸小僧额头,意示安慰。

    空如在洞口来回走了两趟,扼腕道:“施主乃明达之人,何出此自欺之言?个中凶险,施主岂不比贫僧更明了百倍?心肾不调,水火冲犯,这可如何是好?”老者冷笑道:“大师数载修为,当知内家有反客为主、领气还虚之法。况古人云:‘大夫处世,怀宝挺秀,辩雕万物,智周宇宙,条流殊述,若有区囿’。大师不知我功法之妙,却自拙于管见,岂不可笑?”空如道:“施主巧言夸辩,非但于事无补,且更害已害人。老衲拙于言词,心中却不糊涂。”

    老者听他固执己见,脸一沉道:“大师见我数年来穴居野处,自然生了轻视之心。周某不揣冒昧,敢问时至今日,江湖上可有人能胜过在下?”空如沉默许久,说道:“施主当年饕餮武林,已毁其基,各派近年来并未出杰出人物。故凭心而论,仍无人能及施主。”

    老者面有得色道:“大师既知我峰独高,何以仍做他想?”空如若有所思道:“施主昔日虽横暴天下,但正教中有几人未必便不及施主。据闻峨嵋渺道人当年与施主比剑,便曾以一套‘巴山夜雨’剑法,胜过施主一招。”

    老者闻言,神情忽尔激愤,说道:“那道士剑法确是了得!不过我与他比试之前,已杀了华山、崆洞两派十余人,内力不免大耗。即便如此,仍在二百招上击他一掌,迫其弃剑。可见真实比拼,他终非我敌手。”空如叹息道:“听说渺道人挣扎回观后,呕血数日方死。施主如此狠辣,于心何忍?”老者冷笑道:“这道士乘我力疲,取巧刺我一剑,招术阴损恶毒,我这才出重手伤之。”

    空如低喧佛号,又道:“时衡山派萧敬石剑法通神,一路‘风雨潇湘剑’威震南北。施主以为”老者不待他说完,便冷笑道:“此人剑法也还不错,主旨却着眼于花招取势;况且剑气密而不厚,中多缺漏。当年我在百余招上,已迫其弃剑认输,从此永不言剑。”空如知他所言非虚,慨叹道:“风雨潇湘,绵密不透,虽是上乘剑法,却非无隙可乘。当年贫僧与萧施主有过一面之缘,其间曾说以‘飙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之义。可惜萧施主秋风过耳,全不萦怀,终致此败。”老者笑道:“此辈有名无实,俱不足道。遍观当世诸技,唯大师‘伽蓝指’堪称神妙。我苦思数年,终不明何以驱全身而运一指,仍能周身严整,力不出尖?此以全及偏之法,想必另有蹊径?”言下大有真心求教之意。

    空如黯然道:“微末之技,有误根本,幸而施主将其毁去,方使贫僧彻悟因果。唉,人生如梦,亦真亦幻,贫僧今日无状,怎又提及陈年旧事?”老者想到当年断其一臂,甚感歉然,当下不再言语。

    二人沉默有时,空如道:“施主才高志远,然为人狷狂,不纳良言,此实取祸之道。施主既久居穴内,合当超然物外,含敛光耀,混同尘世。如此平常心渐生,偏执之念随减,则二经不调之症自会消弭。此贫僧穷数年苦修心得,为施主所谋万全之法,还望施主三思。”

    老者低头沉吟,久不作声。少刻,忽昂起头道:“大师一番苦心,周某自当铭感。只是我命在天,又岂能向俗世屈膝?”空如道:“万事万物,想通便是极乐,想不通则为至苦。施主一生刻求轰轰烈烈,却不知超世绝伦,昂首高步,最后也不过一场清梦,与瓦砾尘埃无异。”老者蹙眉想了一会,笑道:“燕崔振翅于檐角之高,以为尽览天下。它等如何能体会到苍鹰翱翔于天宇、栖身于绝壁的高迈心胸?大师劝我混同尘世,却不知凡能躲壁的地方,都不过是坟墓罢了。”言说至此,目中射出异样的光芒,奋袂而起道:“临于绝地,当是我最后的勇绝。我不规避那一刻,只因胸中自有一股汹涌的洪流而非浪花!”

    忽听空如在上面惊呼道:“你你是”随听衣袂破空之声,显是与来人斗在了一处。老者听空如叫声中满含惊恐,正要开口询问,猛听得空如闷哼一声,怦然倒地,显是被来人以极快的手法点了穴道。

    这老者二十年前与空如交手时,已知他武功卓然成家,非同不可,目下虽损却一臂,功力大减,但来人竟能在几招间便将他制住,武功之高,实令人难以置信。他闪念极快,蓦然猜到来人身份,脸上冷汗顿下,忙伸手捂在小僧嘴上,压低声音道:“快将右掌抵在我后心之上,运手厥阴之气聚于五指,务要护住我心脉之气不散。”边说边仰视洞口,极是悚惶。那小僧见他面如土色,也不由心惊胆战,忙伸掌抵在他背心,将一股真气传入其体。老者得其相助,神色稍缓,却仍不敢开口。

    此时正执隆冬季节,洞外积雪甚厚。来人置身洞口,并不发出半点声响,显然正凝神伫立,倾听洞内动静。三人静默无声,足足相持了一盏茶光景,来人竟似隐没了一般,毫无声息。

    那小僧此时此刻,只觉一颗心怦怦乱跳,仿佛要从口中蹦出,心里只是想:“这人是谁?为何老伯伯也如此惧他?”正自心旌摇曳,那老者蓦然反伸双掌,重重地按在他小腹上。那小僧猝然无备,立觉“气海”、“关元”二穴如被针刺,丹田内沉实的力道把持不住,脱疆野马般涌上胸口,顺双臂冲入老者体内。

    他遽然一惊,只恐伤了老者,忽听老者开口道:“老夫当年与你说的话,你当它是放屁么?也好,老夫在此静修多年,正愁没有象样的对手验证。你既巴巴地赶来,我便再教训你一番。”他说话时声音不高,个中所附内力却充沛之极。那小僧猝然间听了,不由一惊:“老伯伯心脉受损,为何功力反增了许多?”

    却听一个低沉的声音在洞口响起:“罢,罢,罢!我志难酬!”说到“难酬”二字,人已在数丈之外。饶是那小僧内功有成,竟未听到半点脚步声响。那人倏然来去,直如鬼魅相仿。

    老者侧耳倾听,确信那人已去得远了,这才抹去汗水,喘息道:“今日使诈赚他,大是行险。不想二十几年,这厮武功竟到如此境界!”又似想起了甚么,皱眉道:“奇怪,这厮怎会习了我心经上的内功?”起身望向洞口,面上愁云如墨。

    那小僧心有疑团,忍不住问道:“适才来人,老伯伯认得么?”老者自顾心事,并未听到他问话,憬然道:“我屈沉此间二十余年,原以为少林僧以德报怨,留我不杀。今日看来,此辈原来别有用心。”回身拉住小僧道:“这厮狡狯异常,久必识破我计。我二人若不早脱此穴,后必为他人俎上鱼肉。”

    那小僧知他并非说笑,一颗心又悬了起来,颤声道:“那该如何是好?”老者在洞中疾走两趟,似下了决心,说道:“我本待再过一年,各脉稍有平复后再行此法。今生变故,也顾及不得了。”拉小僧坐了下来,又道:“我心脉势微,肾气便冲扰不和。你只须以双手护住我心脉一处,任它其余各脉如何滋扰,皆不理会,那时我便可自行施为。”言罢一刻不停,跟着将护脉理气之法一古脑地说与小僧。那小僧知事关重大,也便认真记忆。二人一个心切,一个专注,直讲到日倾西山,兀自不停。空如解穴而去,二人竟毫无觉察。

    自此以后,老者清晨一醒,便催小僧助己疗伤。那小僧见老者终日提心吊胆,深恐那人倏然返回,再不敢与他随便说笑。他近来体内异样有增无减,但精力较前时大为充沛,也便不甚在意,心中只盼早些治愈老者疾痛方好。

    空如自经变故之后,更是少言寡语,心如死灰。老者有时与他搭讪,他却再难说上一言半语,到后来无论老者如何以言相诱,这老僧竟似哑了一般,再也不置一词。

    光阴倏忽,岁月若驰,待老者心脉之力渐复,水火之争稍平,已不知不觉过了两年。这两年之中,那小僧已由一个活泼跳脱的少年,长成了一个十六七岁的青年,脸上稚气虽未脱尽,骨骼却已甚是雄健,说话时声音变粗,头发也长了二尺多长。

    他两年来依老者之法勤练不辍,前时心悸之感已然大减,即便偶有不适,只需运功强制,也便无羔。那老者见他一身功力犹胜自己年轻之时,心中欢喜无限,只待痊愈之后,便传他几手惊俗骇世的武功,令其扬眉吐气于江湖。

    这日清晨,二人行功已毕。老者面带笑容道:“我前时心脉受损,周身无主,两股劲力方得肆虐。现心脉已复,以我心经上博大心法,自不愁少林小技作崇。它那“易筋经”上的内劲,最讲潜隐无觉,缓缓占势,正可以我“盈虚大法”诱其出围,后再以心经上的法门克其就范。此法因势得导,料不会错。天若助我,不用开春,我二人便可离开此地了。“说罢在洞中连绕几圈,显是心情激动,不能自已。

    那小僧听了,忍不住问道:“我与老伯伯在此何等悠闲,为何又要出去?”老者心绪颇佳,停步笑道:“夫至人者,上窥青天,下潜黄泉,挥斥八极,中囊万物,何能终老山谷,暴骨成尘?此后我携你行走天下,纵意所如,无拘无束,那是何等的恣情快意!你此时内力已然不凡,日后我再传你些精妙手段,制服群小,约束万类,那时你方知人生乐趣。”又点指洞口,冷笑道:“此贼居心叵测,前番竟敢逼我行险。却不知由此一来,正使我痛下决心,斯后突飞猛进,致有今日之成。此真天意使然,非此贼所能逆料!”言罢拍掌大笑,极为自得。

    那小僧于老者说话之时,心中却想:“我自幼长在少林,从未想过要离开此地,若老伯伯一定要走,我便真的随他去么?”他少小孤苦,几年来实已将老者当做唯一的亲人,一时心乱如麻,拿不定主意。

    此后几月,老者心情畅快,练功之余,便讲些他生平得意之事,说到精采之处,不免神采飞扬,指手划脚。间或碰上空如送饭来此,老者更眉飞色舞,以言相戏。空如每遇此时,便不住地叹息。老者难睹其面,只当他知己渐愈,惭怍前言,无以应答,自是更添欢喜。那小僧见老者近些日神采奕奕,精神较前时大是不同,心中烦乱犹甚,终日只呆呆地想:“老伯伯若走,我便真的随他去么?”

    这日小僧早梦初醒,见老者正低头望着自己,神态甚是慈祥,心中不由一动。老者见他已醒,温声道:“我见你睡得香甜,便不叫醒你,想来这也是你在此最后一觉了。”那小僧咕噜爬起,惊道:“老伯伯,你你真的要走?”老者含笑点头,起身环顾四壁,说道:“我近日行功已收大效,虽未全复,谅无大碍。我日日所思,便是有一日能脱此樊笼,总算皇天不负,此愿当遂。我们这便上去吧。”说罢拉住小僧手臂。

    那小僧茫然望向老者,颇不情愿。老者哈哈一笑,蓦地脚尖一点,腾空飞起。那小僧陡然间升高数尺,惊得叫出声来。老者不待势竭,又踏向两旁石壁,反掌轻拍壁身,几个起落,已立身于洞口之上。

    那小僧豁然跃出洞来,禁不住惊呼道:“老伯伯原来会飞!”老者深吸了一口野外清气,朗声笑道:“这等粗浅纵跃之术,何足为奇?你要想学,我日后传你便是。”那小僧不解道:“老伯伯既能出来,为何还在洞中呆了那么久?”老者轻抚其头,感慨道:“其时我心脉受损,提气不得,哪能似这般纵跃自如?唉,老夫能有今日,全是沾了你的造化。此后你便如我亲子一般,我二人再不分离。”想到几年来行功时诸般凶险,几多不易,不觉真情流露,临风感怀。那小僧听老者这番挚情之言,心中感动:“老伯伯这般待我,我又怎舍与他分离?”紧紧握住老者手臂,久不分开。

    此时正执初冬,满山白茫茫一片。二人伫立雪中,均生隔世之感,只觉眼前一切,皆是如此陌生。二人衣衫单薄,但一来内力充沛,二来初出洞口,精神大振,便不觉有何寒冷。

    那小僧四下张望,问道:“老伯伯,我们要去哪里?”老者环顾四野,傲然道:“此番江湖再聚,更增豪情,不去少林去哪?”那小僧听他要带己回寺,惶恐起来,连连摆手道:“我要回寺,师兄们定会打我,免不得又要烧水做饭。老伯伯,我们还是回去吧。”说着向洞口走去。老者扑哧一笑,伸手将他揽住,飞身向山下纵来。

    此时地上积雪甚厚,老者手托一人,足下印迹却浅不逾寸,间或腾空而起,竟能带着小僧在空中滑行数丈之遥。那小僧只觉耳畔呼呼生风,地面凹凸不平,但偎在老者怀中,却又说不出的平稳舒坦,爽心怡神。他一生从未有过这等经历,心下对老者羡艳已极:“我若也能这般行走,那可有趣的很!”

    那老者行若浮空,转眼间奔到山脚下,随即放开小僧,缓步而行。那小僧紧随其后,惴惴惶惶,只恐回寺受罚。此时后山小溪已然冰冻,那小僧行于其上,触景生情,更是害怕。少顷,二人来在寺院后山门。

    那老者停下脚步,俯身攥起一个雪团,运劲向山门掷去。砰地一响,小小一个雪团,竟打得偌大山门震了一震。须臾,门内转出一僧,见二人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喝道:“俩个花子,要干甚么!”那老者微微一笑,提气道:“你去告之寺内僧众,便说明教教主周应扬,特来拜谢少林大恩大德!”这一声好似晴空劈雳,余音曲折盘旋,在山谷间响成一片。那僧人“啊”了一声,大瞪双目,竟被吓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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