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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大姑面挟寒霜,沉声说道:“杰儿,昨晚你去了那里?”

    齐世杰汹汹说道:“我,我昨晚去了岳豪家里。”

    杨大姑道:“你去他家里做什么?”

    齐世杰道:“这、这个,说、说来话长——”

    杨大姑目光一瞥,发现儿子的衣裳染有血迹,喝道:“你和岳师兄动了手了?”齐世杰道:“没、没有。娘,你、你听我说!”杨大姑道:“先别说话,赶快洗脸,换过衣裳!你知不知道你现在是副什么样子,对着镜子瞧瞧吧。”

    齐世杰当然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模样”的,他昨晚在岳家荷塘旁边掏出一团烂泥涂在脸上,如今尚未抹去。上衣也染有范魁的血。他洗过脸,换了一套干净的外衣,说辞也想好了,于是坐下来道:“娘,你觉得方亮和范魁这两个人怎样?”

    杨大姑道:“在保定的时候,这两个人倒是相当正派的。不过三年前他们莫名其妙的失了踪,离开保定之后,我可就不知道他们是好是坏了。好端端的你提起他们二人作甚?”

    齐世杰道:“娘,要是他们有生命之忧,孩儿该不该救他们?”杨大姑吃了一惊,说道:“什么,你到岳师兄家里是为了救他们?”

    齐世杰道:“不错,他们回到保定,因事拜访岳豪,不料岳豪不念同门之谊,把他们二人打伤。方亮逃脱,范魁遭擒。”

    杨大姑道:“且慢,你说的话我觉得有点可疑。”

    齐世杰道:“有点可疑?”

    杨大姑道:“在你舅舅的六个门人之中,武功最好的当然是大弟子闵成龙,但岳豪虽然是二弟子,武功却不及他的师弟方亮和范魁的,即使岳家的家丁多,那些家丁只是三脚猫功夫,怎能把他们二人一起打伤。”

    齐世杰道:“他们是着了舅舅的暗算的,范魁着了舅舅的一枚透骨钉,险些打穿琵琶骨!”

    杨大姑这一惊可就更大了,瞠目说道:“你、你说什么,舅舅是他们的师父,岂有师父暗算徒弟之理?”

    齐世杰冷冷笑道:“我也觉得没有这个道理,但偏偏就有这样的事情做出来!”

    杨大姑作不得声,静默片刻,问道:“你的舅舅呢?”

    齐世杰道:“还在岳豪家里,”杨大姑道:“他不是说要离开保定么?”齐世杰道:“娘,舅舅的话你怎能还相信他,那天他是骗咱们的,他留在保定办案,恐怕咱们知道:“

    杨大姑道:“我不管他办的是什么案,最紧要的是先要知道,你有没有给舅舅发现。”齐世杰道:“没有。”

    杨大姑稍微安心点,再问:“那你衣裳上的血是怎么来的?”齐世杰道:“是范师兄身上血染着的。”

    杨大姑说道:“如此说来,你已经把范魁救出来。你舅舅的武功不比你差,难道他丝毫没有知觉。”

    齐世杰道:“不是我救他的。是另外一个人。”

    杨大姑诧道:“是谁?”齐世杰道:“尚未知道。孩儿后来见着范魁的时候,那个人早已走了。”

    杨大姑道:“那么范魁人在何处?”齐世杰道:“他和方师父在天亮之前早已一同走了。他们是乘船离开保定的。”

    杨大姑听得他们已经离开保定,方始松了口气,说道:“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情,你老老实实对娘说,不许有一字隐瞒。”

    齐世杰只好把解洪的案子告诉他,杨大姑越听越是吃惊,听罢,颓然靠着椅背,半晌说道:“杰儿,我已经老了,我是非常非常希望你能够留在我的身边,多伴我几年的。但现在我却是非要你离开我不可了。你趁着天色还未大亮,赶紧走吧,走吧!”

    齐世杰道:“娘,我不是告诉了你么,范魁不是我救的,舅舅也没看见我。”杨大姑道:“他没看见你也会疑心你的!”

    齐世杰道:“娘,你不是常说的吗,外公外婆早死,你是长姐如母将舅舅教养成人的。他得有今日的富贵,一大半也是靠你。不看僧面看佛面,他敢把我怎样?”杨大姑叹口气道:“普通的案子也还罢了,解洪这件案子可是非同小可。我相信他不会为难咱们母子,不过,他是替皇上办事的人,咱们也得替他着想,你到外面避过风头再回来吧,免得舅舅难为。”

    齐世杰道:“好吧,娘既然这么多顾虑,孩儿就暂且离开你吧。”那知正在他向母亲拜别之际,已经听得有人推开他家的大门,脚步声急促的跑进来了。

    杨大姑急忙把齐世杰换下来的肮脏衣服塞入床底,喝道:“是谁?”其实她早已猜想到来者是谁了。

    果然便听得杨牧的声音说道:“姐姐,是我。罗师父有事要见你,我特地陪他来的。”

    罗雨峰似乎嫌他说得不够完全,跟着按照武林礼节自行通名求见,朗声说道:“罗雨峰待来拜访大嫂和世兄。”杨大姑的丈夫生前和罗雨峰乃是称兄道弟的朋友。

    他指名要见齐世杰,杨大姑只好和儿子一同出去会客了。

    杨大姑先不理会罗雨峰,故意装作有点诧异的神气说道:“弟弟,你才走了两三天,边样快又从京师回来了?”杨牧面上一红,说道:“我临时有点小事,要在保定多耽搁几天。”

    罗雨峰道:“兄嫂,恕我冒味前来,失礼之处,你莫见怪。实不相瞒,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说至此处,留心看杨大姑的面色。

    杨大姑不露声色,淡淡说道:“大家都是至亲好友,客气什么,有什么事情,你说吧。”

    罗雨峰继续说道:“我的事情和令弟的事情互有关连,是两椿其实也是一椿。杨兄,你先说还是我先说?”

    杨牧说道:“罗师父你是客人,你先说吧。”

    罗雨峰道:“大嫂既然不把我当作外人,那我就不兜圈子了。打开天窗说亮话,我是来请世兄帮忙的!”

    杨大姑道:“罗大哥说笑了。他小小年纪,能够帮你什么忙?”罗雨峰道:“只要世兄肯高抬贵手,那就是帮了我的大忙了!”

    杨大姑面色一沉,说道:“恕我不懂,你这话什么意思?”

    罗雨峰道:“我是为了解洪这件案子来的,世兄,你该明白了吧?”齐世杰说道:“什么解洪,我不明白!”

    罗雨峰忍住气说道:“解洪是涉嫌造反的一个朝廷重犯,被关在保定大牢,昨天晚上,给人劫走了。世兄,你是知道的,小徒刘昆是保定府的总捕头,失了重犯,罪名非小。他来求我,我只有来求世兄了。”

    齐世杰又惊又喜,心里想道:“那人果然言而有信,想必他是救了范魁之后,立即就去劫狱的。”

    齐世杰不懂掩饰,不觉喜形于色,哈哈一笑,说道:“你以为是我劫狱?”罗雨峰道:“不敢。不过世兄或许知道他躲溺在什么地方,请告诉我。”

    齐世杰道:“凭什么你以为我知道?”罗雨峰皱着眉头,把眼望着杨牧。杨牧柔声说道:“世杰,事情不做亦已做了出来,如今只能想法弥补,抵赖是抵赖不了的。你应该相信舅舅,舅舅由不会害你!只要你说出在什么地址,可以找到解洪,其他事情都可商量。”明知咋晚范魁被人抢走之事,他也以为是齐世杰干的。所谓“其他事情”乃是向齐世杰暗示,只要捉到解洪,范魁的事他就可以不追究了。

    齐世杰说道:“你们一定要我说,那我就老实告诉你们吧!”杨牧大喜道:“对,只要你实话实说,天大的事情都有舅舅担当!”

    齐世杰哈哈答道:“你们找错人啦!老实话,解洪是肥是瘦,是短是长,我一概不知。我根本就没有见过这个人,如何能知道他的下落?”

    罗雨峰大惊道:“这个,这个齐世兄,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杨大姑道:“杰儿的确不是和你们开玩笑的,我知得清楚,此事与他无关?”

    罗雨峰道:“大嫂,你怎么知道与他无关?”

    杨大姑冷冷说道:“你不相信世杰的话,我的话你也不相信么?嘿、嘿,你如今是不是要盘问我!”

    杨大姑号称“辣手观音”一声冷笑,目光不自觉的充满杀气,吓得罗雨峰心胆俱寒。“大嫂,你莫生气,我不过是来问一声而已。”他忙不迭的说道。

    杨大姑道:“我何以知道与他无关,本来准备对你说的,但我的脾气,可不能让人盘问才说!对不住,如今我不想说了,你要问的亦已问过了。要是没有别的事,请你到别的地方查问吧!”说罢,端起茶杯,表示送客。

    杨牧连忙说道:“姐姐,我的事情还没说呢,两件事是有关连的,罗师傅可不能现在就走。”

    杨大姑道:“你也不相信我的话?好吧,那么你又有何事要我帮忙,你说!”

    扬牧说道:“姐姐,不是我不相信你的话,有件事情,不知世杰告诉了你没有?”

    杨大姑道:“什么事情?”杨牧说道:“昨晚他去了何处?”杨大姑道:“你这样问显然还在怀疑杰儿劫狱!我生平从没对你说过谎话,我知道劫走解洪的人的确不是他!”

    罗雨峰道:“那么是谁?”

    杨大姑白他一眼,说道:“我怎么知道?你一再盘问,是否要我承认劫狱的人是我?”罗雨峰吓得不敢出声。

    杨牧是个城府甚深的人,心想:“我问世杰昨晚去了何处,他避而不谈,莫非其中另有蹊跷?”他不敢重蹈覆辙,用盘问的口吻直接去问姐姐,却绕个弯说道:“姐姐,你当然不会瞒我。但只怕世杰一时糊涂,做出了不应当做的事情,却瞒住你。”

    杨大姑道:“你以为他什么事情瞒骗我?”

    杨牧说道:“昨晚岳豪家里也出了事,范魁被人劫走了。”

    杨大姑装作莫名其妙的神气,说道:“范魁回来了么?他和岳豪都是你的徒弟,他住在岳豪家中有什么稀奇,何以你用‘劫走’二字?”

    杨牧不知姐姐是真的不知道还是假的不知,只好告诉她道:“姐姐,你有所不知,我这不肖徒儿参加了冷铁樵那帮人造反,这次他来保定,就是为了救解洪的,岳豪想挽救他,将他留下。谁知昨晚却给人劫走!”

    杨大姑道:“你以为这个人是你的外甥?”

    杨牧说道:“那人偷偷下手,不过我已经知道他是个年青人。能够在我眼皮底下把人劫走的年轻人当今也没有几个!”

    杨大姑冷冷说道:“所以你就以为是他?”

    杨牧连忙说道:“但愿不是他就好。但即使是他做的也还可以设法弥补,只要他肯说实话,天大的事情都有我呢。”

    齐世杰大声说道:“多谢舅舅重爱,但可用不着舅舅操心。我告诉你,劫走范魁的人也不是我!”

    杨牧不理会他,继续说道:“姐姐,你对我恩重如山,你应当相信我决不会难为世杰。但万一京中另外派人来查办这一案子,事情可就难办了。岳家的人都认为世杰的嫌疑最大,刘昆也一口咬定劫狱的人是他。查案的人必定会来找你们母子麻烦的!”

    杨大姑冷冷说道:“你以为姐姐是怕事的人?”

    杨牧说道:“姐姐,你是女中丈夫,当然不会怕事,不过如今应该是你安享晚年的时候,多一事就不如少一事。你一个人又怎能和官府作对呢。所以我希望你问明世杰,要是他干的,那还是对我实说的好,免得别人来找麻烦!”

    杨大姑道:“你没听见吗,他刚刚说过,两件事情都不是他干的!”杨牧愕了一愕,说道:“姐姐,不是我不相信杰儿的话,不过或许他刚才是尚有顾虑,未敢实说。”

    杨大姑道:“好,你不相信他,那就由我告诉你吧,劫走范魁的确实不是他!”

    杨牧说道:“可是他是嫌疑最大的人,只怕别人不相信姐姐的话!”

    杨大姑道:“那你要怎么办?”杨牧看了罗雨峰一眼,说道:“姐姐,罗师傅的徒弟是保定府的总捕头,这件事是他禀知知府,请他师父出山查办此案的。我则是京中派来的协助地方办案的。我这关好过,保定官府这关可不能凭一句话就搪塞过去!”

    罗雨峰这才敢插嘴说道:“对啊,大嫂,求你开恩,好歹想个法子,让我们可以交差。”

    杨大姑变了面色,说道:“如此说来,你们最少也是要把我的儿子带去保定府大堂审问的了?”

    罗雨峰道:“不敢,不过除非我们找到了另有劫狱的人,否则只怕要委屈令郎走一趟了!”

    杨大姑冷冷说道:“你们以为有本领劫狱的人就只世杰一个?”杨牧听了此言,不觉心中一动,连忙问道:“姐姐,你这么说,莫非你已纽知道劫狱的人是谁?”

    杨大姑尚未回答,忽听外面有人说道:“不必问她,问我!”声音从大门外传进来,就像在杨牧耳边说话一般。

    杨牧吃了惊,喝道:“你是谁?”那人说道:“我是劫狱的人,我也就是劫走范魁的人,两件事情都是我干的。你要找他们,跟我来吧!”

    弟弟走了之后,杨大姑吁了口气,说道:“你听得出来吧,这人是杨炎!”

    齐世杰道:“我早已猜到是他了。娘,我跟去暗中偷看好不好?”杨大姑道“不好!”歇了一歇,叹口气道:“我以为你还是远走高飞的好。”

    齐世杰道“表弟已经回来了,我为何还要离家?”

    杨大姑道:“你以为杨炎会把解洪和范魁这两个人交给他的父亲?”

    齐世杰道:“我知道表弟的脾气,他既救了人,就绝不会把已经救了出来的人再送回虎口了。”

    杨大姑道:“着呀,他抓不到朝廷钦犯,又奈何不了他的儿子,那他怎样交差?”

    齐世杰道:“娘,你是恐怕舅舅还会来找咱们的麻烦?”杨大姑道:“最少罗嗦是免不了的,你在家中,他多来罗嗦几次,我的耳朵根不得清净事情还小,风声传了出去,京城里另派人来查案,麻烦可就大了。”

    齐世杰道:“但舅舅很快就会知道,这两件案子,都是他儿子干的了。”

    杨大姑道:“就因为儿子比外甥更亲,他奈何不了他的儿子,就只能着落在你的身上破案,不错,这两件案子都不是你干的,但你别忘了,你昨晚曾经到岳家,这就证明了你已经见过方亮,否则你不会知道范魁被囚在岳豪家中。当公差的人,是绝不会放过任何一条可以破案的线索的!”

    齐世杰笑道:“娘,原来你也不相信舅舅了!”

    杨大姑叹口气道:“我自己弟弟的性情我怎能不知道?我可以一切为了他,但若是当真到了十分紧要的利害关头,只怕他是连我也顾不得了,何况于你。”

    齐世杰喜道:“娘,你能够明白舅舅的为人,这就好了。”

    杨大姑道:“你放心走吧,我已经再三想过,只有你暂且离家,我才可以把事情推得干干净净。”

    齐世杰道:“好,那么孩儿走啦,娘,你自己多多保重!”

    杨大姑忽道:“杰儿且慢。”齐世杰回过头来,说道:“娘还有什么吩咐?”杨大姑道:“你打算上那儿?”齐世杰道:“浪迹江湖,随遇而安。”

    杨大姑道:“有件事情你必须答应我!”齐世杰道:“请娘吩咐!”杨大姑道:“什么地方都可以去,就是不许你去柴达木!”柴达木是冷铁樵那帮义军所在之处,齐世杰这才明白,原来母亲是怕他去找冷冰儿。

    杨大姑继续说道:“杰儿,我知道你心上还放不开那位冷姑娘,可是我不希望你再见到她了。你的舅舅已经怀疑你和冷铁樵那帮人一鼻孔出气,尽管你讨厌他,可别要给他说中才好。我,我也不愿意你和那帮人混在一起的!”

    齐世杰苦笑道:“娘,就是你不说,找也不能再去见那位冷姑娘了。我有这样一个舅舅,舅舅而且曾经想逼我到柴达木当奸细的,我能够不避嫌疑吗?”

    杨大姑喜道:“好,那么你是答应了?”齐世杰咬着嘴唇缓缓说道:“娘,我答应你,我一定不去柴达木!”

    杨大姑道:“好,那我就放心了,你去吧。”目送儿子离开,心中一阵辛酸,不觉潸然泪下。

    齐世杰心中的伤痛也是不在母亲之下。

    “冰儿如今不知是在何处,是回转天山呢,还是去了柴达木她的叔叔那里,唉,我还想她做什么,反正我是不能再见她了。”他给挑起了心上的创伤,又强忍着泪,把这辛酸咽下去。

    他希望与杨炎见上一面,除了是表兄弟的关系之外,还有两个原因。

    一个原因是他忍不住好奇之心,想要知道杨炎和他的父亲见了面,是否会父子相认?

    另一个原因是上次杨炎在回疆与他分手之时,他知道杨炎是要去找冷冰儿的,他们可曾会面?尽管他要避开冷冰儿,但在他的内心深处,可还是渴望知道有关冷冰儿的任何消息的。

    不过应该到什么地方去找杨炎呢?他仔细思索:“表弟会把舅舅引到什么地方?嗯,当然不会到热闹的地方去,这地方也不会是离我家太远的,否则到了太阳出来的时候,路上的行人就会多了。”此时刚是拂晓时分,附近的人家尚未打开大门的。

    蓦地他想起了一处地方,离开他家不远的海神庙。

    他没猜错,杨炎此时已是把父亲引到海神庙了。

    杨牧和罗雨峰怀疑庙中会有埋伏,不觉举步缓进。杨炎说道:“昨晚我就是把范魁送到这里交给他的师兄方亮的,杨、杨爷,我知道你是他们的师父,不管你把他们当作徒弟也好,当作犯人也好,你总不至于害怕自己的徒弟吧?我早已说过我对你并无有恶意,你既然到了这里,为何却没有胆量进去?”

    杨牧刚才一路追踪,见到的只是杨炎的背影,此际方始是面对面的说话,他看清楚了杨炎的面貌,不觉心头一震:“奇怪,这少年怎的似曾相识?”不觉凝眸细视,越看越有异样的感觉。这感觉已经不只是“似曾相识”的感觉了,简直就像是一个本来是自己十分熟悉的人,分开多年之后,蓦然见着一般。

    他听得杨炎称呼他做“杨大爷”而且语气温和,一再表明对他并无恶意,这种亲切之感,不知不觉又多了几分。

    他略一踌躇,不觉就跟着杨炎踏进庙门了。

    罗雨峰见杨牧已经进去,也大着眼子跟他进去。不料杨炎忽地回过头来喝道:“罗雨峰,我又没有请你,你跟来做什么?”

    罗雨峰是保定府辈份最高的武林人物,保定两大名武师,一个是杨牧,另一个就是他。杨牧出道之时,他早已成名。故此杨牧的名气虽然后来居上,在他的跟前也还是以晚辈自居的。像他这样一个自认为是“德高望重”的成名人物,岂能容得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抢白?当下忍不住“哼”了一声,说道:“小朋友,你既然做了这宗大案,难道你会不知道保定府的总捕头就是老夫的徒弟?老夫正是应小徒之请,受了知府之托”这还是他顾忌这个敢于劫狱的少年人,本领说不定可能在他之上,方始强抑怒火的,否则早已破口大骂了。

    那知他自以为说话已够客气,杨炎却已听得不耐烦了。罗雨峰话犹未了,杨炎便即喝道:“管你什么总捕头,莫说你是总捕头的师父,就是天王老子,也得给我滚开,听见了没有,我叫你滚开!”

    罗雨峰不敢骂他,他反而先骂起罗雨峰来了。

    罗雨峰忍无可忍,大怒喝道:“我活了六十多岁,从没人敢叫我滚开,你、你这小子”大喝声中,两枚铁胆立即飞出。

    罗雨峰使出独门暗器功夫,小铁胆首先飞出,打向杨炎门面,扰乱他的视线。大铁胆却后发先至,作弧形掠过撞击他的后心。那知杨炎就像背后长着眼睛一般,反手一抓,把大铁胆抓到手中,头也不回伸出双手一箝,又把打到他面前的小铁胆箝住了。

    杨炎接过两枚铁胆,冷笑说道:“米粒之珠,也放光华,烂铁废铜,敢来现眼!”两枚铁胆向下一掷,轰隆声响,地面撞开两个窟窿,铁胆深入泥士,无影无踪。

    罗雨峰吓得魂飞魄散,正要逃跑,杨炎已是喝道:“老匹夫。你不肯滚开,那就躺下吧!”铁胆在地面撞开窟窿,泥土飞溅,杨炎信手一抓,捏了一颗小小的泥丸,怒喝道:“来而不往非礼也,两枚铁胆,还你一枚泥丸!”泥丸弹出,正中罗雨峰膝盖,罗雨峰双腿一软,登时倒下,不省人事。

    杨牧大吃一惊,叫道:“你把罗老先生怎么样了?”

    杨炎笑道:“不碍事。我只是不喜欢他在场,让他好好的睡一觉,过了十二个时辰,他的穴道自解。”杨牧猜疑不定,但想以这少年的武功,若要伤他,他要逃也逃不了。于是大着胆子跟少年踏进殿堂。

    杨炎说道:“你看这是你的透骨钉吧?”

    杨牧随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地上果然有两枚给鲜血染红的透骨钉,还有凝固了的一滩滩血迹,触目惊心。

    杨牧心想:“这少年倒没骗我。”连忙问道:“人呢?”

    杨炎说道:“我只说方亮和范魁曾经来过这里,你又没托付我看管他们,我怎知他们到那里去了。”

    杨牧道:“你不是说带我来抓犯人的吗?”

    杨炎说道:“不错。但我可没有答应替你去抓犯人,破案那是你自己的事!”父子相逢不相识

    杨牧双眼放光,盯着杨炎说道:“恕我倚老卖老,唤你一声小兄弟。小兄弟,你贵姓?”杨炎心头一酸,想道:“父子相逢,你竟然对面不识。”不觉轻轻叹了口气,说道:“你错了。”他那知道,杨牧这样问他,正是试探他的。

    “我请教你贵姓大名有什么错?”杨牧故意问道。

    杨炎说道:“我与你是绝不能称兄道弟的,其实你又何须知道我的姓名?”杨牧紧紧再问:“为什么?”杨炎说道:“今日相逢,不过是个偶然的缘份。倘若话不投机,今后我也不会再见你了。若然永不相见,何须知道我的实姓真名!”

    杨牧说道:“若然话得投机呢?”杨炎说道:“那时再说,姓名不过是个符号,如今你喜欢怎样称呼我就怎样称呼我好了。

    杨牧说道:“好,你武艺高强,人间罕见,我就称你小英雄吧。小英雄,这次虽然抓不到犯人,你总算是帮了我的忙。你可以再帮我一次忙么?”

    杨炎道:“你要我帮什么忙?”杨牧说道:“解铃还须系铃人,帮我破这案子。”

    杨炎叹道:“我没说错吧,你一开口,就话不投机了。”

    杨牧说道:“你不肯帮我这个忙?”

    杨炎说道:“我非但不能帮你破案,还要劝你别打破案的主意,不仅这个案子,以后也不要办同类的案子!”

    杨牧怔了一怔,说道:“为何你要劝我这样?”

    杨炎说道:“你试想想,至亲莫如父子,但师徒也是有如父子一般。俗语说虎毒不食儿,但你竟忍心害自己的徒弟,还能算是一个人吗?”说话甚为沉痛,但杨牧却也可以听得出来,他对自己还是善言相劝的,并非含有恶意的责骂。

    杨牧说道:“我并不是害他,我是要挽救他。”杨炎说道:“不错,你对范魁也是如此说的,但你和岳豪说的却似乎不是这样,对不住,我都听见了。找知道你们只是要骗取口供。”

    杨牧说道:“小英雄,你武功虽高,可惜年纪太轻,有些道理未必明白。”

    杨炎道:“好,那我倒要请教你的道理是什么?”杨牧道:“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吗?”杨炎冷冷说道:“我知道:“

    杨牧说道:“你知道就好。我替皇上当差,岂能不替皇上办案?再说他们落在我的手上,总比落在别人手上好些,只要范魁肯改过自新,我确实是想挽救他的。”

    杨炎说道:“我倒是希望你能够改过自新!”

    杨牧说道“我犯了甚么过错?”杨炎叹口气道:“你本来是人们敬重的名武师,何苦去给鞑子皇帝充当鹰爪?我不管你是为什么原因,这总是铸成大错了!”

    杨牧说道:“好,那么我来问你,咱们做老百姓的总得有个皇帝是不是?”杨炎呆了一呆,说道:“这我可没有仔细想过,不知道是不是一定得有个皇帝,但既然自古至今都有皇帝,大概是吧。”

    杨牧说道:“既然总得有个皇帝,我给皇帝做事,又有什么不对?”杨炎说道:“可是如今做皇帝的乃是满州鞑子啊!”杨牧说道:“汉满蒙回藏,五族一家,不管是那一族人,也都是中国人,为什么你要骂满州人做鞑子?”

    杨炎想了一会,说道:“这点你责备得对,不过我的原意,‘鞑子’二字,只是指不属于汉族的坏人的。既然易生误会,今后我不再用它就是。”

    杨牧说道:“既然你不是特别歧视满族人,那么我替满人皇帝做事,也许不是什么过错了,试问一家人有五兄弟,汉人是大哥,满人是二哥,蒙古人是三哥为什么只许大哥做皇帝,不许二哥做皇帝?”

    杨炎觉得父亲说的也有点道理,但在想了一会之后,却不禁摇了摇头:“话虽然可以这样说,但事实还是有点不对!”杨牧道:“什么不对?”

    杨炎说道:“因为满人做了皇帝,并不把汉人当作兄弟。我虽然年纪轻,知道的不多。但也听人说过,清兵入关的时候,有过什么‘扬州十日’‘嘉定三屠’等等事件,也不知杀了多少汉人!”说至此处,蓦地想起昨晚方始从范魁口中知道的一件事情,继续说道:“其实你知道的当然比我多,因为首创杨家六阳手的你那位祖先,就是清兵入关之初,帮义军守过嘉定的。你如今充当鹰爪,不觉得愧对祖先么?”

    杨牧面上一红,说道:“杨州十日,嘉定三屠,这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一百多年前的旧帐算它作什么?”

    杨炎说道:“旧帐不算,莫非如今的皇帝就对汉人很好了么。”杨牧说道:“汉人当上皇帝,也不见得就对汉人很好。史书上的暴君那一个朝代没有?”

    杨炎只是一个十八岁的大孩子,当然不及父亲能言善辩,但他想了一想,终于也还是给他想出了一个道理来,说道:“好,那就不管他是汉人或是满人,总之是坏皇帝就要反对。是好人也就不该替坏皇帝做爪牙!”

    杨牧说道:“你又怎么知道现在的皇帝是坏皇帝?皇帝手下那么多人,有些人做了一些坏事是免不了的,却不见他比起以前的皇帝特别坏啊!”杨炎说道:“我没有见过皇帝,但我知道他是坏人。纵然不是特别坏,也是坏得可以的!”杨牧说道:“何所见而云然?”杨炎说道:“我相信我的朋友,要不是你们的皇帝坏得可以,为什么有那么多好人反对他?”

    杨牧问道:“你的朋友是谁?”杨炎冷冷说道:“你想去抓他们吗?”扬牧说道:“我只怕你受了别人的骗。”杨炎说道:“要是别人说这句话,我非打他不可!”

    杨牧笑道:“那我倒要多谢你对我手下留情了,但你就这样相信你的朋友而不相信我?”杨炎说道:“你一天充当鹰爪,我就一天不相信你!好,我要和你说的话都说完了,听不听由你!”说罢满腔郁闷,眼角不觉沁出两颗泪珠。

    杨牧叫道:“且慢,且慢!”杨炎回头过来,说道:“你不肯听我的劝告,又叫我回来做什么?”

    杨牧说道:“你,你到底是谁?”杨炎说道:“我早已说过了。我不能告诉你!”杨牧眼睛潮湿,注视着他,说道:“你何必瞒我,你不说我由知道,你,你是——”

    杨炎连忙打断他的话道:“你若是知道我是谁,那也不必问我了。你我话不投机,从今以后,我也不会再见你了!”

    杨牧说道:“你这样急做什么,我还有点话要说呢,唉,不是我不想听你的劝告——”杨炎只道父亲已经有点回心转意,于是又再坐下来,说道:“那你说吧,为何你不能听我的劝告?”

    杨牧长长叹了口气,说道:“老实告诉你,我本来也不想做什么大内卫士,我有说不出的苦衷!”

    杨炎说道:“既是难言之隐,那就不必说了。”

    杨牧说道:“家丑不外扬,对外人我是当然不会说的,但对你——”杨炎掩了耳朵,叫道:“我不要听,我不要听!”

    要知他虽然从杨大姑的口中得知这件“家丑”但他也从冷冰儿的口中,知道母亲当年是怎样受了委屈,后来又是怎样为义军牺牲的。纵然一时难辨是非,他对母亲还是怀着一份崇高的敬爱。他不愿意从父亲的口中,亲耳听到父亲说母亲的坏话!

    杨牧说道:“是不是我不说你也知道了?”杨炎不作声。

    杨牧继续说道:“好,你既然知道我就不必说了。只是我要告诉你,我有一个儿子,若然他还活着,刚好和你一般年纪。他上了坏人的当,那坏人毁了他的父亲,害死他的母亲,却冒认是他的生身之父!这是我平生的大恨!儿子找不回来,我枉自为人!冒充侠义道的人对不起我,我也不在乎侠义道怎样骂我了!”

    杨炎说道:“假如你不肯做什么大内卫士,我相信你的儿子会回来的!”

    杨牧说道:“若然真的如你所言,莫说大内卫土,就是让我当上皇帝我也不要!我只要父子相依,不月归隐,再也不问世事,快快活活过这后半生!”杨炎听他说得十分真挚,不觉动了父子之情“爹爹”二字几乎就要叫了出来,但他还是暂时忍住,说道:“当然是真的,只要你哪一天辞了官,包在我的身上还你一个儿子!”

    杨牧叹道:“就只怕我虽有此愿,别人也容不得我。”

    杨炎说道:“你怕谁?怕你们的皇帝不肯放过你!”

    杨牧说道:“不是。皇帝还好对付,我可以弃官而逃,用不着向他递什么辞呈。但我那对头却是不易对付,我一旦不做大内卫士,失了庇护,只怕就要遭他毒手。唉,现在你明白了吧,我当年就是因为怕了这个对头,逼不得已才做大内卫士的。”

    杨炎说道:“要是他敢来找你的麻烦,我对付他!”

    杨牧说道:“你知道我那对头是谁?他是天下第一快刀盂元超!”

    杨炎咬着嘴唇说道:“孟元超又怎么样,我不怕他!”

    杨牧说道:“或许你可以对付他,但他一日不死,我一日不得心安!”

    杨炎咬着嘴唇,涩声说道:“你、你要怎样?”

    杨牧沉声说道:“我要盂元超的首级!”

    这八个字像入口铁钉一样,一口一口钉在他的心头。这个问答虽然早就在他意料之中,他仍是受到极大的震动!

    他知道孟元超是他的“冷姐姐”最尊敬的人,过去冷冰儿曾经不只一次劝他,希望能够化解他对孟元超的敌意“冷姐姐仅仅知道我对孟元超含有敌意,她已经是大为不安了,要是给她知道我去取盂元超的首级,她将会对我怎样?”

    可是这是他父亲提出的条件,要是得不到孟元超的首级,父亲就不会改过自新,父亲为了保障自己的安全“大内卫土”也势必要一直做下去。他若要父子团圆,若要父亲不再充当鹰爪的话,就非取得孟元超的首级不可!

    是答应呢还是不答应呢?一时间不觉心乱如麻,嘴唇都咬出血来!

    杨牧留神注视他神色的变化,装模作样的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孟元超武艺高强,快刀天下无敌,我自己报不了仇,又岂能要毫无关系的人替我送死,罢、罢、罢,这仇我也不想报了,只盼你能够替我带几句话给我那个从未见过面的孩儿!”

    杨炎道:“你要我说甚么?”杨牧说道:“我身受夺妻子之辱,报不了仇,还有何颜面苟活世间?我死了之后,请你告诉我那孩儿,孟元超怎样害死他的双亲,他纵然没有本领为双亲雪耻报仇,也不该再认贼作父了。要是他还有一点血性,还有一点父子之情,叫他回来收拾我的骸骨吧!”

    杨炎本来是个性情极易激动的人,给父亲这么一激,不由得血脉贲张,浊气上涌,这刹那间,什么顾虑都抛到九霄云外,登时叫起来道:“你的孩子不会是这样的人,你也不必自寻短见,好,你等着我替你把孟元超的首级拿来!”

    杨牧大喜之下,挤出几点眼泪,上前想把杨炎楼在怀中,说道:“好孩子,你早知道——”杨炎一闪闪开,说道:“到你不做鹰爪的时候,你的儿子才能回到你的身边。”

    杨牧说道:“我不是早已对你说了吗,孟元超首级一到,我就不替皇上当差!”

    杨炎说道:“你肯听我的劝告,那就好了,我走啦!”他正要迈步出门,忽地又回过来,说道:“我几乎忘了一件事情,本来我亲自去做的,但如今我想请你帮我的忙。”杨牧问道:“什么事情?”杨炎说道:“一件私事,绝无风险,只是要你替我带个口信。”

    杨牧暗暗欢喜,连忙问道:“给谁?”他以为杨炎这个口信是带给解洪或者和解洪有关的人,那正是求自不得了。

    杨炎说道:“给你的外甥齐世杰。”

    杨牧怔了一怔,问道:“你要我对他说什么?”

    杨炎说道:“他有一个心爱的姑娘,你不便问她是谁——”

    杨牧笑道:“原来是这件事情。”杨炎道:“哦,你已经知道了?”杨牧说道:“你说的这位姑娘,是冷铁樵的侄女冷冰儿吧?”

    杨炎说道:“不错,你知道更好,我可以省却很多解释,齐世杰喜欢这位冷姑娘,可是他的母亲不喜欢。”

    杨牧说道:“其实是冷铁樵的侄女也没什么,我已经劝过我的姐姐了。是那位冷姑娘托你替他向世杰重申盟誓吧,你叫她放心,我会替她玉成好事的。”

    杨炎神色颇为尴尬,半晌说道:“不是。”杨牧说道:“那是什么?”杨炎说道“那位冷姑娘其实只是把他当作朋友,并不想要嫁给他的。她如今已经有了一位意中人,这个人齐世杰也认识的。”

    杨牧大感意外,笑道:“那么我这个信差就是个不受欢迎的信差了。世杰得知这个消息,恐怕少不免会伤心了。不过,让他死了这条心也好。”

    杨炎咬着嘴唇道:“我知道他一定会伤心的,但不能不告诉他!”原来他正是为了避免尴尬,方始想到可托父亲转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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