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宸军第一次,也许也是最后一次露出的薄弱处,这是罗彻同拼了性命为他们造就的机会。

    面前重重叠叠地都是疯狂的面孔,狂挥的手臂,还有一道接着一道的刃口。罗彻敏渐渐地头脑中已然浑沌一片。但是他还是感觉得出来,身后的人越来越少了,冯宗客起先是默不作声的,后来也忍不住大声喝喊,杜乐英好几次都落在后头,若不是白涛神骏,或者就赶不上来了。他只觉得自己越来越孤单,越来越疲惫。

    “世子!”那是鄂夺玉的叫声!

    鄂夺玉与他只隔着一道壕沟,他左边是何飞,右边是一名使剑的白衣女子。三人彼此呼应,劲锋之前,也不知滚落多少头颅,可又是一丛弩箭射来,将他们再一次地挡了回去。

    这是两军相隔最近的一次了,罗彻敏觉得异常绝望,心里隐约有个声音说:“这一次不杀过去,就再也没有机会了,再也没有了”

    突然间身后一片惨嚎,罗彻敏骤地回首,漫空都是乌沉沉的箭,象是夕阳下归巢的群鸦,挡住了好不容易从厚厚云层下露头的惨淡秋阳!

    箭是从集翠峰上射下来的,箭支倾泻的地方,正是宸王所在!

    增加了三千凌州军的杜乐俊,终于再度击退了攻上集翠峰的宸军,在半坡上布下弩阵。他们的到来终于瓦解了宸军的战意。宸王大纛动摇了,他们唯恐被集翠峰上的毓军封堵在退路,终于向着东面撤去。

    猛然间战场上响起一声狂笑,豪态毕现。

    “父王!”罗彻敏抬起头,看到山坡上站出了毓王,黄嘉和杜延章一左一右待在他身侧。

    “拿去给高五儿!”毓王的喝声竟在这喧哗的战场上传得老远“黑摩岭一役终有回报!”他从身边掂起大戟,双臂往前一抡,大戟便投了出去。地下的宸军抱头闪避,却终有一人闪之不及,被戟头穿心而入,旋又撞倒一人,其势犹未绝去,不知终落何处。

    宸王大纛似乎顿了一顿,隐约见到有人将那柄大戟递与了纛下之人。然而宸军移得太快,一勿儿便不再见。罗彻敏来前很担心毓王的伤势,这时见他如此威仪,不由大为放心。却听到鄂夺玉和那白衣女子向着毓王的方向叫了声什么,面上似有忧色。

    正在他问道:“你们说什么?”时,毓王猛然晃了一晃,这一晃之下,他的兜鍪滚落,一头散发披拂了下来。

    “父王!”罗彻敏在马上一挺身。

    毓王再往后猛地一仰头,俯仰间发若飞蓬,经阳光一照,竟是全然透亮。罗彻敏身子一兢,毓王的头发什么时侯全白了?

    黄嘉与杜延章,一左一右紧紧地扶住了他。他那样僵硬地挺立着,直到宸军的旗帜退出了视线。就在数万毓军的欢呼声中,毓王如山般高厚的身躯,终于一点点地,倒落在地,象一场轰然之中的山崩。

    毓王所乘的大船抵达泷丘的那日,天色不甚好,铅云结得老厚,连泷河也被映得一片污浊。风正紧,吹得夹岸枯柳黄叶婆娑,扑飞得满眼都是。许多年后的老人们说起来,就象是烧着了的冥纸。丽颢水门上虽然戒备森严,可却也拦不住一双双眼睛在帘拢后闪烁。那些眼中,也不知是好奇多些,还是忧愁多些。

    只是谁也没能看到毓王,只有一乘八人抬的大轿,从船板上直接下来,由世子和几位将军们簇拥着,一径儿往庆惠坊去了。看来毓王重伤之事,并非虚言了。

    有些对上面的事熟悉的人却揣摩出了不对,因为那天在水门上布置迎接的奉国公,没有随轿一同进王府。紧靠在世子身边的,却是伏虎都指挥使黄嘉。于是旧一轮的流言被证实后,新一轮的流言又传了起来。

    “毓王若是过世,世子年纪还轻,这辅政的你看会是谁呢?”

    “除了奉国公,还能是谁?”

    “欬!”说话的人到这时都会压低了声,道:“这你可不知了吧?听说这次奉国公的大郎接驾时出了大岔子,连带着奉国公,都失了毓王宠信呢”

    自大战结束后,罗昭威数日以来,忙得没睡过一个好觉。本就是快到年底,各地庸租要察实收缴,官员年俸要核定发放,府库州库都要清扫,泷丘河道一年一度疏浚也在此时。如今又多上各地兵额,怃恤赏惩,还有最要紧的,为毓王延请天下名医异宝。连轴儿的事情,把罗昭威连同手下僚属忙得双目无神,四肢虚软。

    到了十月初,总算大体有了个名堂,而毓王的伤势,也到了不能再瞒亦不必再瞒的地步。一口千年柏木棺椁三日前就停到了王府,如今只是等着最后一刻了。此时他抱着双臂看眼前一通书柬,是越州节度使张臻的,说今年越州洪旱濒仍,往年例常的敬仪,得缓上一缓看能否凑齐。

    他冷冷地笑着,心想眼皮子如此之浅,这张臻难怪也就是个偏安之材了。这事倒也不必急着去跟薛妃说,等罗彻敏接位后

    他突然心中有些烦躁,罗彻敏接位后,又会是一番什么光景?若是几个月前,他原是极有把握的,然而现在,将来的岁月,却突然变得虚无飘缈起来。

    越州的来信和檐外在朔风中“叮咚”个不休的铁马,突如其来地唤起了某些回忆。二十年前在在越州

    “国公爷!”他的贴身小厮在外面叫起来“王府中急请!”

    罗昭威进王府时,猛然看到中门大开。他立定了脚,只见一乘四人抬花团锦簇的轿子正入槛来。这轿子浓艳的颜色,繁复的文绣,在这黯淡初冬的庭院中,竟是如此刺目。罗昭威不由得按了一按太阳穴,让自己定一定神。

    “这是”当他看到护轿而来的两人时,猛然悟了过来,道:“原来今日是将杜延章的女儿接进门了!”

    杜乐英和杜乐俊的脸上,多少有点无奈,尽管他们并不想表现出来。母亲多少次要父亲去说,不如先定下来,等世子三年除丧后,再行合卺大礼,然而王府上催了又催,说是毓王总要看着媳妇过门,才肯安心逝去。母亲想方设法拖延了些时日,然而前天王妃竟然亲自上门来议,这就再无商量余地。母亲尽多不情愿,也只好为女儿勿勿忙忙地拾掇了些妆奁。

    倒是杜雪炽自己,却似泰然处之,并无一丝异态。父母告知她后日就要到王府中时,她也只是嗯了一声。杜乐俊并不相信自己这个聪颖沉静的妹子心中没有想法,然而就以他的眼力,却也全没有看出一丝一毫怨意。

    无论如何,这样一场伧促的婚事,实在太过委屈妹妹了。杜乐俊今日出门以来,也不知在心里叹息过多少次,最后只好安慰自己,世子也是个英俊人物,只望他们日后和睦,能抵消掉这桩憾事。

    然而轿子方一入二门,就有执事追上来道:“王上没法到正堂上观礼了,请新人到内苑来!”

    杜乐俊和杜乐英彼此对视一眼,这一刻逼到眼前了,还是让他们觉得可怕,毓王,真的要去了么?

    轿子抬到了西宁门上,杜氏兄弟也不得不止步了。轿前辅下一道锦毡,杜雪炽的一只纤足踏了上去,她略略抛开一点盖头,只能看到哥哥们不安地踏动的靴子,她向他们无声地笑着,虽然明知他们看不到。

    然后就有喜娘过来搀住了她的手,带着她一步不停地走开了。锦毡真长呀,是白苎麻和无比贵重的白耗牛毛结成然后染色的,每一步嵌着一粒指头般大小的明珠,这得多少颗明珠?杜雪炽一颗颗地踩过这些明珠,就好象踩过了过去所经历的每一天。

    此刻文思阁重重垂下的帘帏后,毓王枯瘦的手紧紧按在罗彻敏的手上,屋里生着四大盆炭火,热得罗彻敏身上淌汗,而那手,却依然冰凉。

    “我们身边,定然有心怀异志之辈,”毓王吐出来的气已然有些恶臭,道:“这不是我多疑!”

    “是!”罗彻敏答道。宸王竟能够正好在青龙涧口堵住毓王,这其中定然有问题。

    “长庚剑,拿过来”他哽咽道。

    薛妃亲自捧过来一个小托盘,揭开后是一柄短剑。毓王极力想把手放上去,却还是没能办到,罗彻敏赶紧把剑取下来,塞在毓王手中。

    “你听着!”毓王抚挲着那剑,道:“十多年前你大哥成立了长庚一军,私下里做了许多事。然而你大哥遇难的时侯,我遣长庚军去救他没有救回来倒也罢了可,可后来我得知,长庚军竟然听从了旁人收买,弑杀了你大哥!”

    他的声音一下子哽住,薛妃轻轻地拍着他的胸口,毓王的手按到薛妃手上,良久方道:“我让两个人去消灭长庚军,他们回来跟我说,长庚不复于人世。他们的名字你听着罗彻同、罗彻敬!”

    罗彻敏肩头耸了一耸,张眼欲问。毓王的头在枕上略晃了晃,道:“踏日都是罗彻同的命根子,在黑摩岭损失惨重,我本没有疑他可是这枝剑!”毓王干瘪的嘴唇似两片在枝头萧索的枯叶,扇动得厉害,竟是无以为继。

    “然而,然而二哥他”罗彻敏想起罗彻同绝望搏杀时的神情,始终不能相信这一点。

    “出卖我的不见得是他,然而竭力救我的人也未必不想害我。”毓王慢慢地道:“这世上人心太过难测,敏儿,你要多看多揣摩,咳咳!”

    他剧咳起来,大夫使女们听到动静,捧着巾栉药水拥了进来。好一通折腾,毓王才又能平躺下去,他挥手道:“你们出去叫黄嘉进来!”

    黄嘉进来时,步下悄无声息,他蹲到毓王身前,小声道:“可尼沙,敦子来了!”

    “敦子!这辈子我对不住你!”毓王声音极细,然而却非常地流畅。“你跟我总角之交,二十年前你就是我的副手,二十年来只让你作个都指挥使,太委屈你了!然而,罗昭威和你在越州闹了那场,我便只有选你、或是他”一汪老咸的液体在他眶下漫开,他喃喃地道:“便是我去了,我还是只能将事权交到他手上,所以你还是得委屈下去”

    黄嘉却没有一丝激动的神情,轻轻拍着毓王道:“别想那么多了,安心睡吧!”就好象在安抚一个婴孩。

    “敏儿,敏儿,我跟你说,黄嘉是这世上我最信的人,就算这辈子我都有亏于他,可还是信他对我忠心耿耿,日后不论出什么事,你都可以找他!”

    “是!是!”罗彻敏连连点着头,他牙关咬得死紧,似乎除了这字,就什么也说不出来。

    黄嘉退出去后,毓王就一直陷入长久的沉默中,如果不是喉头偶尔还会动弹一下,罗彻敏完全不能确知他是活着还是己然死去。薛妃一直坐在毓王肩畔,象画在墙上的人似地,毫无生气。似乎她己然先毓王一步,到了另外一个世界。

    直到帘幄被整个掀开,凤冠霞帔的杜雪炽出现在这灼闷地、晦暗地、弥漫着腐臭味和炭火味的房间里,毓王重重叠在一起的眼皮才骤然掀开。

    “过来!”他含糊然而坚定的声音里,杜雪炽跪到了罗彻敏的身畔。罗彻敏侧过头去,只看到一面挡住脸的扇子,上面大红金绣的龙凤,浮面的热烈下,却透着说不出的冷漠。

    从红缎中翻出来的一只素手被塞到了罗彻敏手中,罗彻敏茫然地握着这只手,觉得握住的不过是一团湿冰湿冰的空气。

    “雪炽她是最宜作你王妃的女人!”毓王最终道:“你要你要象我待你母妃一样待她!”

    薛妃投在地上的影子动弹了一下,她猛然间捂住面孔,冰凉的水滴从指间无声地泌出,滴落在毓王的面上。毓王承受着这泪水,气息渐变得平缓。

    外面又有人报道:“奉国公来了!”

    毓王的手指弹了一下,罗彻敏知道他的意思,忙道:“请奉国公进来!”

    罗昭威小跑着进来,在看到毓王的面孔时却又几乎失去了气力,甚至都没有走到他身边,就远远地跪下了。

    “过来,四弟!”毓王在床上移了一移,罗彻敏赶紧帮他将面孔翻向外侧。

    罗昭威膝行几步,手远远地伸出去,似乎中间有什么艰险一般,许久后终于搭在了毓王虚弱的指上。

    “孩子还小,不懂事”毓王的眼神己然涣散起来,似抓不住罗昭威的身影,道:“你嫂子终究是女人,今后罗家可就靠你了!”

    “敏儿世子,我竭心尽力辅佐世子!”罗昭威抽搐了两下,起先说不出来,然后又高声吼起来,仿佛他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毓王的手耷拉了下去,嘴里不知喃喃地念着些什么,道:“你为罗家好便好,为罗家好便好”细语慢慢化作深浅不一的呼吸,呼吸渐渐地慢下去,就象是在阳光下消失的轻雾。

    这过程来得如此平和,罗彻敏无法说清楚毓王是在哪一刻最终逝去。

    薛妃在毓王面孔上摸索良久,终于发出了一声啼哭。然后帘子就整个地被拉开了,女眷们一拥而入,朱夫人拉着珑华进来,一下子跪倒,头重重地磕在榻沿上。薛妃要拉她起来,她却浑身瘫软,最终只抱住了薛妃的腿,放声号啕。刘白二姬抱着彻武彻贤跟在下面,其它无子诸姬离得略远一些,哭声将罗彻敏整个淹没了。

    然而这个时侯,罗彻敏不知却为何只觉得浑身空荡荡地,好象已经飘到天上去,手里握着的人,还有身边哭泣的人都越离越远。突然有人撞到他身上,他才激灵灵地落回地上。

    “珑华!珑华!”罗彻敏发觉妹妹似哭得噎住了,面皮苍白,嘴色青乌。他一时慌了手脚,赶紧敲着她的背,叫道:“大夫!大夫快来!”

    然而方才大夫进来给毓王号过脉,己然出去了,他叫了两声,竟无人答应。薛妃和朱夫人抱头痛哭,似对身外之事一无所觉。罗彻敏急了,正要将珑华抱起来,旁边有一只手指探过来,重重地点在珑华人中穴上。

    珑华紧闭的牙关终于松动,眼睛也能转了,细弱地喘息着,又“嘤嘤”地哭起来。

    罗彻敏转过头去,看到自己的新妇。杜雪炽不知何时放下了掩面的扇子,她头上戴着珠玉满头的凤冠,重彩灼光之下,她未沾脂肪的面孔仿若露凝霜炼,呵一口气就会消散般毫不真切。

    杜雪炽将珑华从他怀中接过来,手在她百会穴上轻轻按揉,向一个慌慌张张跑来的侍女道:“去拿杯水来!”

    罗彻敏这才发觉,自己竟还握着她的手,他赶紧放开,有些不知所措地道:“多谢多谢了!”

    杜雪炽抬眼看他,然后又向薛妃和朱夫人瞥去,道:“王上去安慰一下两位太妃吧!”

    “王上”罗彻敏好一会才能反应过来,原来她是在和自己说话。他这时终于觉得胸口钻进了什么东西,将体内支撑着的架子击碎了。他一下子整个人扑倒在毓王身上,干涩的啼号冲出喉头,饱含着对未来无穷的恐惧和惶惑。

    侍女将水递给杜雪炽,自己又向薛妃禀道:“王妃,该为王上净身了,可是烧好的热水教慕云打翻了,这一来却又把福衣给弄湿了您看这”

    然而薛妃却全无平日仪态,只一径哭得撕心裂肺。杜雪炽喂珑华喝过水,将她交到另一名侍女手上,缓缓起身道:“福衣总有备用的吧?”

    “啊!”侍女赶紧向杜雪炽行礼,一时还不知如何称呼,就索性省了,道:“是有,不过钥匙在朱总管那里!”

    “教他过来吧!”

    远远地歪在院门口的鄂夺玉,看到杜雪炽从内堂拥挤的人流中出来,站到了抄廊外略为空旷的地方。几名侍女管家围在了她的身侧,她听着他们的话,微微地颌首,细言软语地吩咐下去,面有惊惶的人们立即连连躬腰,快步小跑着离开。然而很快就有更多的人又拥了过来。

    鄂夺玉不由得一下子站直,正这时后颈上微微一凉,象有只指甲狠狠在那上面掐下去。眼前迷糊起来,原来是一片雪花粘在了睑上。他抹去睫上的水,就发觉空中己经密布着悄然降落的雪片。这是今冬的初雪。

    杜雪炽的面孔渐渐淡去,似与雪溶为一色。鄂夺玉不由回想起躺在玉叶草从中的那个女子,然而她的神态和她说的话都湮灭不清,只余下那一星破碎地眼泪的味道,还那么明晰地铭在他唇角。然而他略略一想,就悚然一惊,原来那夜过去,才不过两个月而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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