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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玫!”韩锷也一愣,抬眼望去,却见远远的隔着数十骑骑者,一匹黑马上正坐着 一个女子。那女子身形矢矫,一身黑衣,身后大氅随风而飘,气势极为劲健。她的一张脸上,却蒙了一尾红巾。那红巾却长,飘拂拂的足有二尺,遮得她脸上只见得 出一双眼睛。马蹄儿卷起的雪蓬蓬的,只见得她黑衣之上,红巾在飘,与刀靶上飞舞的红丝绳相映成趣。

    那女子也侧顾了一眼,然后似一惊,用伊吾话斥道:“退下,别乱问,那是威镇三州的韩宣抚使。”

    众骑者都一惊——韩锷剑斩宗咯巴后,在漠上一带,已威名极著,何况此时又是他自青草湖归来后。那些骑者略停了停,那女子似急欲追杀大漠王,一甩鞭 子,众人听得空中一声鞭响,就欲再往前奔。他们大队人马走的路却距韩锷与余小计立身处还有半里许。韩锷只见小计面色呆呆的,想他只怕还多少有些记挂大漠王 二人,怜其末路,不忍见其这么身死。又见这一帮马匪在自己面前如此无忌,不由心中说不出的腾起一股怒意。他口中忽然冷冷一喝:“有我韩锷在,你们还是这么 纵横无忌,想杀谁就杀谁吗?”

    那批马匪也都生性暴躁,有易怒的已经勃然大怒。众骑者一回头,却见韩锷提马向前了一步,挡在小计前面,一手按剑,凛然作色,却自有一种横闯过千军万马的威势。只听他开口喝道:“大漠王就是为横行无忌,才数遭我连城骑重创,给你们拣了现成偏宜。你们,可是想取而代之?”

    那边七八十匹马一时都停了下来,被马蹄卷起的雪花犹疑地不习惯这一静似的在空中顿了顿,慢慢飘坠。只听那女子忽敞声一笑,用伊吾话道:“那韩宣抚使要待如何?”

    韩锷没懂,却是小计翻译了。只听韩锷道:“商有商规,匪有匪路。你们要是太不依规矩,到处杀人夺命。说不得,我就要除了你们了!”

    他跟小计只有两人,面对数十铁骑,却也毫无怯意。那女子呆了呆,怔怔地看向韩锷,不知怎么,韩锷就感到一丝熟悉的感觉。只见那女子忽拱手道:“小女子绝无冒犯韩宣抚使与连城骑之意。有韩宣抚使在位一日,以后,我们也绝不冒犯连城骑。”

    韩锷忽然一静。见对方已交待至此,却也不好太过相逼,就待放他们去。却见小计的脸上还是呆呆的,沉吟了下,开口道:“那你们今日先退回去,起码今日不要追杀大漠王二人。”

    那女子一愣,想不出他为什么忽然袒护大漠王二人,声音微怒道:“韩宣抚”她声音已怒,似就要发威了。接着却微微一缓:“你为什么要袒护他二人?他二人难道就不是匪了?要知道,强存弱亡——这塞外,原也有塞外的规矩,那大漠王两人也不得不服的规矩。”

    韩锷静静道:“因为我小弟今天不愿看到有人杀他二人。”

    那女子一怔,拿眼疑惑地看了余小计一眼。韩锷也不知自己今天为什么会做出这番事,他只觉查出小计的不快,觉得要为他做点什么。这么无理的事,无理的缘由,在他也还是头一次。

    那女子脸上的红巾一阵飘动,忽然道:“好,就缓过他今天,看韩宣抚使的面子。弟兄们,咱们走。”她一拨马,倒转马头,回身就走。她属下也跟涌而上。那女子却在马上回身道:“韩宣抚使,小女子今后对客途正规商旅与连城骑一定秋毫不犯。望韩宣抚使也勿以我‘漠上玫’为敌。”

    她说这话时,韩锷心底又浮起了丝熟悉的感觉。他回眼看向小计,见自己虽喝退追骑,小计脸上却象并无欢喜,只怔怔的、一片茫然之意。

    著取戎衣为与谁,双蛾久惯笑须眉;忽然旖旎行边塞,且驱骢马越斑骓

    词还是旧词,只是唱的人不同了。朴厄绯妍姿巧笑,手捧玉杯,喉里低低地唱着:“乐陶陶、用衔杯,行矣关山不需归。战罢银河悬青索,系取长庚与相 偎”正是居延城的王宫,这里是后花园,夜已三更,四周寂静无人。这个小小亭子却是波斯式样的,亭内铺了锦蘮,炭火融融,朴厄绯独自一人,没有留什么仆 从服侍,单独与韩锷坐在一起。

    韩锷却没有带小计前来,因为估计今晚要讲到小计的身世之秘,一时还不知道是不是让他听到的好。

    亭前有一个水池,那水却是温泉,腾腾的热着,因此池子四周,好多花草竟还有些绿意,跟远处的积雪一衬,越发觉得恍惚怪异。亭内只设了一个坐榻,却是韩锷坐着,朴厄绯就坐在旁边地毯上,只见锦茵杂绣中,她一身绯彩,臻首瑶鼻,红唇皓齿,伸着一只手正在与韩锷斟酒。

    斟罢酒她就这么素齿微露,轻轻唱着,用歌声劝进这一杯酒。洒光潋滟,她的十指握在酒杯边沿,葱白似的嫩。她坐得离韩锷极近,裙裾散开,那裙裾似簌 簌地要侵拂到韩锷的脚腕上来。天上没有月,却是冬月三十的日子——没有花的季节,她却娇艳成如此一姹。连韩锷也都觉得一望之下,目眩神迷,心中感叹:这样 的女子,远嫁塞外,却也当真是委屈了她。

    朴厄绯的年纪说起来要比韩锷大上许多了。但她并不显老,就是偶尔眼角会露出一点皱纹来,可那也是风情一现,只听她道:“好好的歌儿:歌好,作这歌儿的人也好。韩宣抚使与杜姑娘这么双驹并辔,驰骋天涯,索剑为盟,却让我这薄命女子当真羡煞了。”

    说着,她轻轻仰起脸来一叹。

    与一般女子不同,她叹气也是仰着脸来叹的。那张脸儿就似一朵花开在韩锷面前三尺之处。她的手指轻轻把玩着手里酒杯的杯沿,一下下摩娑,眼睛斜瞟着韩锷的足腕,那姿式有些轻佻,似一下下意会的用手指摩娑在韩锷的脚腕上似的。一下下的轻痒,似要搔到眼前这个男子的心眼儿里去。

    亭中并没有点香,空气里却似乎弥漫了迷迭香的香气。韩锷足腕轻轻一颤,朴厄绯笑道:“冷吗?”说着,她伸手轻轻一握,就已握住韩锷那瘦硬的脚腕,口里低声道:“有时,真的好想有这样一点瘦骨峥棱的依靠呀。”

    她的声音如水,指间的划动也轻柔如水,象春三月在泾水中的游泳,水荇翠带柔糯糯、蠕动动地缠了上来,韩锷只觉浑身一硬,眼前的朴厄绯却似要水般地化去,溶溶的浸漫到他的身上来,给所有因为生硬磨折而出的裂缝伤痕以一夕水色的慰抚。

    她的指尖轻轻,已轻轻伸进了韩锷的袜带,整个人都似要化做一脉春水流到韩锷的衣缝里来了。痒痒的酥滑,象要沿着韩锷的腿,一直贴肌贴肉地抚慰上来。

    但她的口气里又有如此的自伤,让韩锷也不忍心太过躲避的。只听朴厄绯低低道:“我想看看你的脚,可以吗?”韩锷还没及说话,朴厄绯却已当他默认了 一般轻轻给他脱去了靴子——原来一个女人脱靴也可以脱得如此温柔。她的手轻轻一握,握在了韩锷的布袜上,口里低低地叹道:“好久,没有看到过我们汉家男子 的赤足了。多久了?有多久了?从进宫起,有十八年了吧?”

    她轻轻仰起头,口里浅浅的喟叹似卸去了韩锷心中的甲胄,手里的五指却轻轻剥脱了韩锷足上的袜。

    韩锷的脸虽已晒得好黑了,足下因为未见阳光,却反有一种特别的苍白,朴厄绯低着头,五指顺着他的趾缝梳去,糯糯的,柔柔的,宛如月光水色一般,凉软软的让人无法躲避。可触久了,却成一烫。

    韩锷这时才觉得她的手心是热的,只听她口里低声道:“其实,在当年的当年,最初的最初,我碰到的第一个少年,拘谨羞涩,从来没有看到过他别的地方 稍稍裸露出,只是一起嬉水时,看到过他的足腕。那时,我就爱上了他的足腕了。那时,也真的好傻好傻——谁会想到进宫,谁会想到远嫁,谁会想到和亲,谁又会 想到当什么王妃呢?心里头所有的傻念头就是嫁给他,到晚上,给他端一盆温水,洗净他足上的尘泥,揉松脱他骨里的疲倦。”

    她仰起脸:“多少年了?多少年了?时间可过得真快。老天老天,不知道是不是可以让我这荒居塞外、为命运遣弃、为汉家抛掷的一个女子也得以一偿宿愿呢?”

    她口里说起‘时光’时,眼中也似湿润成一片潋滟。——所谓时光,那脉脉汩汩流动而过的时光,是最能瓦解一个人心头所有的防范的吧?

    她的指在韩锷的足上轻轻的摩娑着。脸儿却向韩锷膝上偎来。“你是男人,我们汉家人中已不多的男人了。”

    她的脸又轻轻靠在了韩锷的膝上:“我是女人,一个被远抛于荒野的女人。好多时候,觉得自己真的软弱得象一流水呀。时间,容颜,华年,色泽就那么汩汩地流去了。自己已提领不起自己一整个人了。好想含住一点点硬,握住一点点扎实的东西,找到一点坚强,依赖上一场澎湃”

    韩锷是习练技击之术的人,袍岔一向开得很高,这时前摆似在无心之间被朴厄绯整个掀开,她的一支手还在韩锷的足腕上轻轻地划着,另一支手却沿膝而 上,脸儿手儿都轻轻偎向他两腿之间,低声道:“听说炼剑的人,最后那剑煅成之刻,都要经过一场淬火那剑火烫烫地伸入冻水之中,哧啦一声,青烟直冒 为什么我这样的一个女人,这一生,只能任由自己水样的肌肤骨肉就这么冷下去,冷下去,冰冰寒寒,却又并不冻住”

    她轻轻地低叹着:“我就等不来那炽剑一淬的腾腾一沸吗?”

    她说时眼中忽冒起一点精火,那奕奕生辉的一点光彩似是瞬间把她的面容点燃。然后,烧得似是她的唇角都干燥了,伸舌无意识的在唇边一舔。那软软的舌头象心之火苗样红红地一灿,一动就炸入韩锷胸口。

    ——只是那么一星一点,韩锷觉得该不会烫伤自己什么的,却没觉查间,自己所有男性的渴念与虚荣都似已被点燃,然后腾腾一沸,身子登时象烧了起来,烧过心室,烧过胸口,烧过小腹,烧出了突兀挺立的焰火之山。

    朴厄绯目现惊迷,低声道:“呀,你好烫。”

    她似惊异韩锷的变化,脸儿轻轻凑前,低声道:“你好硬” 然后,口舌微张,忽然就轻轻地靠近韩锷的私密处,一拂而触,然后她的唇先湿了,以一个柔弱女子所能达到的最柔弱的姿态表露着一点噙含她的目迷离,人呻 吟,整个身子似都轻颤韩锷都觉自己最末梢的神经都被撩起了从未有过的轻颤,这样的女子这样的夜一切都象美丽,而一切也象妖幻

    韩锷身子忽旋飞而起,一飞冲天,直盘旋而升,不可遏制地飞出阁外。然后他空中踏歌,足尖一点阁檐,步步而上,似直要高举于此无月之夜。 身下,小阁冬后,炭火春融。他身影盘旋,一落落于数丈之外,赤着的足一踏积雪,一点冰寒之意就从涌泉戳入,他的心神一静,目现清明,怔怔地望着阁中的朴厄 绯——姹女其妖,他今日才算明白了什么叫做‘姹女其妖’

    朴厄绯在阁内用一双迷离的眼把他看着,静静地看着,似乎那目光饴荡得韩锷足下的雪都要化了。韩锷忽然低头,长吸一口气,平整好自己的心情,梳理 好脉息,然后好一时。借着那足踏冰雪之效,一身长衫才重又能松松软软地在腰际悬垂下来。他肩头轻轻一动,已重又跃入阁内。坐在独榻之上,冲朴厄绯低低一 笑:“朴王妃果称倾城,这‘迷迭之术’当真足以缠缚陷落天下男子了,却不知是有什么事让韩某办呢?”

    朴厄绯的眼中微有失望,她轻声道:“你难道不知,迷迭之术却是也要施者动心才能发挥到这样的境界吗?”她的声音软软的——如果真是什么迷迭之术,那确也是已发挥至极至,浑然到自然了。

    韩锷微微一笑,并不答言,伸手穿袜,穿好后把脚重又套在了靴子里面。朴厄绯的声音转滞,滞涩地道:“你当真当真流水无情呀——人生得意须竟欢,韩宣抚使,你这一江奔流,不肯偶伫,却是要流到哪里去呢?”

    韩锷含笑不语,穿好靴子才道:“朴王妃,我听得消息,王妃不日就要与伊吾王格飞大婚了吧?”朴厄幻一抬脸,脸上寒意一现“不错。”

    她一垂头:“其实他当上伊吾王以后,已纳了不知几许姬妾了。”

    “好在,他还不敢不娶我的。”

    她的额头上这时升起了一丝皱纹,纹路苦苦的,让韩锷心中也不由一时升起怜惜。他心中怜惜一动,却见朴厄绯忽冲他一笑,那一笑艳如春花,晃得韩锷眼 前只觉得春光饴荡。忙忙一定心神,不敢再看。好一时才敢直视向她的眼。朴厄绯却叹了口气,知道不行了。半晌只听朴厄绯笑道:“韩宣抚使,刚才你也并不是完 全没有动心吧?”她目光盯向韩锷袍下的某处,那目光就象是一场暖昧,暖昧得韩锷心头一片晦暗。只听得朴厄绯笑道:“不管怎么说,咱们也算是有过一点肌肤之 亲了。韩宣抚使,小女子适逢大难,你可要帮我。”

    她的眼睛似笑非笑地一睇韩锷。韩锷在她一语之下,再也控制不住镇定。脸上,脖子上,一块红布似的,爆开了一片火红。这两年多的历练所得在朴厄绯这样一个女子面前早已溃不成军,一霎间,他似被还原成原来的那个青稚羞涩的少年,只觉满心满脸都是腼腆。

    可他的这份腼腆朴厄绯却象很是爱看,她眼波如水,若调侃若嘲笑地看着他,已不动丝毫绮念。可那眼光深处,却似隐藏着就是眼利之人也望不见的深撼。只听韩锷叹气道:“绯姐,你何苦这么捉弄于我?”

    他的声音青涩涩的。朴厄绯脸上一笑,心头却苦涩一闪——她苦修三十余年的‘姹女其妖’竟抵不住这年轻人的一笑天然?她心中突地一怒,但并不形于面 色,只是声音稍有些变形地道:“我只是不服杜方柠那小丫头罢了,凭什么这么好的运气,她出身清贵,修习精湛,就是遇人也比别人遭遇的好些。而我,凭什么就 一定要”

    她此生似乎头一次有些控制不住自己:“来个劳什么一去紫台连朔漠,最后也只能独留青冢向黄昏吧?”

    说着,她心头一酸——她久已惯于控制自己,不再让自己心酸。可这突然涌来的心酸却是控也控不住。只见两行泪水在她脸上流下。她一闭眼:完了完了,苦修多年,姹女其妖之功几近大成,难不成今日要毁于一旦?

    韩锷一见,也觉吃惊,不自觉地上前拍了拍她肩膀,低声道:“绯姐,别,别这样。你的惑术天下无敌,我要不是想着一经陷落必遭你嘲笑如别的男子般,是断也逃它不过的。”

    他安慰得言不及义,却反把朴厄绯心头的那一点酸楚平息下来。朴厄绯一时止泪,含笑看向他:“余婕说得没错,你原来——果然还算是一个情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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