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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廷,还大赦流死亡匿之徒!爹啊,娘啊!我龚家上下人等,在天之灵,你们现在终可以闭眼了。”

    这时只听得数骑蹄声,疾快地奔来。人们一时四散。

    因为接着,另有一大片蹄响出动,那分明是天策府护翼已然发动,要拿办敢搅朝廷盛事的杀手。

    李浅墨只觉胸中情怀一阵激荡,趁着混乱,就着黑,竟一言不发,已自出手。他一出手,就用上了自己平生从未想过会用的“分筋错骨,屏息闭胎”之术。

    他出手是冲刚才偷听到他们说话的那两个人。那“老乌”不防备之下,被李浅墨兜头盖脸地,就借他身下的毡子把他盖住。那人双肩被制,李浅墨出手极快,一路疾点,闭了他的气海,也就此废了他的功夫。

    李浅墨得手之后,拔步即走。他没想到自己平生头一次伤人致残,竟用的是偷袭。可干过之后,心中只觉畅快!

    灞水之声澌澌。

    李浅墨悄悄离开那个混乱场面,又向前行去,耳中只听到天策府卫的马蹄声纵横驰骋。

    他先来到灞水岸边,闭着眼,凭着嗅觉,溯流而上,足行了二三里地,才重又睁眼。

    只见前面是一片小树林。

    李浅墨感觉柘柘就在里面。他轻身蹿了进去,那树林有数亩大小,树都不高,大多是丈许高的木梓,里面还夹杂着野桃野李。他远远略听得些声息,却似不只一个人,就借木隐身,悄悄地靠近。

    却见树林里,枝柯空净,几棵树之间,柘柘正盘腿坐在地上。

    李浅墨停住身,夜太暗,他只见得到隐隐的剪影。却见柘柘忽晃着了一点火,点起了短短的一截牛油烛。在那点烛火照耀下,它大头身子小,坐在那里,显得格外地孤弱。

    只见它坐在那里,一只手不停地在地上画着。仿佛在思考着什么。

    李浅墨隐隐觉得树林里似还有人。不出一会儿,果听一人说道:“魈妹妹,我家王子给你算得准不准?是不是在长安城南三十里许处找到了那个山坡?在那坡上,还碰着一个嘻嘻长相清爽的小哥儿?”

    却见柘柘并不意外,一回头,撇嘴道:“木魅姊姊,不许你笑我。”

    李浅墨这时只见一株野桃树后面,转出一个人来。那人身材高挑,脸上笑盈盈的,灿若山花。奇的是她的身子,竟像是直接从那桃木里钻出来的。当真如花妖木魅。

    却听那术魅笑道:“是我家王子说的,那是你的有缘之人。这话又不是我说的,怎么能说是我笑你。”

    柘柘似不想与她在这话题上纠缠,只听她岔开话题道:“只来了你一个?光你一个,不中用的,我起码得要两个人帮我。”

    却见那木魅一拍巴掌,边拍手边说道:“魉魉,你出来吧。”说着又冲柘柘道“你不是不知道,魉魉她最胆小的,如不看到我现身,她再不肯独自出来的。”

    只见不远处地下,果有枯草略动了动。

    却听那木魅叹道“说你胆小,果然就胆小。都是咱们姐妹几个,还隐什么身?装作好像还藏在地下似的。不拘你在哪儿,魈妹妹有事找你我帮忙,你还是快出来吧。”

    幽幽地,只听到一个声音比虫鸣还小:“你们先说是什么事儿,说好了我再出来帮你。反正我在这儿,总耽误不了你们的。”

    那木魅无奈一笑,冲柘柘道:“她就这脾气,有什么事儿,你只管说吧。”

    这时方听柘柘郑重道:“我找到他了。”

    木魅本还待打趣她说的到底是哪个“他”见柘柘一脸郑重,一时也不敢打趣了,望着柘柘,等她的下文。

    柘柘顿了顿,方又开口道:“我见到大师兄了。”

    只听到一声低叫,木魅身子晃了晃,然后暗处里又有身影一闪,那个魉魉终于跳出来了。

    那魉魉身形娇弱,腰如尺素,脸上氤氲着,却看不清,整个人一眼望去,总觉得像看到的是两个重影。那两个影子时分时合,让人弄不清到底哪个才是她,哪个影子是真的。

    李浅墨吃惊之下,只觉得那像是“分光术”分光术是一种魅族身法,可让人现出的影子总像在颤,所以让人感觉影儿重重。

    那可是极高明的幻术!

    可——大师兄是谁?李浅墨愣了愣。

    这几天柘柘一直跟自己在一起,好像没见过什么人吧?

    可他被林中那三个女子已晃得目眩神迷,再也无暇细想。

    一截小小的蜡烛,照得柘柘、木姊与那个刚出来的魉魉个个如妖似魅。那蜡烛的光晕昏黄,让李浅墨陡然想到了罗卷提起过的“泉下”一词,据说山魈就是出自那一脉。那门派原名似乎不是汉文,叫什么“底诃离”就是“泉下”的意思。

    李浅墨今日见到,才算明白为什么她们会叫“泉下”一脉。

    却听木魅颤声问道:“大师兄,他,现在怎么样?”

    只听柘柘叹道:“他起码有一半已真的形如鬼魅了。”

    木魅的身子又一颤。然后柘柘低声道:“不过,他还是做完了他该做的。”木魅的身子晃了晃:“不可能。”

    似乎那大师兄身负的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可柘柘已伸手在自己颈下掏着,她掏出了个什么,因为背着光,李浅墨也看不到。

    只听木魅低声叫道:“啊!居然真找到了!”

    然后只见她额手称庆,说了句西域话,仍然激动不已,身子忽窜向那野桃后面,绕树疾转。那株野桃,被她转得,幻术施为之下,竟似在夜色里开出了满树的花。

    好容易她才抑制住激动,动情地对柘柘道:“这下,咱们复国有望了。”

    可柘柘声音忽然惨淡,她脸上全无兴奋之色,反用西域话冲木魅说了一大通话。

    那声音时而低柔,时而高昂。悲凄处,单只音调,就似要催人泪下。可惜李浅墨一句也听不懂。

    随着她的叙述,那位木魅与那个魉魉也越来越沉静,魉魉的脸上都像有泪流了下来,在她分光之术下,那泪珠幻成一片迷离,竟哭得如晓露满坡。

    只见到木魅的脸色越来越暗,最后,那脸色直如槁木死灰一般。

    柘柘似明白她的感受,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衣裾,似想安慰于她。

    只听那木魅惨然道“看来,他是回不了家了。”说着,她仰天而叹“这些年,他的日子真不知怎么过的。当真是过了奈何桥,喝下孟婆汤,谁想,还是永世无法超生,这一世,注定钉在了望乡台上。”

    一时,几个女子同向西方望去。那西边,黑沉沉的全是夜。

    她们似乎同想起故国之思,猛地,一人唱,其余和,竟用李浅墨全听不懂的语言唱起了一首声调缓缓的歌。

    那歌声,因为简单,所以更加悲哀。李浅墨虽听不懂,心底也觉得苍凉起来。

    半晌,才听柘柘道:“我找你们来,不光是为了告诉你们这个。”

    她抬头望向西方,咬了咬嘴唇,低声道:“小王子算得不错。这一行,我不只找到了大师哥,还看到了郁华袍。”

    木魅与魉魉几乎同声惊呼。木魅的目光疑问似的盯在了柘柘身上。

    柘柘摇了摇头:“可惜,我没能拿到,那袍子已分成三块,被响马中人和天下五姓的卢郑两家抢走了。”

    木魅的神色便一暗。

    却听柘柘道:“但我凭着我的‘天孙锦’之力,在脑中刻丝为画,生生记下了那上面的图案。为此我功力已经大损,记虽记下了,却一个人再怎么也画不出来。那张图,极为复杂,单只看着,就让人眼晕的。所以我才要你们两个人助力。”

    魉魉与木魅对望了一眼。

    不用说话,她们似已心灵相通。

    只见魉魉身子一颤,忽搭手到柘柘肩上。她与那木魅同时伸手,轻轻解开了柘柘的头发。

    李浅墨没有想到,柘柘藏于一头乱发下的头发居然有那么长。

    三个女子,各自解辫。然后,她们竟将彼此发辫结在一起。

    那长长的发辫,把她们彼此连结了起来。

    柘柘忽然瞑目而坐。木魅仰头向天,她的身上发散出五彩香气,那香气里夹杂着果实的气味。而魉魉的身形晃动着,她的分光术施为已近极致,整个人看着都快分成两个了,但又慢慢重合,只是重合起来的那个影子更是虚的。

    她们三个女子或坐或立。

    李浅墨情知她们一定在施行着什么秘术,要挖出柘柘刻在脑海里的那张图来。他不愿窥人隐私,想了下,悄然退走。

    可他边退时还边不由想着,这几个女子,到底藏着什么秘密,她们口中的小王子又是谁人?而柘柘,她到底是谁?

    覃千河的帐中,正坐着两个人。其中一个人脸罩面具,不言不动。

    帐内有一个下属正站着禀告适才的军情。覃千河席坐于案前静静地听着,到最后只问了一声:“伤口你看过了?”那下属一点头。

    “确是罗卷?”

    那下属更肯定地点头。

    覃千河淡淡一笑:“那你们追不上也在情理之中。”说着,他转望向那个戴着面具的人:“虎伥兄,看来罗卷杀你之心极炽。”他笑了一笑“不过,你若肯坦言相告郁华袍与胭脂钱之密,我覃千河凭这个名字担保,罗卷决不会伤到你一根寒毛。”

    那戴着面具的人居然是大虎伥。

    那个下属这时已转身离帐。只听虎伥说道:“你杀了罗卷后,我自会坦言相告。”覃千河的目光一垂,叹了口气道:“虎伥兄,我怎么说你都不了解呢?”

    “我不能轻易答应你去杀谁。这已与十几年前的形势大不相同。朝廷既立,自有它的法度。这不比当年天下大乱,群雄并起,争鼎逐鹿的年代了。那时为争天下,可以杀得血流遍野。但当初的争杀,不正是为了此日的不杀?如今圣上在位,你叫我怎么可以轻易答应你杀哪一个人呢?”他为人气度极为宁和,这时只是耐心已极地相告。

    “可如果你能告知我关于郁华袍与胭脂钱的秘密,我确保,罗卷不会伤到你一根寒毛的。”覃千河缓缓道来,语气不急不躁。

    因为他知道,在罗卷的追杀下,大虎伥除了托庇于天策府卫,普天之下,只怕再无可避之所。

    却见大虎伥忽然笑了一下。

    他的脸隐于一张面具之下,只闻笑声,不见笑容,把他整个人显得更为诡异。

    覃千河一抬头。

    只听大虎伥淡淡道:“看来我们是谈不成了。不过你不答应,自有人会答应。”

    覃千河目光一聚,他自然知道大虎伥为人精明狡谲,要看穿他是不是在故布迷阵。

    可大虎伥只是冷冷地:“你不用不信。我今天来,也知道你最终还是不会答应。好在,凭着这段隐秘,我找得到会答应的人。”

    覃千河望着大虎伥,脑中念头疾转。他在想,是谁?明知天策府卫已然插手,还敢从自己的虎口夺食?

    却见大虎伥从怀中掏出了一块物事。

    ——那是一个虎符。

    这本是军中信物,他从何得来?

    那虎符却是青金石雕就,覃千河看着眉毛不由一跳:“侯君集?”

    他本该想到,除了侯君集,还有谁敢在他天策府护翼手下抢人?

    却听大虎伥笑道:“不错,今天来,我就是代侯将军知会于你:谢谢覃统领代为操心。这西州之募,本是为他招集人马,倒劳天策府卫操心了,他心中感激不尽。而明日,罗卷若来,自会有他出面,派人来料理定。”

    “而且侯将军还说,前来观望西州募之人,俱是当年大野龙蛇之属。机会难得,如再放他们回去,必为动荡之源。所以明日,不管是应募的还是没应募的,但凡来的,哪怕抱着看热闹的心思,他也要一总照单全收了。”

    说完,他起身行了一礼,掀帘即走。

    覃千河望着他的背影,很久一动未动,更没有起身相送。

    侯君集,却是李世民手下名将。他从年少时起就入秦王府,为人果毅,却生性偏狭,而用兵之术,妙通鬼神。朝廷当年征吐谷浑,伐吐蕃之战,他俱曾参与,且一战成名。

    贞观一十四年,高昌王麴文泰反叛,为讨不臣之国,李世民就任命侯君集为交河道行军大总管,千里征讨。当时麴文泰听说侯君集要来讨伐自己,还曾笑对左右道:“唐距我七千余里,中间俱是沙碛之地。又无水草。冬风裂肌,夏风如焚,行商之人,百无一至,大军岂能到达?即使兵临我城下,一旬之后,他们自然食尽兵溃,那时看我俘虏他!”

    可侯君集兵次碛口,再进柳营,逼得麴文泰忧病而死。而侯君集大军一鼓作气,拔城灭国,从此征服高昌,连承诺护卫高昌的西突厥都驰援不及。

    此时,侯君集虽勒石记功,班师而回,但他是好大喜功之人,朝廷既要于西州建镇,他早已把西州视同自己的辖地,所以西州募之事,天策府插手,他已不悦。大虎伥身为昭武九姓之人,通晓西域民俗,为得此人,侯君集自会不惜与天策府反目。

    覃千河不由叹了一口气。他本不是脾气暴躁之辈,近年随着功力日深,气宇更加宁定。他倒不是一定要与侯君集争功,而是想起当年的一段隐情。当今圣上李世民极为喜爱侯君集,因他用兵有道,特命他跟李靖修习兵法。

    没想,三数月后,侯君集即上奏:“李靖要反!”李世民不由暗惊,问道:“卿有何证据?”侯君集道:“陛下命李靖教臣兵法,可一到幽微深奥处,他即隐瞒,其人必有反意。”

    李世民为此还专门责怪过李靖。可李靖却道:“是侯君集欲反!如今四海无事,如有战事,不过是征讨四夷。而以臣所教君集之术,如此征讨,已绰有余裕。”

    李世民只有一笑而罢。

    可覃千河一念及此,想到:以侯君集之行事为人,虽有能为,却忌刻偏急,好大喜功,如再放纵之,他日怎保得不生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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