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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孩子道:"三姨自己说的,她好像还在爹爹面前告了你一状,你最好小心些。"公孙断的脸沉了下去,心也沉了下去。

    他忽然明白马空群今天早上对他的态度为什么和以前不同了。

    当然不是真的明白,不过是他自己觉得已明白了而已。

    这远比什么都不明白糟糕得多。

    他放开了孩子,沉声道:"三姨呢?"

    孩子道:"出去了。"

    公孙断一句话都没有再问,他已经跳了起来,冲了出去。

    他冲出去的时候,看来就像是一只负了伤的野兽。

    云在天和花满天还是坐着没动。

    因为马空群要他们留在这里。

    风吹长草,万马堂的大旗还在远处迎风招展。

    砂子是热的。傅红雪弯下腰,抓起把黄沙。

    雪有时也是热的被热血染红的时候。

    他紧握着这把黄沙,沙粒都似已嵌入肉里。

    然后他就看见了沈三娘和翠浓,事实上,他只不过看见了两个陌生而美丽的女人。

    她们都骑着马,马走得很急,她们的神色看来很匆忙。

    傅红雪垂下头。他从来没有盯着女人看的习惯,他根本从未见过沈三娘。

    两匹马却已忽然在他面前停下。

    他脚步并没有停下,左脚先迈出一步后,右脚再跟着慢慢地从地上拖过去。

    阳光照在脸上,他的脸却像是远山上的冰雪雕成的。

    一种从不溶化的冰雪。

    谁知马上的女人却已跳了下来,拦住了他的去路。

    傅红雪还是没有抬头,他可以不去看别人,但却没法不去听别人说话的声音。

    他忽然听到这女人在说:"你不是一直都想看看我的吗?"傅红雪整个人都似已僵硬。

    他没有看见过沈三娘,但却听见过这声音,这声音在阳光下听来,竞和在黑暗中同样温柔。

    那温柔而轻巧的手,那温暖而潮湿的嘴唇,那种秘密而甜蜜的欲望本来全都遥远得有如虚幻的梦境。

    但在这一瞬间,这所有的一切,忽然全部变得真实了。

    傅红雪紧紧握着双手,全身都已因紧张兴奋而颤抖,几乎连头都不敢抬起。但他的确是一直都想看看她的,他终于抬起头,终于看见了那温柔的眼波,动人的微笑。

    他看见的是翠浓。

    她带着动人的微笑,凝视着他,沈三娘却像是个陌生人般远远站着。

    翠浓柔声道,"现在你总算看见我了。"

    傅红雪点了点头,喃喃他说道:"现在我总算看见你了。"他冷漠的眼睛里,忽然充满了火一样的热情。

    在这一瞬间,他已将所有的情感全都给了此刻站在他面前的这个女人。

    这是他第一个女人。沈三娘远远地站着,看着,脸上完全没有任何表情。因为她心里本就没有他那种情感。

    她只不过做了一件应该做的事,为了复仇,无论做什么她都觉得应该的。

    但现在一切事情都已变得不同了,她已没有再做下去的必要。

    她也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她和傅红雪之间的一段秘密,更不能让傅红雪自己知道。

    她忽然觉得自己很恶心。

    傅红雪还在看着翠浓,全心全意地看着翠浓,苍白的脸上,也已起了红晕。

    翠浓笑道:"好,我就让你看个够吧。"

    在风尘中混过的女人,对男人说话总有一种特别的方式。

    远山上的冰雪似乎也已溶化。

    沈三娘忍不住道:"莫忘了我刚才告诉你的那些话。"翠浓点点头,忽然轻轻叹息,道:"我现在让你看,因为情况已变了。"傅红雪道:"什么情况变了?"

    翠浓道:"马空群已经"

    突然间,一阵蹄声打断了她的话。

    一匹马冲了过来,马上的人魁健雄壮如山岳,但行动却矫健如脱兔。

    健马长嘶,人已跃下。

    沈三娘的脸色变了,很快的躲到翠浓身后。

    公孙断就跟着冲过去,一手掴向翠浓的脸,厉声道:"闪开!"他的喝声突然停顿。他的手并没有掴上翠浓的脸。

    一柄刀突然从旁边伸过来,格住了他的手腕,刀鞘漆黑,刀柄漆黑,握刀的手却是苍白的。

    公孙断额上青筋暴起,转过头,瞪着傅红雪,厉声道:"又是你。"傅红雪道:"是我。"

    公孙断道:"今天我不想杀你。"

    傅红雪道:"今天我也不想杀你。"

    公孙断道:"那么你最好走远些。"

    傅红雪道:"我喜欢站在这里。"

    公孙断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翠浓,好像很惊奇,道:"难道她是你的女人?"傅红雪道:"是。"

    公孙断突然大笑起来:"难道你不知道她是个婊子?"傅红雪的人突又僵硬。

    他慢慢地后退了两步,看着公孙断,苍白的脸上似已白得透明。

    公孙断还在笑,好像这一生中从未遇见过如此可笑的事。

    傅红雪就在等。他握刀的手似也白得透明。

    每一根筋络和血管都可以看得很清楚。

    等公孙断的笑声一停,他就一字字地道:"拔你的刀!"只有四个字,他说得很轻,轻得就像是呼吸。

    一种魔鬼的呼吸。

    他说得很慢,慢得就像是来自地狱里的诅咒语。

    公孙断的人似也僵硬,眸子里却突然有火焰燃烧起来。

    他盯着傅红雪,道:"你在说什么?"

    傅红雪道:"拔你的刀。"

    烈日。

    大地上黄沙飞卷,草色如金。

    大地虽然是辉煌而灿烂的,但却又带着种残暴霸道的杀机。

    在这里,万事万物都是残暴刚烈的,绝没有丝毫柔情。

    公孙断的手已握着刀柄,弯刀,银柄。

    冰凉的银刀,现在也已变得烙铁般灼热。

    他掌心在流着汗,额上也在流着汗,他整个人都已将在烈日下燃烧。

    "拔你的刀!"

    他血液里的酒,就像是火焰般在流动着。

    实在太热。热得令人无法忍受。

    傅红雪冷冷地站在对面,却像是一块从不溶化的寒冰。

    一块透明的冰。这无情酷日,对他竟像是全无影响。

    他无论站在哪里,都像是站在远山之巅的冰雪之中。

    公孙断不安地喘息着,甚至连他自己都可以听到自己的喘息声。

    一只大蜥蜴,慢慢地从砂石里爬出来,从他脚下爬过去。

    "拔你的刀!"

    大旗在远方飞扬,风中不时传来马嘶声。

    "拔你的刀!"

    汗珠流过他的眼角,流入他钢针般的虬髯里,湿透了的衣衫紧贴着背脊。

    傅红雪难道从不流汗的?

    他的手,还是以同样的姿势握着刀鞘。

    公孙断突然大吼一声,拔刀!挥刀!

    刀光如银虹掣电。刀光是圆的。

    圆弧般的刀光,急斩傅红雪左颈后的大血管。

    傅红雪没有闪避,也没招架。

    他突然冲过来,他左手的刀鞘,突然格住了弯刀。

    他的刀也已被拔出。"噗"的一声,没有人能形容出这是什么声音。

    公孙断没有感觉到痛苦,只觉得胃部突然收缩,似将呕吐。

    他低下头,就看到了自己肚子上的刀柄。

    然后他就觉得全身力量突然奇迹般消失,再也无法支持-下去。

    他看着这刀柄,慢慢地倒下。

    只看见刀柄。

    他至死还是没有看到傅红雪的刀。

    黄砂,碧血。

    公孙断倒卧在血泊中。

    他的生命已结束,他的灾难和不幸也已结束。

    但别人的灾难却刚开始。

    正午,酷热。

    无论在多么酷热的天气中,血一流出来,还是很快就会凝结,汗却永不凝结。

    云在天不停地擦汗,一面擦汗,一面喝水,他显然是个不惯吃苦的人。花满天却远比他能忍耐。

    一匹马在烈日下慢慢地踱入马场。

    马背上伏着一个人。

    一条蜥蜴,正在舐着他的血。他的血已凝结。

    一柄闪亮的弯刀,斜插在他的腰带上;烈日照着他满头乱发,他已不再流汗。

    突然间,一声响雷击下,暴雨倾盆而落。

    万马堂中已阴暗了下来,檐前的雨丝密如珠帘,花满天和云在天的脸色正和这天色同样阴暗。

    两条全身被淋得湿透了的大汉,抬着公孙断的尸身走进来,放在长桌上。然后他们就悄悄地退了下去。

    他们不敢看马空群的脸。

    他静静地站在屏风后的阴影里,只有在闪电亮起时,才能看到他的脸,但却没有人敢去看。

    他慢慢地坐下来,坐在长桌前用力握住了公孙断的手。

    手粗糙、冰冷、僵硬。

    他没有流泪,但面上的表情却远比流泪更悲惨。

    公孙断眼珠凸起,眼睛里仿佛还带着临死前的痛苦和恐惧。

    他这一生,几乎永远都是在痛苦和恐惧中活着的,所以他永远暴躁不安。

    只可惜别人只能看见他愤怒刚烈的外表,却看不到他的心。

    雨已小了些,但天色却更阴暗。

    马空群忽然道:"这个人是我的兄弟,只有他是我的兄弟。"他也不知是在喃喃自语,还是在对花满天和云在天说话。

    他接着又道:"若没有他的话,我也绝不能活到现在。"云在天终于忍不住长长叹息一声,黯然道:"我们都知道他是个好人。"马空群道:"他的确是个好人,没有人比他更忠实,没有人比他更勇敢,可是他自己这一生中,却从未有过一天好日子。"云在天只有听着,只有叹息。

    马空群声音已哽咽,道:"他本不该死的,但现在却已死了。"云在天恨恨道:"一定是傅红雪杀了他。"

    马空群咬着牙,点了点头,道:"我对不起他,我本该听他的话,先将那些人杀了的。"云在天道:"现在"

    马空群黯然道:"现在已太迟了,太迟了"他忽抬起头,厉声道:"只不过,复仇之前,我还有件事要做。"云在天目光闪动,试探着问道:"什么事?"

    马空群道:"你过来,我跟你说。"

    云在天当然立刻就走过去。

    马空群道:"我要你替我做件事。"

    云在天躬身道:"堂主请吩咐。"

    马空群道:"我要你死!"

    他的手一翻,已抄起了公孙断的弯刀,刀光已闪电般向云在天劈过去。

    没有人能形容这一刀的速度,也没有人能想到他会突然向云在天出手。

    奇怪的是,云在天自己却似乎早已在提防着他这一着。

    刀光挥出,云在天的人也已掠起,一个"推窗望月飞云式",身子凌空翻出。

    鲜血也跟着飞出。

    他的轻功虽高,应变虽炔,却还是比不上马空群的刀快。

    这一刀竟将他右手齐腕砍了下来。

    断手带着鲜血落下。

    云在天的人居然没有倒下。

    一个身经百战的武林高手,绝不是很容易就会倒下去的。

    他背倚着墙,脸上已无血色,眼睛里充满了惊讶和恐惧。

    马空群并没有追过去,还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凝视着自刀尖滴落的鲜血。

    花满天居然也只是冷冷地站在一旁看着,脸上居然全无表情。

    这一刀砍下去的,只要不是他的手,他就绝不会动心。

    过了很久,云在天才能开口说话。

    他咬着牙,颤声道:"我不懂,我真的实在不懂。"马空群冷冷道:"你应该懂的。"

    他抬起头,凝视着壁上奔腾的马群,缓缓道:"这地方本来是我的,无论谁想从我手上夺走,他都得死!"云在天沉默了很久,忽然长叹一声,道:"原来你己全都知道。"马空群道:"我早已知道。"

    云在天苦笑道:"我低估了你。"

    马空群道:"我早就说过,世上有很多事都和灰尘一样,虽然早已在你身边,你却一直看不见它我也一直没有看清你。"云在天的脸已扭曲,冷汗如雨,咬着牙笑道:"可是阳光迟早总会照进来的。"他虽然在笑,但那表情却比哭还痛苦。

    马空群道:"现在你已懂了么?"

    云在天道:"我懂了。"

    马空群看着他,忽然也长叹了一声,道:"你本不该出卖我的,你本该很了解我这个人。"云在天脸上突然露出一丝奇特笑意,道:"我虽然出卖了你,可是"他没有说完这句话。他目光转向花满天,花满天的剑已刺入他的胸膛,将他整个人钉在墙上。

    他已永远没有机会说出他想说的那句话。

    花满天慢慢地拔出了剑,然后云在天就倒下。

    每个人迟早总会倒下,无论他生前多么显赫,等他倒下去时,看来也和别人完全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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