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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另一边粉墙上,只写着三个比人还高的大字"万马堂",墨渍淋漓,龙飞凤舞。

    大厅中央,只摆着张白木长桌,长得简直像街道一样,可以容人在桌上驰马。桌子两旁,至少有三百张白木椅。

    你若未到过万马堂,你永远无法想象世上会有这么长的桌子,这么大的厅堂!

    厅堂里既没有精致的摆设,也没有华丽的装饰,但却显得说不出的庄严、肃穆、高贵、博大。无论谁走到这里,心情都会不由自主的觉得严肃沉重起来。

    长桌的尽头处,一张宽大的交椅上,坐着一个白衣人。

    究竟是怎么样一个人,谁也看不太清楚,只看见他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

    就算屋子里没有别人的时候,他还是坐得规规矩矩,椅子后虽然有靠背,他腰干还是挺得笔直笔直。

    他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坐在那里,距离每个人都那么遥远。

    叶开虽然看不见他的面貌神情,却已看出他的孤独和寂寞。他仿佛已将自己完全隔绝红尘外,没有欢乐,没有享受。

    没有朋友。

    难道这就是英雄必须付出的代价?

    现在他似在沉思,却也不知是在回忆昔日的艰辛百战,还是在感慨人生的寂寞愁苦?

    这么多人走了进来,他竟似完全没有听见,也没有看见。

    这就是关东万马堂的主人?

    现在他虽已百战成功,却无法战胜内心的冲突和矛盾。

    所以他纵然已拥有一切,却还是得不到自己的安宁和平静!

    云在天大步走了过去,脚步虽大,却走得很轻,轻轻地走到他身旁,弯下腰,轻轻他说了两句话。他这才好像突然自梦中惊醒;立刻长身而起,抱拳道:"各位请,请坐。"慕容明珠手抚剑柄,当先走了过去。

    公孙断却又一横身,挡住了他的去路。

    慕容明珠脸色微变,沉声说道:"阁下又有何见教?"公孙断什么话都不说,只是虎视眈眈,盯着他腰悬的剑。

    幕容明珠变色道:"你莫非要解下这柄剑?"

    公孙断冷然慢慢地点了点头,一字字道:"没有人能带剑入万马堂!"慕容明珠脸上阵青阵白,汗珠已开始一粒粒从他苍白挺直的鼻梁上冒出来,握着剑的手,青筋已一根根暴起。

    公孙断还是冷冷地站在那里,冷冷地看着他,就像是一座山。

    慕容明珠的手却已开始颤抖,似乎也已忍不住要拔剑。

    就在这时,忽然有只干燥稳定的手伸过来,轻轻按住了他的手。

    慕容明珠霍然转身,就看到了叶开那仿佛永远带着微笑的脸。

    叶开微笑着,悠然道:"阁下难道一定要在手里握着剑的时候才有胆量入万马堂?""当"的一响,剑已在桌上。

    一盏天灯,慢慢地升起,升起在十丈高的旗杆上。

    雪白的灯笼上,五个鲜红的大字:"关东万马堂。"紫杉少年们斜倚着栅栏,昂起头,看着这盏灯笼升起。

    有的人已忍不住冷笑:"关东万马堂,哼,好大的气派。"只听一人淡淡道:"这不是气派,只不过是种讯号而已。"旗杆下本来没有人的,这人也不知什么时候,忽然已在旗杆下,一身白衣如雪。

    他说话的声音很慢,态度安详而沉稳。

    他身上并没有佩剑。但他却是江湖中最负盛名的几位剑客之一,"一剑飞花"花满天。

    紫衫少年倒显然并不知道他是谁,又有人间道:"讯号?什么讯号?"花满天缓缓道:"这盏灯只不过要告诉过路的江湖豪杰,万马堂内此刻正有要事相商,除了万马堂主请的客人之外,别的人无论有什么事,最好都等到明天再来。"忽然又有人冷笑:"若有人一定要在今天晚上来呢?"花满天静静地看着他,突然一伸手,拔出了腰悬的剑。

    他们的距离本来很远,但花满天一伸手,就已拔出了他的剑,随手一抖,一柄百炼金钢的长剑忽然间就已断成了七八截。

    这少年眼睛发直,再也说不出话来。

    花满天将剩下的一小截剑,又轻轻插回剑鞘里,淡淡道:"外面风沙很大,那边偏厅中备有酒菜,各位何不过去小饮两杯!"他不等别人说话,已慢慢地转身走了回去。

    紫衫少年们面面相觑,每个人的手都紧紧握着剑柄,却已没有一个人还敢拔出来。

    就在这时,他们忽然又听到身后有人缓缓说道:"剑不是做装饰用的,不懂得用剑的人,还是不要佩剑的好。"这是旬很尖刻的话,但他却说得很诚恳。

    因为他并不是想找麻烦,只不过是在向这些少年良言相劝而已。

    紫衫少年们的脸色全变了,转过身,已看到他从黑暗中慢慢地走过来。他走得很慢,左脚先迈出一步后,右脚也跟着慢慢地从地上拖过去。

    大家忽然一起转过头去看那第一个断剑的少年,也不知是谁问道:"你昨天晚上遇见的,就是这个跛子?"这少年脸色铁青,咬着牙,瞪着傅红雪,忽然道:"你这把刀是不是装饰品?"傅红雪道:"不是。"

    少年冷笑道:"如此说来,你懂得用刀?"

    傅红雪垂下眼,看着自己握刀的手。

    少年道:"你若懂得用刀,为什么不使出来给我们看看?"傅红雪道:"刀也不是看的。"

    少年道:"不是看的,难道是杀人的?就凭你难道也能杀人?"他突然大笑,接着道:"你若真有胆子就把我杀了,就算你真有本事。"紫衫少年一起大笑,又有人笑道:"你若没这个胆子,也休想从大门里走进去,就请你从这栏杆下面爬进去。"他们手挽着手,竟真的将大门挡住。

    傅红雪还是垂着头,看着自己握刀的手,过了很久,竟真的弯下腰,慢慢地钻入了大门旁的栏杆。

    紫衫少年们放声狂笑,似已将刚才断剑之耻,忘得干干净净。

    他们的笑声,傅红雪好像根本没有听见。

    他脸上还是全无表情,慢慢地钻过栅栏,拖着沉重的脚步,一步步往前撞。他身上的衣服不知何时又已湿透。

    紫衫少年的笑声突然一起停顿也不知是谁,首先看到了地上的脚印,然后就没有人还能笑得出。

    因为大家都已发现,他每走一步,地上就留下一个很深的脚印,就像是刀刻出来一般的脚印。

    他显然已用尽了全身每一分力气,才能克制住自己心中的激动和愤怒。

    他本不是个能忍受侮辱的人,但为了某种原因,却不得不忍受。他为的是什么?

    花满天远远的站在屋檐下,脸上的表情很奇特,仿佛有些惊奇,又仿佛有些恐惧。

    一个人若看到有只饿狼走入了自己的家,脸上就正是这种表情。

    他现在看着的,是傅红雪!

    剑在桌上。

    每个人都已坐了下来,坐在长桌的尽端,万马堂主的两旁。

    万马堂主还是端端正正、笔直笔直地坐着,一双手平摆在桌上。

    其实这双手已不能算是一双手。他左手已只剩下一根拇指。

    其余的手指已连一点痕迹都不存在那一刀几乎连他的掌心都一起断去。

    但他还是将这双手摆在桌上,并没有藏起来。

    因为这并不是羞耻,而是光荣。

    这正是他身经百战的光荣痕迹!

    他脸上每一条皱纹,也仿佛都在刻画着他这一生所经历的危险和艰苦,仿佛正在告诉别人,无论什么事都休想将他击倒!

    甚至连令他弯腰都休想!

    但他的一双眸子,都是平和的,并没有带着逼人的锋芒。

    是不是因为那漫长艰苦的岁月,已将他的锋芒消磨?

    还是因为他早已学会在人面前将锋芒藏起?

    现在,他正凝视着叶开。

    他目光在每个人面前都停留了很久,最后才凝视着叶开。

    他用眼睛的时候,远比用舌头的时候多。

    因为他也懂得,多看可以使人增加智慧,多说却只能使人增加灾祸。

    万马堂主忽然笑了笑,道:"阁下身上从来不带刀剑?"叶开道:"因为我不需要。"

    万马堂主慢慢地点点了头,道:"不错,真正的勇气,并不是从刀剑上得来的!"慕容明珠突然冷笑,道:"一个人若不带刀剑,也并不能证明他就有勇气!"万马堂主又笑了笑,淡淡道:"勇气这种东西很奇怪,你非但看不到,感觉不到,也根本没有法子证明的,所以"他目光凝注着叶开,慢慢接道:"一个真正有勇气的人,有时在别人眼中看来,反而像是个儒夫。"叶开拊掌道:"有道理我就认得这么样的一个人。"万马堂主立刻追问,道:"这人是谁?"

    叶开没有回答,只是微笑着,看着刚从屏风后走出来的一个人。

    他笑得很神秘,很奇特。

    万马堂主顺着他目光看过去,就也立刻看到了傅红雪。

    傅红雪的脸色在灯光下看来更苍白,苍自得几乎已接近透明。

    但他的眸子却是漆黑的,就像是这无边无际的夜色一样,也不知隐藏着多少危险,多少秘密。

    刀鞘也是漆黑的,没有雕纹,没有装饰。

    他紧紧握着这柄刀,慢慢地转过屏风,鼻尖上的汗珠还没有干透,就看到了大山般阻拦在他面前的公孙断。

    公孙断正虎视眈眈,盯着他手里的刀。

    傅红雪也在看着自己手里的刀,除了这柄刀外,他仿佛从未向任何人、任何东西多看一眼。

    公孙断沉声道:"没有人能带剑入万马堂,也没有人能带刀!"傅红雪沉默着,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从没有人?"公孙断道:"没有。"

    傅红雪慢慢地点了点头,目光已从他自己手里的刀,移向公孙断腰带上斜插着的那柄弯刀,淡淡道:"你呢?你不是人?"公孙断脸色变了。

    慕容明珠忽然大笑,仰面笑道:"好,问得好!"公孙断手握着金杯,杯中酒渐渐溢出,流在他黝黑坚硬如钢的手掌上。金杯已被他铁掌捏扁。突然间,金杯飞起,银光一闪。

    扭曲变形的金杯,"叮、叮、叮",落在脚下,酒杯被这一刀削成三截。弯刀仍如亮银般闪着光。

    慕容明珠的大笑似也被这一刀砍断。借大的厅堂中,死寂无声。

    公孙断铁掌轻抚着刀锋,虎视眈眈,盯着傅红雪,一字字道:"你若有这样的刀,也可带进来。"傅红雪道:"我没有。"

    公孙断冷笑道:"你这柄是什么刀?傅红雪道:"不知道一一我只知道,这柄刀不是用来砍酒杯的。"他要抬起头,才能看见公孙断那粗糙坚毅、如岩石雕成的脸。

    现在他已抬起头,看了一眼,只看了一眼,就转过身,目光中充满了轻蔑与不屑,左脚先迈一步,右脚跟着慢慢地拖过去。

    公孙断突然大喝:"你要走?"

    傅红雪头也不回,淡淡道:"我也不是来看人砍酒杯的。"公孙断厉声道:"你既然来了,就得留下你的刀;要走,也得留下刀来才能走!"傅红雪停下脚步,还未干透的衣衫下,突然有一条条肌肉凸起。

    过了很久,他才慢慢地问道:"这话是谁说的?"公孙断道:"我这柄刀!"傅红雪道:"我这柄刀说的却不一样。"公孙断衣衫下的肌肉也已绷紧,厉声道:"它说的是什么?"傅红雪一字字道:"有刀就有人,有人就有刀。"公孙断道:"我若一定要留下你的刀又如何?"傅红雪道:"刀在这里,人也在这里!"

    公孙断喝道:"好,很好!"

    喝声中,刀光又已如银虹般飞出,急削傅红雪握刀的手。

    傅红雪的人未转身,刀未出鞘,手也没有动。

    眼见这一刀已将削断他的手腕,突听一人大喝:"住手!"刀光立刻硬生生顿住,刀锋距离傅红雪的手腕已不及五寸。他的手仍然稳如岩石,纹风不动。

    公孙断盯着他的这只手,额上粒粒汗珠沁出,如黄豆般滚落。

    他的刀挥出时,世上只有一个人能叫他住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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