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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并不记得很多,人人都在忙着维持自己和家人的生命,加上紧紧的政治运动,已经没更多时间考虑别人曾经的为善为恶,自己的衣食最重要也现实。

    老任被大家重新需要并重视是在土里的田鼠泛滥的六七到七零年,谁也弄不清是什么原因,那一年的田鼠忽然间就大批出现了,讲迷信的老年人认为这是天要惩罚那些为乱的人,他们所指的大概是天天扛着红缨枪游斗人的红卫兵,天要夺人的粮食以此来熄灭祸乱,这种认识只是表达一种愿望而缺乏依据。老任对村长说不要安排他上山下地劳动了,他有办法对付田鼠,而且必须再给他派两个社员。村长半信半疑,同时也有所顾虑,从劳力中拿出三个人,这对生产是有影响的,万一要不济事,村人会怪他,粮食也会因少劳力而减产。但在没有更好办法的情况下只好死马权做活马医了,他作为一村之长不能就这么看着地里正在抽青的庄稼被糟蹋了,那到今冬明春是要出人命的,本来粮食不接济,如果再有田鼠为害,那更是要命,于是答应了老任。村里人也是会打田鼠的,但是效率实在太低,对泛滥的田鼠群而言,那种打法赶不上田鼠繁殖的速度,只怕越打反而越多。

    老任得了允许,就有了时间对付田鼠。他让派来的一个村民出去找红柳,要坚实匀称端直小指粗细的,截成半尺长的段,削尖并在火上烘干备用。另一个村民准备一尺见方的一寸厚石头,要平整,四边一样厚。他自己则寻遍各家柴草垛,扎起数十个架子并且向每家要一个红薯或者土豆。有人怀疑这老任的动机,会不会得了粮食再跑掉了,另一些人则认为土豆红薯是水货是重物,岂能就拿了跑的。虽然各家都拮据,但因为他是村长放话叫灭鼠的,也就在怀疑中给了他。

    一切具备,老任叫两个村民背好用具下了地,见到田鼠出没处就下架,沿地一路走,数十副架子立在地里,像遍地插红旗,成了打眼的风景。放完最后一副架子,老任说我们绕路到前面的架子那看看,村民不知道为什么要绕,老任说原路回去会惊扰田鼠。等他们找到最开始放的架子时,村民吃惊了,那副架子已然落下,赶紧刨开来看,一只肥大的田鼠被签子扎个正着,尚未死的田鼠挂在签子上睁了小黑眼睛还惊恐而使力挣扎呢。老任叫村民赶紧收拾空了的架子,用水洗净签子好再下到别的地方,签子一定要洗干净,否则田鼠闻到血腥味就不来了。赶到天黑的时候,四五十只田鼠被装在袋子里带回村,村民都来看,啧啧称奇。老任不闲着,叫烧一锅开水,大家又不知他要干吗。但一天打到这么多田鼠,老任已被人们信任了,既然他叫烧就赶紧烧吧。水开之后,老任叫停火,自己提来袋子一气将田鼠下到水里,待过三五分钟,捞出来置一铁盆内,三把五把将田鼠毛捋干净了,冲洗掉鼠毛,对愣着的村民们说有尖利的刀子拿来,会收拾鸡羊的都下手吧,拾掇这些田鼠。这让村民大吃一惊,难道老任要吃这脏东西吗?老鼠类是向来被人认为最脏的东西,属于四害之一。老任见大家这么吃惊的反应,就笑着说田鼠和老鼠不同,虽然他说不上为什么老鼠容易传病而田鼠从不传病的道理,但是在他的家乡吃田鼠的人很多却从未有人因田鼠患病。人们半信半疑,老任只管按自己的想法去做了。等到数十只田鼠被烹煮至熟,老任操起筷子就吃,吃得嘴啧啧响,村里人都纳罕,孩子们却眼馋流口水。老任吃过一阵,拿眼打量一圈所有的好奇围观者,那眼神的意思是在询问:还不放心品一品?孩子们终于抑制不住馋就小心走近老任,老任另取一筷夹了肉送到孩子嘴里,那孩子就大睁了眼慢慢地嚼,仿佛嘴里含的是一只蝎子,害怕却又经不住那般香浓味的诱惑,由小心到大口,终于吸引其他孩子一起来哄抢着吃了。自此就开了本村吃田鼠的先河,而且也影响到其他村子也学着吃,只可惜他们村没有打鼠能手,所吃到的很有限。

    三

    老任被抓起来的第二天大早,全村就沸腾了一般。老任要被民兵押送去公社了,有人是好奇来围观,有人是表同情来送别。老任昨晚被民兵捆绑并看管着,从队部房子里被拉出来时我看见他是那么憔悴,一夜之间似乎老了很多,不少人在抹眼泪。我挤在人堆里异常难过,觉得眼里发热,眼泪也就扑簌蔌掉落了,想想老任平时讲给我的故事,喂给我的食物,他确实是个好人。但是我没有勇气跑出去安慰他,民兵虎势威严,支书手叉着腰站在院当中,他又有了往日的威风,向前走的时候,我看见他仍然是一瘸一拐的,脚是没有断,但是伤一定不轻。

    老任在众人注视下被民兵推桑簇拥着出了村,村里一片静,就跟死了一般,连狗都不叫一声。

    气愤难当的支书本来应该跟着民兵一起去公社控诉老任行为的罪恶,但可惜他的脚受了伤不能走远路,只好气愤愤的看着老任去的远了,好象他的眼睛盯着老任时间越长,老任就会担负更重的罪名,所以他用眼神一直把老任他们送到看不见才拐着脚回了队部的窑洞里。他满怀自信,相信党是一定会保护自己人而给那些不守命令不法分子严厉的惩罚。但是终究他还是觉得难消心头气,想来想去他觉得最好是端了老任的窝,让他即使侥幸不被关进监狱回了村也没地方可去,于是他叫来剩下的民兵,他要带着民兵去操老任的家,虽然他知道那个家其实也没什么可操的,估计最多不过是几件破旧烂家什罢了,他还是决定要操,操了家就能换个好心情才能表示他在这村子里的威信。支书是想了就要做,向来雷厉风行,带了三两民兵,气势汹汹就奔了老任那黑洞一般的家去。

    老任的家寒碜至极,一架黑窗户,两扇吱呀响的门,屋里简陋,除了一盘能容两三人的炕似乎更无多物。支书破了门后反倒失了刚才的威势,看看这简陋破败的家,实在没什么东西可操,能动的只有炕上那一床烂棉被,难道就把那一床棉被扔到门外去?我是跟随其他村民一起到的,看支书站在门外愣神的样子,猜测着他的想法。但是支书既然已经发了威而且虎势着来了,总不能就此回返,那会使他更失了面子,于是他喝令几个民兵进去搜,凡是可疑物品全都找出来。几个民兵正和支书一样发愣,听到命令只好走进去,但是这一眼看尽的破屋子有什么值得怀疑的呢?走进去后他们就站在当地继续发愣。

    一定要找到些什么的支书终于像发现了哥伦布,他忽然叫道:“看看那个盒子,那边是咱队部柴堆上的那个?咋到了他家里,还上了锁?”

    民兵按他的旨意从屋子中拖出了那破木盒,民兵大概是怕那盒子实在太脏布满的尘土和污垢污染了自己,抓了锁一路拖出。果然是上锁了,这么破个盒子被锁上?众人也满腹狐疑,支书更像是抓到了救命草,围着盒子转了好几圈,像是要看破其中的秘密。

    终于他停下来,再次命令民兵:打开盒子!

    那是一只锈而衰弱的锁,民兵用手轻轻一扭,锁便应手而落,民兵再一掀,一股尘土起处,那盒子的秘密便晒在太阳底下了。

    盒子里不过是几本类似毛主席语录的小本,还有一堆蒙了尘土不辨面目的像章。看者心情复杂:老任多年来积蓄收藏的不过是几本毛主席语录和像章?虽然那时几乎每家无论识字与否都有几本主席语录和主席大大小小的像章,但老任如此珍惜将这些深锁于箱子里的倒也少见,人们对主席是尊重甚至是敬仰的,但农村人多不识字,那些语录本多用来做做样子,至于要背诵多少条在心里,都是由专人教,所以很少有人把那红皮黑字的本本当宝贝一样珍藏,因此老任的做法令大家意外。人们不希望那里边真查出老任的什么问题来,但最好是能满足大家好奇的物件,却只是几枚像章几本语录,大家的好奇心不免有些失落。而最失望的莫过于支书了,他的虎威之势顿时泄了大半,几本语录几个章,不但对给老任定罪无益还反过来证明老任的爱主席爱党忠于国家。一个民兵揪了一把草,扑扑掸掉本和章上的灰尘,接着诧异道:“支书,不是主席语录!”支书似乎忽然又感到了希望,向前跨几步,伸两指夹出其中一本,抖一抖,朝着向阳处仔细观瞧,那脸色就渐渐变了,阴阳不定阶换了好几种表情,众人则在他表情变换中更莫名其妙,但也没有人敢擅自前去查看。支书变换了一阵表情后快速地捡一捡抖一抖又取了那若干像章噗噗吹落灰尘,愣愣地看。

    终于,支书如大彻悟一般叫喊道:“张栓,张栓!”张栓就站在支书身边,他却在满地找。张栓回应了支书一句,支书倒像被吓着一般缩了一下,然后拍着张栓的肩像是在嘱托一副革命重担:“快去把老任和那几个民兵追回来,快去快去!”

    接命的民兵一脸茫然又醒了似的跑去了,众人瞅着远去的民兵又看看表情复杂的支书,实在不得要领。

    支书一一将那些本和像章清理干净,仔细放进箱子,命一民兵提了,语气复杂地喊道:“都回队部!”

    四

    老任被押解回村,两个公差民兵不知所以,传话者也没说上个一二三,他们都一片模糊着呢。支书迎出来,见老任仍被五花大绑着,就怒气道:“咋还不放人,这些没严厉的鬼子孙,快解了绳子。”押解的民兵一头舞水全然不明,这老爷子说变就变,不是你发狠让捆绑并且送上公社听发落的吗?这才多会工夫又对人家客气恭敬的。支书跨前一步亲自去为老任松绑,并且满脸堆笑对着众人讲道:“哎呀,我们村子里藏着这么大一位革命的英雄我们却不知道,老任是我们村的”他抓一下头发,大概是想不出用什么词汇来说明。“你们还不知道吧,藏在老任箱子里的都是他在战斗中得的奖,来来来,我给大伙念念。”支书小心揭开箱子,似乎那简陋的木箱盖有着千斤重的分量,他小心从箱子里取出一个绿皮的小本来,念道:“奖给一一八团离拿格斗拼刺刀一等奖英雄任志海同志,看看,怪不得老任手上功夫厉害,昨晚差点拧断我,哎呀”支书慨叹连连,边上的张栓小声提醒支书:“不是离拿,那叫擒拿。”“是吗?啊,我不识几个字,这样,张栓,你比我有文化,你一项一项给大家念念。”

    支书一张一张取出那些奖状,又逐一捧出奖章,张栓郑重其事像在给老任颁奖一样念着。“湖岭战斗英雄”“重庆解放纪念章”“八一奖章”

    等到那些奖章奖状全部念完,村子一片安静,也许村民们并不完全明白那些奖有多大分量,但他们都已确实知道了老任打过很多仗而且是个英雄。我忽然想起老任听到民兵打狐狸那事时说民兵应该打狐狸头部那话,看来他不是白说的,他一定曾经是个神枪手。支书终于打破沉静出来说话了:“老任啊,过去我们不知道你的英雄事迹,委屈你在咱村埋了这几十年,现在我们都已经知道了,罢了一定要上报公社为你请功,你是我们村的光荣啊!你受奖了我们大家也跟着脸上有光是吧?”

    老任被折磨了一晚又大半天,精神已大不如平时,听支书这般说,才慢慢抬起头来,大伙静静等他的下文。

    “我只有一个请求,如果你答应就好,要是不答应,你还是把我送公社法办了。”

    “哎呀,参加过革命又是英雄的人就是不一样,说话有这么一股子硬脾性,不愧是英雄,和我们农民就是不一样,你说吧,我什么都答应。”

    “现在我只想做个村里人,所以我的事对谁都不要再讲了,在这的大家都已经知道了,也希望你们不要再对别人讲起,这是我唯一的请求,我只想安静过完剩下的日子。”

    “这,这为啥呀,你是英雄,应该让全公社的人都向你学习,这样我们村也跟着光荣,这有什么不好。”

    “如果你不答应我的要求,那还是送我去公社法办好了。”老任说完就别转头不再看支书。

    “你这不是奇怪么,有功就应该受表扬。”支书万分不解,话里透着无奈。

    “你不答应现在就送我走吧,我也不是没见过大阵势的。”

    “哎呀,好好,英雄就是有和我们不一样的地方,你说不讲就不讲吧。”

    这一晚,支书摆了酒席请老任,所有大队干部全都来作陪,但是据说老任酒没喝菜没吃,不声不响坐到干部们吃饱喝足。

    老任在村民们心中的地位显然是不同以往了,他仍然下地,但再打不到田鼠,我还是做他的小跟班,只是心理和以前总有些什么不同。我也曾央求他为我打几只田鼠吃,他却尽摇头。大概过了大半年,有一天,当我再次央求他的时候,他苦笑着说道:“成娃,你别再要求了,我不能再打了。”

    “为什么?村里人都对你好着哩,支书他是对不起你”

    他抬起手止住我的话,出神地望向山的最高处,他的眼神似乎伸到了山那边很远的地方,然后说:“娃,你不懂,如果我再继续打,恐怕会给我带来麻烦呀!”

    我望着他,不明白他的意思。

    “我对不起党对不起人民,我是打过仗当过英雄,但是后来我做了逃兵。”

    我大睁着眼听他讲述。

    “要说打仗,我打过无数次,但是棉岭那仗那叫个激烈,我们七连打阻击,为的是给攻城部队争取时间,我们一个加强连,阻击敌人两个营的兵力,敌人是我们的四五倍呢。你知道四五倍的多少吗?”他大概怕我不明白四五倍是什么意思,解释道:“就是我们一个人要对付四五个敌人。”

    “敌人拼了命的进攻,飞机扫射炮的炮弹把地面磨盘大的石头都打的粉碎,扫射炮你知道怎样吗?”他用两手的食指与拇指合围起来,举到我面前“就这么粗的炮弹,打在地上一炸一人深的坑。还有地上的迫击炮,机枪,敌人人数比我们多武器比我们好,就这样我们还是生生把他们拖了两小时,最后打得只剩六七个人了,可任务还没完成,我们的任务是阻敌三小时。当敌人飞机又一轮轰炸后,我朝周围一看,天呀,都牺牲了,将近内二百人,都牺牲了,就我一个还活着,那土呀,被炮弹炸的不知道翻过几遍了,血腥味火药味呛得人气都上不来了,我抓着脖子满地滚,想叫叫不出,想找个还活着的,但是什么都没找到,能用的武器也都不到了,我的枪不知被炸到哪了,再看看山下,敌人还在往上来爬,子弹日日叫着就好象在耳边飞。那时候我就害怕了,那么大个地方就剩我一个,孤单害怕得要命,低头看看,浑身的血和土,也不知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也不知那时怎么想,向后一骨碌滚下坡,再晓得时我已躺在营里。你懂不懂,逃兵是可耻的也要受军法处置,还算营长讲人情,看我有很多军功,所以私下对我说你还是离开吧,免得受处罚。这是营长对我讲了私情,他是个好人。我带了所有军功章,那是我的荣誉,对军人来说这就些比命还重要。但是我很小的时候就跟了部队,已经忘记自己的家在哪了,只记得大体是在宁夏,我家院子里边长了棵很高的胡杨树。从部队里出来,我很难过,我不愿意离开,但是不得不走,谁让咱一时糊涂当了逃兵,到现在我还是没弄明白那时我咋就逃跑了呢。胡乱照着西北走了两三天,身上的伤发了,从棉岭下来时自己也没注意,走了几天才发现腿和腰都带了伤,大热天里发炎了,弹片大概还在里面,一路荒野连个村庄也没碰见,其实我也不想碰见村子,我怕看见人,怕别人看出我是个逃兵。再后来我就昏迷了,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担架上,抬担架的说他们是受解放军嘱托送我回家,更多的他们也不知道,我想肯定是另一支部队发现了我让村民送的,本来应该是先治好伤再送,但是那时候战事吃紧,部队都在行军,他们带不了伤员。再后来,我就被留在了这里。”

    老任讲到这里停下来,他平日本是不善言谈的,但是在讲这些的时候却很流畅,我想对自己的这些过往他肯定不知多少次的回忆过了。

    “成娃,你是听话的好孩子,所以你不会告诉别人我是个逃兵。”

    我点点头。

    “你也不会因此看不起我对吧?”

    “你打田鼠也是个英雄。”

    “唉,爷以后不打田鼠了。”

    “为什么,打田鼠和这些有关系吗?”

    “娃呀,你不懂,既然我的分身已被人知道,那当过逃兵的事只怕也迟早被人知道,所以爷要还是打田鼠,那别的村子就会来请我去帮他们,我名声越大就越可能被别人知道更多呀,有些事你不懂得,你还小,人复杂社会复杂呀,所以爷不能再打了,你明白吗?爷都这么大岁数了,不图啥,就想安安静静过。”

    我半懂不懂地点了头,老任又在抬眼看那远的山头,他的目光伸得很远很远,伸向了山那边无限远的地方。

    “你老看山后,在看什么呢?”

    “我能看到我家,还有我的战友,还有部队,他们都在山的那边。”

    五

    老任的日子还如以往那样过着,但是也有了些什么变化,他去队部的时间少了,常常蹲在自家黑窑洞边。也还下地,却打不回田鼠了,此外大概是村民对他的眼神也不同从前了吧,到底是敬仰多了还是更好奇了或者是别的,我无从知道,但是老任自己比以前更沉默,或者是他自己看别人的眼神不同了以前。

    一九七四年冬月,那场政治运动比以前升了级,批斗啊开会啊什么都紧锣密鼓进行着,村里该斗的好象都斗到了。某一天,有人说到老任的从前,说话的是个会推理的人,他说老任是参过军立过功的,有那么多军功章,但是为什么他却愿意呆在小村子里,他的过去是什么样没人知道,他的那些军功章从哪来没人知道,总之有很多东西没人知道,于是怀疑就变成揣测,揣测最后变成了事实:他盗窃了他人的奖章,被发现后又被打伤,最后被抬着要送回老家,因为他人不好所以送人者半路把他扔下了。如此一番推测后,老任就是个现行反革命,竟然准备盗窃别人的军功而冒名顶替,这是多大的罪行。再后来,他的罪行就大过了天,既然身边有了这么大个反革命分子,他就是革命将领们最好的揪斗对象了,按他们的说法,也许背后还能挖出更大的害虫来。于是老任被放到了高台上,下面的山一般呼喊的口号:打倒,打倒,再打倒!那个冬天是老任灾难的冬天,在他被揪斗的时候,我看见了老任的眼神,他抬起头,望过那座最高的山,望向那山的后面,好象无限的远。我是个知情者,唯一知道老任秘密的人,但是在那个时代,最亲的亲人如果被划为黑五类亲人们还要和他划清界限,我怎么可能为他讲什么呢?我讲了会有人相信吗?就算相信了对老任能有什么帮助吗?告诉那些将领们老任是个英雄,只因为他当了逃兵?我想到了老任读我讲的,人心复杂呀,社会复杂,但是尽管他是如何的躲藏,终究还是没能躲过。

    终于,在年关将至的那一天,老任从高台上轰然倒下来了,倒下就再没能起来,他从被揪斗到倒下,从未讲过一句话。

    就在他倒下的那一刻,我看到了,看到了他望着远山最高处的眼神,那眼神无限的远,伸向了山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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