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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读张的文字最早大抵要算在七八年前,七八年前读过一次金锁记,在她的帙卷篇幅中惟独对这篇印象最深刻,七八年后初读十八春印象亦是浓烈。

    早几年十八春被改成电视剧在各个剧台激烈演播之时却提不上点儿兴趣要去看,一味冷淡到连书亦不读,大抵是因我不喜欢林心如和蒋勤勤塑造的曼桢曼璐,今昔手拂陈书,倒从书香气里读出那活跃于纸面既可爱又可怜的俏人影儿来。

    张的文字带着一种不着痕迹的冷诙谐与冷幽默,看的时候在笑,看完之后心却冷不丁“嗖”地抽紧。

    她的字有一种直抵心脏的冷锐与凄艳,美是太美了,但美的过分刻薄易让人心生惶恐,好象一把冰冷的剪刀“忽”地插进了那还散着余温的心脏。张的字和她的人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精致,世俗,骨骼奇清,寡爱。

    金锁记中的曹七巧,一朵到了枯萎的季节,刺却还向上戳的野蔷薇;十八春里的顾曼桢,一朵色泽艳丽却不带刺的蓝色妖姬,蓝玫瑰毕竟是人工染料造的,花期短,花又小,等不到秋来便萎靡了,所以,这是一个拥有荼靡姿态的人物。

    曹七巧与顾曼桢的相似之处在于她们都是一个反抗者又是一个妥协者牺牲者,曹用语言在反抗,顾用行为在反抗,但结局却又都是头破血流,南墙撞破了还是回头了,一个用鸦片回头,另一个用沉默回头,曹七巧的一生被象征着封建势力的姜公馆牺牲了,顾曼桢的一生被象征着人性没落的顾曼璐牺牲了。

    张爱玲在金锁记中的文字始终是冰冷且调侃的,语言象极绘写一部戏剧,而她在十八春中却是淡定而冷静的,在故事落幕时耍了份小聪明,把顾曼桢和张慕谨安排到一块去了,她总算得上是对得住曼桢了。

    曹七巧的一生死在姜公馆里,这是一座腐朽没落的封建贵族式建筑;而曼桢的一生埋葬在祝家大宅里,那是一座伦理道德与人性尽丧的黑暗城堡,她们分别被关在不同的匣子里饱受折磨,欲逃而不能。

    张爱玲在金锁记中用极短篇幅构造了姜公馆这幅从恢弘到潦败的家族史,十八春的叙述则稍显罗嗦,更多地可以从文字中找到历史变革的面目。

    “金锁记”=“曹七巧”文章标题起了画龙点睛的作用,曹七巧不就是一个被金子锁住的人儿吗?她,她的儿子,她的女儿,她的媳妇,她那未成事的女婿,她的亲情与爱情不都是独悬在金子造成的崖上吗?她是病态的。

    曹七巧还是一个典型的“性压抑”对象,其表现在她对季泽的挑逗上,对芝寿的羞辱上,对长安的嘲讽上,对绢姑娘的讽刺上,甚至对儿子长白的勾引上。

    她见了季泽就欲火焚身卖弄风骚,;见到芝寿和长白结婚了就讽刺芝寿看到长白就得去上马桶;见到长安和童世舫约会就暗里骂她骚里骚气不自重,见到儿子和绢姑娘在一起就搓散他们夫妻一对却让长白来给她烧两晚上的大烟,他们私底下除了烧烟还干什么勾当?乱伦也不是不可能,否则绢姑娘怎么吞鸦片死了,终究是曹七巧逼的。这种种都因曹七巧缺少爱更缺少做ài,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那两个孩子怎么生出来的?一个连性生活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女人怎么能心理不病态?她由一个正常的曹大姑娘一步一步走向了缺乏人性,变态毁灭的深渊。

    被金子锁牢锁死了的她最后除了落得个风烛残年和凄惨家境实在见不到她到底得到了什么样的好处。这样的一个曹七巧身上隐约也找得到张爱玲自身的影子,她们同样对金钱的崇拜,同样无爱不欢的生活,同样波涛惊骇的势利,同样精明过度的自保。

    “十八春”这个标题亦取的自有玄机:一场爱情的起与终,两个人的合与离恰是度过了十八个春天,所有的爱恨情仇与恩怨纠结都零落在了那十八个难熬却又易逝的春天里面了。“春”本是一个异常敏感的季节,春意萌动,万物生,连同男女之间那股暧昧的情欲一起偷偷燃烧,这把火烧的不瘟不火,正好十八年。

    茉莉香片、相见欢、桂花蒸阿小悲秋,这都是她写的比较索味的小说,实在是没有阅读的必要。但金锁记和十八春可以让人真正体验到“天才写手”的份量:结局安排够巧妙,语言玲珑利落到惊人,情感丰富到引人入胜。

    金锁记全篇是以“月亮”切入的,高潮也是以“月亮”为衬托的,覆灭还是以“月亮”为呼应的,这三十年前三十年后的同一轮月亮都是缺少人性的。

    曹七巧是一个顶着姨太太到二奶奶尊贵身份堂而皇之上位,实际上连下房丫鬟都敢取笑她“卖麻油的”的一个可悲人物。

    她的可悲必引发她的可怜可嫌之处。

    她的地位在姜公馆这个大家族里是相当低下的,她多年来在冷嘲热讽中早已习惯了没尊严,只要不夺她的钱,她是绝对不会和谁大动干戈的。

    从卖麻油的村姑一跃到姜家二奶奶的显赫身份这个过程耗费了她的一生,典型“牺牲青春换金钱”的悲剧。

    无论出自心理或是幸福的本义她都蚀本大了,她本是一朵攀爬在院外的野蔷薇,偏偏要钻进富贵大堂做牡丹,这多少是带一些“不可能”的意味的。

    她事实上也一直在“不可能“中度过,拖着一个痨病的丈夫和两个不争气的孩子,孤儿寡母夹着尾巴在姜公馆做人。

    她的丈夫根本算不上丈夫,一个“坐起来,脊梁骨直溜下去,看上去还没有我那三岁的孩子高哪!”的男人对她来说不如是一具行尸走肉,她行的不过是责任而无谓情分,他活着或死了对她来说并无甚么影响力。

    随着那扁扁的下弦月低一点,低一点的沉下去,曹七巧一边抽着鸦片烟一边也跟着月亮沉沦了下去。

    “那曹七巧且不坐下,一只手撑着门,一只手撑了腰。窄的袖口垂下一条雪青洋绉手帕,身上穿着银红衫子,葱白线香滚,雪青闪蓝如意小脚裤子,瘦骨脸儿,朱口细牙,三角眼,小山眉。”

    两个“撑”字为读者描述了一个轻佻浮躁的曹七巧形象,这时候的她尚存少妇风韵,若是她不开口说话,还是有些可爱的,也难怪三少爷姜季泽暗地里打过她的坏心思,可见曹七巧在外貌上并不是想象中那样狰狞,反而还带一丝可喜的刻薄。

    先来看曹七巧所处的环境-----曹公馆是一个怎样的荒淫腐朽之地:

    “姜家住的虽然是早期的最新式洋房,堆花红砖大柱支着巍峨的拱门,楼上的阳台却是木板铺的地。黄杨木栏杆里面,放着一溜大篾篓子,晾着笋干。敝旧的太阳弥漫在空气里象金的灰尘,微微呛人的金灰,揉进眼睛里去,昏昏的。”

    “巍峨”二字显出姜公馆的气派,早期的新式洋房却用木板铺的地,这是一坐新旧气场混杂的大宅,连太阳晒进去都成了敝旧,昏昏的味道,这正是豪宅腐朽和没落的气息。在这样一座曾经显赫,今昔逐步走向没落的大院里住着一群抽大烟,逗芙蓉鸟,逛窑子,剥核桃,修指甲,念佛经庸碌无为封建保守的人,曹七巧只是其中的一员。

    文章虽无正面描写姜公馆富庶的笔墨,但从曹七巧赠予哥嫂物件的描写中可以窥一斑见全豹。

    “又是一副四两重的金镯子,一对披霞莲蓬簪,一床丝绵被胎,侄女们每人一只金挖耳,侄儿们或是一只金锞子,或是一顶貂皮暖帽,另送了她哥哥一只珐琅金蝉打簧表。”

    连一个曹七巧出手都那样阔绰,何况其他比她厉害得多在姜公馆这棵摇钱树上挖财宝的人。

    姜公馆的辉煌正是由这样一群虫蠡豺狼啮吞掉的,曹七巧用她一贯的尖刻道出了姜家败落的真相“别瞧你们家轰轰烈烈的,公侯将相的,其实全不是那么回事!早就是外强中干,这两年连空架子也撑不起了。人呢,一代坏似一代,眼里哪儿还有天地君亲?少爷们是什么都不懂,小姐们就知道霸钱要男人----猪狗都不如。”

    姜公馆荒淫奢侈的生活面貌在曹七巧连珠带炮刻薄的口中展开更见真实与凄凉。

    曹七巧的一生验证了“性格决定命运”这句话。

    二少爷死后分完家产,她落下一笔钱,本带着孩子出了姜公馆之后,可以再找个好人家嫁了,是她非将自己的灵魂绑在那氲氤着封建与腐朽气息的大家庭里,多年来她一直躲在那个黑暗的屋子里寻找安全感,生怕有人来瓜分掠夺她的钱,她注定是作茧自缚的一生,正如那“玻璃匣子里蝴蝶的标本,鲜艳而凄伧”

    她本是乡下姑娘曹大妹子,与生俱来的粗鲁与姜公馆那群公子小姐们不合节拍,本能地隔着一层距离,而她又是个不轻易服输的人,这样一来更见放荡与轻佻,在妯娌兄妹间越发不讨好。玳珍、兰仙、云泽、季泽见了她就远远地躲着她,她这个人的不自重也确实叫人害怕,出场先是拿云泽一个黄花大闺女开涮,非整的人家下不了台面方才罢休,之后又到季泽面前吐苦水哭鼻子卖弄风骚,嫂弟之间也不懂得避嫌,这不是故意让人厌恶她么?

    “何况她的人缘这样坏,上上下下谁肯代她包涵一点?”就连那对她美貌想入非非的季泽也不敢在她面前轻易放肆。这可是一块牛皮糖,粘上就甩不掉了,他也只有敢想不敢做的份了。

    “谁拿她的话当回事?”玳珍安慰哭泣的云泽时说。是呀?谁拿一个卖麻油的村姑当回事?谁拿一个抽鸦片烟的二奶奶当回事?我看,整个姜公馆,除了丫鬟,她估计也震不住谁了。

    曹七巧待人的刻薄是不分等级的,见谁都象划刀子一样的割,又利又脆,连那烧香念佛的老太太也不宽容。

    “敢情你装不知道就算了!皇帝还有草鞋亲呢!这会子有这么势力的,当初何必三媒六聘的把我抬过来?”

    她跳着脚丫呐呐骂老太太的时候大概不知道自己要嫁个无用痨病的丈夫,也不知道就算是如今得了二奶奶这个名分骂与不骂她还是无足轻重的。

    甚至她的亲哥曹大年都直觉到她多年来在姜公馆已经神经过敏了“不似如今疯疯傻傻,说话有一句没一句,就没一点儿得人心的地方。”

    曹七巧说话不中听,但多半还是说了实话,也只有她才有打开天窗说亮话这份勇气,姜公馆里的其他人是一些会玩伎俩和手段在厉害关系中游刃有余的角色,惟独她直接到用语言杀死了一大片人。

    “她戴着黄金的枷锁,可是连金子的边都啃不到,”只有钱才能带给她安全感,痨病的丈夫不能,羸弱的儿女不能,人情冷漠的家族不能,势力的哥嫂不能,她在一种将爱穷尽了的环境中生起了一股对金钱的狂爱,以为有了钱就有了一切,至少可以保全她还活着的命。

    文章戏剧化的一幕是分家产那段,曹七巧本以为就着孤儿寡母的身份可以多争取一些怜悯和财物,没想到孤儿寡母还是被欺负了。

    曹七巧在分得家产后,却又被姜季泽拿爱情之名欺哄,到底她还是觉悟过来这个男人看中是她的钱而不是她的人。

    中间穿插了一段曹七巧罗曼帝克的幻想和意淫“她跟他捉米藏似的,只是近不得身,原来还有今天!”“当初她为什么要嫁到姜家来?为了钱么?不是的,是为了遇见姜季泽,为了命中注定她要和季泽相爱。”

    好在她的意淫和幻想持续的时间很短暂,否则真被姜季泽骗去房子换田那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她疯子似的机警意识无时无刻不体现在她的气质当中。

    当她叫骂着赶走姜季泽的时候,季泽说了句“等白哥儿下了学,叫他替他母亲请个医生来看看。”

    他只拿她当神经病收拾,而她亦象是真疯了一样,不过不是为他,而是为钱。

    在姜季泽走之后她又重新沉浸到她爱的幻想当中去了。她一辈子都无爱可言,男人里与三少爷打交道算是最多的了,放一个肉粘粘的病人和一个风流倜傥的公子哥来比,她当然选后者,所以,她背地里绝对和三少爷偷过情。

    “她要她,就得装糊涂,就得容忍他的坏。”这不过是她的痴想罢了,真拿钱来和公子哥比,她还是会毫不犹豫选择钱的,在钱面前,男人算什么。

    “玻璃窗上的角隐隐约约反映出弄堂里一个巡警的缩小的影子,晃着膀跺过去。一辆黄包车静静在巡警身上辗过。小孩把袍子掖在裤腰里,一路踢着球,奔出玻璃的边缘。绿色的邮差骑着自行车,复印在巡警身上,一溜烟掠过。都是些鬼,多年前的鬼,多年后投胎的鬼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这是一段对姜公馆外景弄堂的描写,作者提出了“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这个疑惑。我以为,在曹七巧还是个麻油村姑的时候,感情是真的,钱也是真的;在她是二少奶奶之后,钱是真的,人是假的。

    “我想你这混蛋,也还想不出这等主意来,敢情是你爹娘把管手儿教的!我把那两个狼心狗肺忘恩负义的老浑蛋!齐了心想我的钱,一计不成,又生一计!”

    她的可悲之处在于她的自以为是,这世界上好象每一个人都是冲着她手头的钱来的,她就象一只刺猬,身子滚一滚就要刺伤人。

    胆敢这般对侄子骂,恐怕她和哥哥曹大年的亲戚是没必要再走动了,这门子亲戚算是做了了结了。

    可惜春熹这么个浑头浑脑本本份份的年轻人无缘无故地被姑姑轻贱了一回,琢磨着是不划算的,还是卷了铺盖撤离了姜家。

    曹七巧对本家的人向来是没有什么好感的,若非曹大年贪图钱财,怎么肯把妹妹许给痨身不愧疚,还年年过来向她取钱取物。她的悲剧本来就是曹大年一手酿成的。

    曹七巧最得意之处是她按着自己的模子再造了一个新的曹七巧,那就是她的女儿----长安。一个美丽的,苍凉的手势。

    “七巧有一个疯子的审慎和机智。她知道,一不留心,人们就会用嘲笑的,不信任的眼光截断了她的话锋,她已经习惯了那种痛苦。”

    曹七巧是一个在痛苦和离叛中成长的女人,她将自己身上的毒枝一根一根地蔓延到女儿长白的身上去,心上去,灵魂里,命运中

    长安是曹七巧为了填满私欲而牺牲的对象,长白是,芝寿是,绢姑娘也是。只要和她沾上一点边的,都被她那沉重的黄金枷角劈杀了,没死的也送了半条命。

    从长安上学到辍学,兴风作浪的都是曹七巧,若是她能顾及得上一个十四岁少女的尊严不因一床廉价的褥单跑去学校羞辱校长,若不讨那明知要不回的学费而在众人面前丢尽颜面,长安似乎还没有成为一个苍凉手势的必要。

    一床褥单,一笔学费,那不都是她的钱换来的么?套在她脖子上的黄金枷。

    再看长安那散去的婚姻,长安和童世舫的结合本是不般配的,一个在德国留洋过的新派学生凭什么娶一个在家抽大烟的中国旧式女人,更可怕的是他未来的丈母娘是一个杀人不见血的疯子!

    “迟早要出乱了,迟早要决裂。这是她的生命里顶完美的一段,与其让别人给它加上一个不堪的尾巴,不如她自己早早结束了它。”

    长安的爱情终结在了曹七巧手中,也终结在她自己的手中,可不见得她的心就真的一如死水了,她为童世鲂的牺牲是悲壮的,她为了不害他而牺牲了自己,她那最初也是最后的爱成为了一个装在水晶瓶里需要用双手捧着看的。

    长安和曹七巧血脉里都流着自毁倾向,只是长安的自毁是善良的,她只摧毁自己,可七巧的自毁是阴郁的,她不仅要将自己亲手毁灭,更要将身边其他人一同毁灭,她恨不得让所有人都来做她的殉葬品。

    “七巧天生一副高爽的喉咙,现在因为苍老了些,不那么尖了,可是扁扁的依旧四面刮得人疼痛,象剃刀片。”

    老迈了的她最后还是杀了好几个人,患肺病的媳妇芝寿是第一个死在她手里的,吞鸦片自杀的绢姑娘是第二个,长安是第三个,长白是最后一个

    “一点,一点,月亮缓缓的从云里出来了,黑云底下透出一线炯炯的光,是面具底下的眼睛。”

    曹七巧的一生为了达到得逞的阴谋而过活,在她魔掌掌控下的所有人都必须按她的意思去生活。

    “莫说我们家还吃得起,就是我今天卖了两顷地给他们姐儿俩抽烟,又有谁敢放半个屁?”

    咄咄逼人的她气势上从不占下风,一个给自己的子女喂食鸦片的母亲从古至今都配得上是惊天动地了。

    曹七巧对封建家族的反抗用尽刻薄语言本是好意,但染上鸦片就完蛋了。

    她用鸦片麻痹自己的一生,但她的这一生似乎是一时半刻也完不了的,她还有儿子长白,女儿长安,她用同一种手段----“鸦片”结果了他们。她这朵带刺的病态野蔷薇,披着牡丹的外衣把长白长安的一生都毁了,他们陪着她终老,她才觉得圆满了

    十八春创作于1951年,正逢解放三年,张爱玲在这部作品中贯穿了不同的历史背景,故事以“火车”为载体,在大的、小的场景中转换,从上海到南京到东北,总能将场景衔接的很自然。

    “楼梯上有别的房客在墙上钉的晒衣裳的绳子,晾满了一方一方的尿布,一根绳子斜斜地一路牵到楼上去。楼梯口又是煤球炉子,又是空肥皂箱,洋油桶;上海人家一幢房子里住上几家人家,常常就成了这样一个立体化的大杂院。”

    张对场景和生活气息的描写拿捏很到位,在洞察世俗的笔墨下读者看到了一个栩栩如生老上海弄堂平民式家庭的生活面貌。

    这篇字和她以前的创作风格大不一样,象倾城之恋、红玫瑰与白玫瑰、沉香屑此类都是赋着哀艳与小资意味的,而十八春更多的是平淡,平淡的笔墨,平淡的故事,平淡到我以为自己在看王安忆讲故事,这篇字有着平淡的精致,少了金锁记那般的玲珑灵动,可喜的是这么多平淡演绎了一场不平凡的爱情。

    顾曼桢和沈世钧的爱情是每个凡人都可能会碰上的,算不上什么大手笔,也没有太了不起的气派,而顾曼桢遭遇不幸所走的后路在那个年代也是多数女人选择的结局,若是换现代有一妻一妾制,很多女人还是会走那条老路。

    平凡人的爱情在波折与辗转中更见金贵,若是顾曼桢与沈世钧的爱流于俗套,少了那种“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的怅惘,这部小说就没有卖点了。

    文中最大的噱头无疑是顾曼桢与祝鸿才那一段,她与祝之间的争斗,纠结,妥协,冷漠,让人看到一个鲜活的顾曼桢终于老态衰靡去了,这是读者最不愿目睹的一幕,什么都比不过美人迟暮来的更凄清入心。

    十八春离金锁记创作时间相隔八年,金写于1943年,八年更见张写作技巧上的炉火纯青,但论文学成就十八春还是不如金锁记的,它罗嗦了一点,笔墨又粗糙了一些,看来张还是擅长于写作中短篇,这似乎是张创作风格中一个新的转折点。

    故事以十八年后的沈世钧来回忆十八年前的情人顾曼桢展开

    还是一个实习工程师的他通过最要好的同学叔惠认识了曼桢,那是一个“圆圆的脸椭圆中见方——也不是方,只是有轮廓就是了。蓬松的头发,很随便地披在肩上。”

    张用极少笔墨来刻画顾曼桢的容貌,可见她并不是国色天香的美人,倒是她的姐姐顾曼璐应当比她美丽很多,不过她的美丽是苍凉的。从前顶着一个头牌交际花的身份,面貌不至于会差到哪里去。而文中一直强调这两姐妹有多么相似之处,可能只是血融于亲里的相似,论五官轮廓,圆脸的曼桢比不上三角脸的曼璐风情,她顶多更显可爱与天真,若真是两人十有八九的相似,祝鸿才是绝对不会对曼桢起非分之心的,同样面孔的人爱两次也无味。

    沈世钧和叔惠的齐齐登场,一个可见天性老实沉闷,一个生性活跃顽皮。这也是后来为什么叔惠走上了革命的道路,而世钧一味呆在他的大家庭里守着翠芝和养尊处优的孩子。我相当不喜欢沈世钧这个人,又庸又痴,毫无锐气,不知曼桢看上了他哪点好。

    他的痴气开篇就有表现,当曼桢的红手套弄丢后,他独自冒着大雨去柳树下找到手套物归原主,一个小细节透露出了沈世钧这个人的用心。看来他对曼桢一见钟情,这份细水长流的爱流的太慢了,以至于咫尺天涯。

    “曼桢有这么个脾气,一样东西一旦属于她了,她总是越看越好,以为它是世界上最好的。他知道,因为他曾经是属于她的。”

    顾曼桢可爱可敬之处便是拥有专一,忠心和痴情这种美德,沈世钧和她比起来压根不是一个档次,所以男人都是泥巴做的,浑浊的很。

    她对沈世钧的爱放不开,丢不掉,十八年来一直暗涌在心里。

    她与他初相识便将她的家境和生活状态对他和盘倒出:一个做舞女的姐姐,一家几口生活的重担。

    沈世钧觉得她对他的信任已抵达了一种高度“话说到这里,已经到了她那个秘密的边缘上。世钧是根本不相信她有什么瞒人的事,但是这时候突然有一种静默的空气,使他不能不承认这秘密的存在。”她的毫无保留令他有些承受不起。

    接着,张的笔锋转到曼璐身上,一个“远看固然是美丽,近看便觉得面目狰狞”的过气舞女。

    曼璐的言行举止无不表现着从一名交际花沦落为舞女甚至娼妓的粗俗与浪荡“放屁!我要他陪我!---谢谢吧,我前世没人要,也用不着你替我做媒。”她的自嘲既可怜又可哀。

    再来看顾太太,这是一个传统中国旧式女性的形象:温婉,缺乏主见,小家子气,经不起恐吓与威胁,只知道在现实面前屈膝生活,她是扼杀曼桢的头号帮凶。

    “她现在轧的这一帮人越来越不象样了,简直下流。大概现在的人也是越来越坏了。”这是顾太太在抱怨曼璐所结交的三教九流人品太差时说的话。

    一个过气舞女能拉上一些皮条就不错了,她以为曼璐还是从前遮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李璐”?“李璐”应是曼璐最风光的时期,不然也不能将沈世钧的父亲沈啸桐玩弄于股掌,拿了他那么多钱得到了他那么多好处还是没让他碰到她半根手指头。可惜!而如今只能嫁一个扶不起的阿斗---祝鸿才。

    祝鸿才的长相据张描述“笑起来象猫,不笑的时候象老鼠,”一看就是贼眉鼠眼的德行。

    祝鸿才第一次看见曼桢就动了色心,对她油然神往起来。他这个人有色心还有色胆,所以他玩弄了曼璐又玩弄了曼桢,层出不穷的漂亮女人都被他把玩到手,他是得到了萝卜爱白菜,吃着碗里想锅里的十足柳下惠。

    祝鸿才和曼璐的结合完全出于肉体关系。他怎么可能会爱一个他口中所骂的烂货和破鞋?玩弄而已!当曼璐的身体刺激不了他的睾丸的时候他又开始猎艳。他还大言不惭说给曼璐一段婚姻,实际上是哄骗她与他姘居。他们长期的姘居关系一直终结到祝鸿才将曼桢搞到手。祝鸿才这个人要有多无耻就有多无耻!可怜的时候装老鼠,威风的时候扮肥猫,他的德行和他的长相成正比!

    一个风尘舞女也只能嫁一个到了三四十岁还没结婚的登徒子。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妓女嫁嫖客,天经地义。

    张对曼璐一个小动作的刻画是格外传神的“她低着头扭着婶子,用手抚摩着那兔子皮,象抚摩一只猫似的。尽摸着自己的鞋,脸上作出一种幽怨的表情。”

    她就是这么一个自怨自艾又自怜自爱的人,就差一湖碧水来给她当明镜自恋,一头栽到水里化鲤鱼了。

    曼璐人性扭曲的导火线正是因对她自己生世抱不平,加上对曼桢的妒火中烧。嫉妒是世上最恶毒的力量,杀人都不用眨巴眼睛。可怜曼桢还一直对姐姐心怀愧疚,努力工作赚钱养家,也不让顾太太再多花她一分钱,她真是体贴她的好姐姐。

    而曼璐就不这么想了,对着一个在外花天酒地,对内拿她不当人辱骂她践踏她尊严的祝鸿才她将矛头和怨气对准了亲妹妹曼桢:同为一家人,为什么曼桢可以享受沈世钧的爱情,而她几乎连爱是什么玩意都不清楚?为什么曼桢清清白做人,而她为支撑这个家沦落到做舞女,到头来没人体贴她半分,只会花她的钱,她依然饱受世人的白眼和鄙笑?

    这种种不平衡心理将她的理智烧没了,一把将亲妹妹推进了火坑。

    刚开始的曼璐还只是轻佻与风尘,良心尚在。

    “她姐姐脸上也有一种惭愧之色,仿佛怕她家里的人笑她拣中这样一个丈夫。”

    羞涩的曼璐身上还散发着人性的光芒,对她的经历我只能表以“同情”二字,为了支撑这个家,她卖掉了青春和贞操换来了衣食和金钱,同时丢掉了爱情和尊严。少女时期本是和张慕谨定亲过却因走上舞女这条不归路,最后不得不放弃她人生中唯一爱过的男人慕谨。若豆蔻青春的顾曼璐和年少有为的张慕谨结婚应是件很被祝福的事情,可世间越美丽的东西越不可碰,爱似镜花水月,虚幻到令人可望不可及!

    但谁也没想到她后来竟坏到那般田地,简直令人发指。

    曼桢和世钧的爱象天下所有纯洁的爱一样开始都是美好而甜蜜“两个人一个面朝外,一个面朝里,都靠在栏杆上。”一句言简意赅的话道出了那种年轻清涩的初恋。

    曼桢和世钧如此,翠芝和叔惠亦是如此,你爱谈天我爱笑。

    曼桢的优点还在于她比曼璐多一份自觉的聪明。她见到家里进进出出姐姐那些不三不四的朋友,她总爱穿着一件朴素的蓝衣裳,用以自卫,以免色狼对她有非分之想,她尽可能低调再低调,丝毫没有姐姐那股招摇模样,再怎么低调也逃不过胞姐精心安排的天罗地网之局,顾曼璐活活是一个遭唾弃的人。

    曼桢做人天生有股非常大气的气派,给世钧织毛衣也没忘记要替叔惠织一件,这样也引得了许家母的误会,以为世钧抢了叔惠的女朋友;找工作亦不太劳烦世钧,有条有理把事情办妥,她不愿无端端地承人家半点人情,她的矜持显得她愈加可爱;在她被祝鸿才吃了霸王餐后也誓死不屈,惹得曼璐讽刺家里倒还出了个烈女。

    “叔惠人既漂亮,一张嘴又会说,老太太们见了自然是喜欢的。”

    叔惠比世钧强势之处在他的独立自主性。优柔寡断的世钧象棵左右不定的墙头草两边倒。

    叔惠的情人,世钧的妻子---石翠芝是张爱玲最为偏爱的女主角,从开篇到结尾没让她受过挫折,身为大户千金,丰衣足食,该爱的爱了,该嫁的嫁了,越活越年轻,越养越娇贵,比顾曼桢的命轮番好了很多倍。

    翠芝因家境富庶,身上有股平常孩子家没有的娇气,看什么眼都是低低的“我妈说你爸爸是个暴发户。我妈说你爷爷是个毛毛匠。”

    “石太太一向不把世钧放在眼里。”

    石家根本看不上沈家,若非本着门当户对的观念,这两人实在不适合结婚,那着实是鸳鸯乱点谱,月老瞎牵线。

    叔惠第一次见到翠芝“那石翠芝不过十八九岁年纪,小小的窄条脸儿,看去是很秀丽的,高高的鼻峰,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只是眼泡微肿。额前打着很长的前刘海,直罩到眉毛上,脑后却蓬着一大把卷发。”看这描述倒有几分象范冰冰。

    十八年后的石翠芝丝毫不见老,她一生行的顺水推舟越活越芳艳,才是真正配得上风华绝代四个字。她是名副其实的玫瑰,而顾曼桢这一生同她比起来更象一朵经染料染过败的太早的蓝色妖姬。

    翠芝和曼桢这对两阴差阳错的情敌十八年只见过一次,是在世钧他家。

    “翠芝笑道“顾小姐来了几天了?”

    “曼桢笑道,”我们才到没有一会。“

    “翠芝道“这两天刚巧碰见天气这样冷。”

    “曼桢笑道“是呀。”

    简短无聊的对白弥漫着看不见的硝烟,连世钧都感到女人间的客客气气让人寒凛凛。

    叔惠和翠芝的初遇很罗密欧与朱丽叶。

    “翠芝一直也没有和他说过话,他这一答话,她无故地把脸飞红了。”

    十八少女,情怀总是春,两轮十八一过,便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

    “也许因为自己高踞在马车上面,类似上帝的地步,他竟有一点悲天怜人的感觉。尤其是翠芝这一类的小姐们,永远生活在一个小圈子里,唯一的出路就是找一个地位相等的人家,嫁过去做少奶奶-----这也是一种可悲的命运。”

    叔惠天马行空的的臆想无端对翠芝起了同情心。他若知道并非每个女孩子都可出生大户,翠芝得天独厚的地方在于她出生的贵气。

    用现代的观念来看,女孩子家贵养,还是做千金小姐的好,起码没有吃不尽的苦头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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