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党解放军的,一旦他在皖西现身,首先就会找舒先生,那时候,请舒先生转告我们解放军的诚意,我们衷心希望宋先生能够出山,能够助我们一臂之力。医术是没有党派的,也是不分左右的。我以十二年党龄向舒先生,也向宋先生保证,我们共产党实事求是,重在表现,我们只知道宋先生是江淮一代名医,绝不计较他曾经担任过国民党军队的医官校长。我们军管会已经做了调查,宋先生没有为虎作伥,是同情百姓支持革命的,因此军管会有内部决议,一旦宋先生出山,只要他本人不反对,我们会聘任他为荣军医院的首席顾问。舒南城说,好好,共产党一言九鼎,丁院长掷地有声,只要宋先生找我,我一定劝说他面见丁院长。

    汪亦适没有想到,自从他到荣军医院之后,作为一个骨科转内科的医生,他还要做手术,而他所做的第一个手术,居然是割阑尾。患者是皖西驻军的一名班长,名叫李得海,李得海那天正在执勤,突然腹痛难忍,立马被送到荣军医院。经过诊断,是急性阑尾炎发作,为防止阑尾穿孔,需要马上做手术切除。李得海是解放战争中的英雄,院方对此很重视,指示业务股要不惜一切代价,保证李得海的生命安全。本来,切除阑尾并不是大手术,但是医院当时条件有限,器械灯光消炎措施甚至包括针线等都很不完备,居然没有人敢挑这个重担。这时候程先觉提出来,手术由汪亦适做。病人抬到内科,汪亦适很恼火,指着内科的标识牌质问程先觉,你明明知道我是骨科医生,这里又是内科病房,为什么要让我做手术?

    程先觉说,你不是一直梦寐以求要割阑尾吗?现在我把阑尾送来了,你怎么又打退堂鼓了?汪亦适说,我是说过要割阑尾,但那是牢骚话,岂能当真?程先觉说,医生说话,干系重大,岂能儿戏!汪亦适说,我现在是内科医生,岂能越俎代庖?程先觉说,丁院长说的,医术是没有党派的,也是不分左右的。病人不分贵贱,医生不分内外,我们荣军医院人人都要成为多面手。汪亦适火了,一拍桌子说,真是荒唐,病人可以不分贵贱,但是医生必须分内分外!我不相信这是丁院长说的,这分明是你假传圣旨!两人正吵着,没想到丁院长已经站在门外。丁院长一闪身,进了内科的诊室说,汪亦适同志,你这一句话犯了两个错误,第一,程股长没有假传,第二,他传的也不是圣旨,他传达的是一个人民军队医院院长对我们广大的医务工作者的起码要求。汪亦适顿时傻眼了,嘴巴嚅动几下,嘟囔道,医生是有分工的,内科和外科是不一样的,就像中医和西医,有着本质的不同。

    丁范生说,想当年,我们同鬼子作战,我们同蒋介石作战,我们的战士负伤了,我们的同志生病了,我们的连队卫生员一个人就能解决。我们的卫生员既是中医,又是西医;既是外科,又是内科;既是骨科,又是妇科。我们的卫生员,可以消炎止血,可以包扎扎针,还可以做手术。我们的卫生员,敢在战友的肚子里把打断的肠子接上。只要对党忠诚,什么样的人间奇迹我们都能创造出来,你信不信?汪亦适张大了嘴巴,竟然无言以对。想了想才说,那是战争时期,情况特殊。特殊情况不适用于通常情况。丁范生说,同志哥啊,不要以为丁院长是个白痴,丁院长是懂得道理的。什么叫特殊情况?我们现在就是特殊情况。现在我们的医院正处在低级水平,我们的设备处在低级水平,我们的医护力量处在低级水平,我们现在就是特殊情况。而事实往往是,人间奇迹就是在特殊情况下创造出来的。放手干吧同志哥,创造人间奇迹吧!

    汪亦适被丁范生的一席话说愣了,傻傻地立在原地。他突然怀疑起自己来了,怀疑自己是否固执己见,是否像丁范生和肖卓然他们说的那样,老是犯教条主义的毛病。他突然产生了一种热血沸腾的感觉。是啊,什么人间奇迹不是由人来创造的呢?什么人间奇迹不是在特殊情况下创造的呢?丁范生的话错了吗?不,丁范生的话是那样的证据确凿,丁范生的话是那样情真意切,丁范生的话是那样的铿锵有力不容置疑!是啊,干吧,创造人间奇迹吧!

    汪亦适不再抵制了,好在当年在江淮医科学校学过外科基础理论,简单的手术还是能够应付的。他在丁范生期待的目光下,在程先觉等人的密切注视下,认真地检查了李得海的病情,果然他很快就发现了病根,找准了阑尾的位置。然后是器械准备,药物准备,麻醉准备。因为这是荣军医院的第一例手术,而且是由一个原国军医科学校的骨科军医学员实施,在荣军医院很快就成了新闻。有几个科室甚至组织观摩,看看这个国军的骨科军医是怎样向解放军的英雄动刀子的。在观摩的人群中,还有舒云舒。舒云舒听说院长强令汪亦适做阑尾切除手术,颇为惊诧,因为她知道汪亦适所学的专业是骨科。但是,这段时间,连她自己也有些糊涂了,有许多事情,程序不是那个程序,分工不是那个分工,而且往往令人难以判断是非曲直。你按教程操作,往往不一定成功。你按领导的指示办事,哪怕是教程不允许的,但是偏偏就成功了。所以最近一段时间,丁院长经常把创造人间奇迹挂在嘴边,似乎荣军医院当前一个时期的主要任务就是创造人间奇迹。

    在打开李得海的肚皮的一瞬间,汪亦适的手抖了一下,但是随着切口的张开,随着血液的渗出,他的注意力立刻集中起来了。他旁若无人地在李得海的肚子里翻检,并且准确地找到了那截多余的盲肠,他几乎连想都没有想,自然而然地掠了一刀,随后,他开始缝补刚刚被他切开的肚皮汪亦适的手术做得很成功。病人没有昏迷,也没有被麻醉醉倒。这个人不愧是个战斗英雄,汪亦适的手在他的肚子里翻检的时候,他居然还竖着大拇指对汪亦适说,别怕,咱这肚子,枪子儿都打不透!汪亦适向他感激一笑,居然也说了一句连自己都不曾想到的豪言壮语。汪亦适说,忠诚党的事业,什么人间奇迹都能创造!缝上最后一针,直起腰来,他才发现,贴身衬衣已经被汗湿透了。

    做完手术,丁院长看了看病号,病号状况良好,在病床上还想给丁院长敬礼,手都举到额前了,又被丁院长摁住了。丁院长说,好好休息,养足精神,迎接新的战斗!李得海说,首长放心,割掉这个革命的负担,我会轻装上阵!丁院长吆喝大家各自回到自己的岗位上,让病人歇着,但是没说让汪亦适歇着。这时候内科还没有专门的隔离观察室,整个医院刚刚有一个,但是设备不健全,还没有投入使用。汪亦适自然不敢歇着,他得守着病人。守到什么时候呢?没有明文规定,但是丁院长有规定,丁院长说,守到病人能够放屁为止。丁院长为什么做这样的规定,这样规定是否有科学依据,谁也搞不清楚。但是那时候丁院长的话就是法律,就是政策,没有人怀疑丁院长的权威性。

    汪亦适守在李得海的床前,感触很深。他觉得通过这个手术,前前后后发生的事情,不可思议,难以想象,但是又有一种神奇的意味,给他一种新鲜的感受。李得海确实像个铁打的汉子,这点手术对他来说太小菜了,他既没有昏迷,也没有衰竭,他红光满面,神采奕奕,似乎刚才不是经历了一场手术,而是刚刚参加了一场婚礼。他不住地表扬汪亦适,说汪医生做手术动作麻利,快刀斩乱麻。他说他经历的手术多了,有一次同黄百韬的部队打仗,一颗子弹打进他的腮帮子里面,连队的卫生员像牙医拔牙那样把弹头给拔出来了,他说当时除了一罐子高粱烧酒,什么药也没有用。酒是连长交给他用来消炎解毒的,但是大部分都被他喝到肚子里去了。

    那天坐在李得海的病床前,汪亦适的思想受到了很大的震动,被解放军英雄的精神所感染。李得海当然不是自我吹嘘,他身上有七处伤疤,他的肚子曾经被打穿过,腮帮子被打穿过,按照医生的看法,他早就是死了几次的人了。但这个人的生命力似乎特别的旺盛,似乎越打越结实,骨头越打越硬,皮肉越打越厚。同李得海面对面地坐着,汪亦适对丁院长的那句话就越来越信服了,只要忠诚党的事业,什么人间奇迹都能创造!

    尽管李得海的状况很好,而且很快就能喝稀饭了,喝了稀饭谈笑风生,但是汪亦适不能离开。不要说能喝稀饭,就是能吃干饭,能从病床上爬起来上树,汪亦适也不能离开,因为李得海没有放屁。汪亦适等待李得海的那个屁,等得好苦,一直等到天黑,窗外的月亮都升起来了,还是不见动静。晚饭他没有认真吃,值班的护士吴学敏给他带了一份窝头咸菜辣糊汤,他就在李得海的病床前因陋就简地解决了。汪亦适自己也不是很清楚,他这天是怎么了,神经似乎有些不正常了。他顽固地,并且是发自内心地要等李得海放出那个屁来,既不是赌气,也不是勉强,他坚持并且心甘情愿地要等下去。也许他等的是一个实验的结果,也许他等的是一个精神的证明,更或许,他等的是自己人生态度变化的过程,反正他是决定要等下去,李得海不放出那个屁,他就绝对不会离开。

    吴学敏一直劝他离开,说病人状况良好,食欲正常,完全没有必要把一个医生耗在这里。他始终不为所动。李得海醒着的时候他就听李得海讲故事,讲孟良崮和淮海战役,李得海睡着了,他就看着他那张坚强的脸庞出神,以至于后来吴学敏感觉他有点神不守舍,吴学敏甚至在他出去小解回来之后,支支吾吾地告诉他,放了。汪亦适一脚门里一脚门外,追问放什么了。吴学敏只好硬着头皮说,放气了。吴学敏是刚刚从地方工厂招过来的,没有接受过正经的护士职业训练,所以还很腼腆。他追问吴学敏是真放了还是假放了,什么声音,什么气味,力度大小。三问两问,把吴学敏问得面红耳赤答不上话来,很快就露馅了。

    实践证明,丁院长的论断是英明的,伤病员李得海肯定是要放屁的,只不过是个时间问题。李得海放屁的时候,汪亦适差不多已经在病床前守候了七个小时,他实在有点困了,差一点儿就打瞌睡了。幸亏他没有打瞌睡,就在他神情恍惚即将睡着的时候,他突然听到病房里,准确地说是从李得海的病床上,传来一阵奇特的响声——是一阵而不是一声两声,那声音起先有点像闷雷,结尾的时候有点像撕扯布匹,再后来,扑哧,戛然而止。汪亦适睡意顿消,激动得攥紧了双拳。但是他没有被胜利冲昏了头脑,而是十分冷静地、从容不迫地把脑袋向李得海的病床边凑了凑,他要用自己的鼻子证实自己的耳朵。但是他很快就失望了,因为他没有闻出强烈的臭味,这个结果是很不理想的,不管是他的嗅觉出了问题,还是李得海放屁的质量出了问题,都是他所不希望的。

    吴学敏也听到了那声响,而且此刻的吴学敏比汪亦适要超脱得多明白得多,因为她是局外人,没有多少文化,也就没有那么多心理活动。汪亦适问,小吴,你听见了没有?吴学敏说,听见了。汪亦适说,是什么声音?吴学敏说,是就是那种声音。汪亦适火了,大声问,到底是哪种声音?你形容一下!吴学敏也火了,大声回答,就是放屁的声音,我没办法形容!

    李得海住院期间,丁院长几乎每天都来过问情况,肖副院长和程股长更是频繁问寒问暖,连舒云舒也经常过来看望,因为这是荣军医院组建以来第一个钢刀见红的手术。有一件事情一直埋在汪亦适的心里,那就是皖西城解放前夕的那封信。迄今为止,并没有人告诉汪亦适,那封信到底是不是舒云舒写的,是出于什么想法写的,是什么时候写的,是写给他一个人的还是一封散发多人之手的公开信。但是以汪亦适眼下的心境和处境,他不想刨根问底了。反正那封信也不是情书。汪亦适感到他和舒云舒之间的距离已经很大了,彼此很陌生了。

    有一天晚上,汪亦适在医院里面的小花园里散步,正好遇见舒云舒姐妹和肖卓然。肖卓然一行三人从高坡往下,汪亦适从下往上。汪亦适想回避已经来不及了,迎上去又觉得不合适,于是踌躇不前。他想溜走,又觉得不妥,因为不光有舒云舒和肖卓然,还有舒雨霏。他自小同舒雨霏就很熟悉,那时候他就叫舒雨霏大姐。早年,一冬一夏两家互相走动,大姐给他的印象是风风火火,嘴巴很利,小时候护妹妹骂男孩,出口成章滔滔不绝。但是她从来没有呵斥过汪亦适,因为汪亦适小时候就彬彬有礼,女孩子在一起玩,也不排斥汪亦适。

    肖卓然本来准备环绕花台,看见汪亦适,便站住了,等着汪亦适上来。汪亦适也停住了步子。肖卓然说,汪亦适,过来一起走。汪亦适说,我想去商店买块肥皂。肖卓然说,散会步再说。汪亦适说,我不想在花园里散,我想出去走走。肖卓然笑了说,汪亦适你小家子气哦。你不想看见我和云舒一起散步,但是你应该过来陪陪大姐啊。被肖卓然这么一说,当真有点小家子气的感觉。但是汪亦适还是没动地方。肖卓然带头,舒云舒姐妹跟着,说说笑笑朝汪亦适走了过来。汪亦适硬着头皮,招呼了一声大姐好,下面就没词了。倒是舒雨霏落落大方说,亦适啊,几年没见,更英俊了啊!听说你手起刀落,割阑尾兵不血刃啊!汪亦适苦苦一笑说,大姐见笑了,医院条件有限,我也就只能割割阑尾了。舒雨霏说,割阑尾有什么好笑的,也是为人民服务嘛!难道我们当医生的,希望我们的病人都是大出血肺结核?肖卓然说,大姐说得好,平凡的,往往也是伟大的。汪亦适不吭声了,面无表情地看了舒云舒一眼。

    舒云舒说,亦适,难得见你有闲情逸致,一起走走。汪亦适说,好吧。肖卓然走到汪亦适的面前,关切地说,亦适,我看你精神不错,最近还顺当吧?汪亦适说,还好。听组织安排,认真改造世界观。肖卓然说,亦适,我看你适应蛮快的,这样下去,你很快就能成为医院的业务骨干,我和云舒都为你高兴。汪亦适说,我没觉得我做过什么像样的事情。肖卓然皱皱眉头说,你回过梅山老家没有。汪亦适说,没有,但通过信。家里很好。

    汪亦适说的是实话,虽然梅山距离皖西城不过两百里路,但是山高路窄,时下没有汽车,皖西城解放前他回老家可以坐轿子,顶不济的也有马车,但解放了,新政权取缔了轿子,马匹也多数充公了,回老家一趟,要走上两天两夜。汪亦适是在俘虏学习班里给家里写的信,那时候不敢多说,只说自己留在了皖西城,在解放军的学习班里受训,以后怕是不能当医生了,好的话,可以回家种田,不好的话,也许会坐牢。后来这封信被张管教看见了,张管教让他重新写,后面的内容改为,正在接受新政权的改造,脱胎换骨,重新做人,争取为人民服务的机会。张管教并且要他在信里教育家人,要服从共产党的领导,配合拥护新政权。他都照办了。

    后来他也接到老父的来信,说家乡已是共产党的天下,也建立了新政权。后面还有两句“家中一如既往,新政权以礼相待。望吾儿顺时应变,争取政府宽大,早日重操旧业”见到这封信,汪亦适的心里才踏实下来。

    说着话,队形就起了变化,肖卓然在前面走,汪亦适只好跟在后面,同舒氏姐妹自然而然地拉开了距离。肖卓然说,梅山搞土改了吗?听说要搞公私合营了,你们家是个什么情况?汪亦适说,不知道。肖卓然说,你不用担心,像你和云舒的家庭,都是本分的实业家庭,新政权对这样的家庭,只会帮助,不会伤害。汪亦适说,顺其自然。肖卓然见汪亦适谈话积极性始终不高,有点扫兴,说,汪亦适啊,虽然你表现还不错,但是我能看得出来,你的心情还不是很顺,观念还没有扭转过来。我跟你说,你要放开眼界,要多参加政治学习,多与群众接触。你看看这天,解放区的天是明朗朗的天。一个旧的世界一去不复返了,一轮朝阳正在东方的地平线上喷薄而出。我们将建设一个崭新新世界。对此你怀疑吗?汪亦适说,我不怀疑。肖卓然说,那你为什么总是暮气沉沉的?汪亦适说,我对建设一个崭新的世界没有兴趣,那是你们的事情。我只是希望能够早点添置设备,理顺业务关系。我是个学骨科的,让我到内科当医生,然后又让我割阑尾。现在连我自己都搞不清楚了,我到底能干什么?

    肖卓然哈哈笑着说,这个问题提得好。我们现在刚解放不久,还很不富裕。但是,我们不会永远穷下去。我已经写了一份报告给院党总支,准备派人到上海北京买设备,到时候或许你也要出马。有了设备,分工自然就明确了,科室医生各司其职,医护人员正规培训,中西内外泾渭分明,操作程序严格规范。医学是科学,在程序上不能随心所欲,在用人上不能用非所长,要按科学规律办事。到那时候,你还是搞骨科,舒云舒还是搞她的麻醉。我希望我们荣军医院能够在新组建的医院中最先走上规范的道路。肖卓然说得激动,汪亦适听得有些发呆。他总是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但是又不知道不对劲的根子在哪里,直到几个月后,听说丁院长狠狠地批评了肖卓然,他才明白,原来是肖卓然的想法同丁院长的建院指导思想产生了距离。丁院长始终都在强调,我们的国家刚刚从废墟上站立起来,我们的国家还很穷,我们要树立长期艰苦创业的思想准备,用最简陋的设备,做出最伟大的业绩。当然,平心而论,汪亦适是赞同肖卓然的设想的。医院嘛,是一个讲究科学的地方,不能寄希望于神话,用最简陋的设备,可能有时候能做出一点成绩,甚至可能歪打正着做出相当的成绩,但是就医学领域而言,不太可能做出最伟大的业绩。

    见汪亦适沉思不语,肖卓然说,算啦,我也不跟你说那么多了。但是有一句话我要提醒你,要加强政治学习,要熟悉党的方针政策,要了解国家大事。不能当一个糊涂医生。政治上糊涂,是当不好医生的。汪亦适说,我就是因为政治上糊涂,才当了俘虏的。肖卓然说,那是啊,一步之差,步步差,你要引以为戒。说完,招呼舒云舒说,走吧,我们去会议室。

    舒云舒向这边看了一眼说,卓然,你陪大姐先走一步,我有话要对亦适说。肖卓然的表情僵硬了一下,看看舒云舒,又看了汪亦适一眼说,好吧,不过你们得快点儿,参加政治学习是一件严肃的事情,迟到了影响不好。舒云舒答应一声知道了,肖卓然才向舒雨霏打了一个招呼,沿着林荫小道走出了花园。舒云舒沿着花台转圈,汪亦适也只好跟着转圈。舒云舒说,亦适,有一句话我一直等你来问,但是你一直没有问。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汪亦适说,我没有什么好问的。舒云舒惊讶地看着汪亦适说,难道,你没有接到那封信?我是说,解放皖西城前一天,夹在为三民主义而战里的那封信?汪亦适老老实实地说,接到了,而且我也按照你的要求那封信真的是你写的吗?舒云舒,你说呢?

    汪亦适说,你的字就是用左手写我也能认得出来。我的意思是说,信里的那些话,是不是你说的?舒云舒赧然一笑说,那是一封以个人名义的公开信,里面有些措辞不适合你,那不是你我之间交流的口气,有些生硬了,你要理解。那是肖卓然,不,其实当时我已经在军管会城工部的临时办公室了,就是皋城大酒店里,内容是肖卓然打好草稿的。汪亦适哦了一声说,这一点我已经想到了。其实,我真的是想投奔光明的。我还真的劝说了程先觉和郑霍山,只不过事与愿违,弄巧成拙。舒云舒说,这个我知道。我很后悔没有在此之前把话跟你挑明,那天就在这个花园里吧,你要是能够多待三分钟,也许不会发生后来的事情。可是你太自负了,一叶障目,就是因为汪亦适说,因为什么?舒云舒说,因为爱情。我知道你的心思,但是你知道,我和肖卓然已经明确了恋爱关系。可是话又说回来了,我们之间没有爱情,不等于没有感情,不等于我们在政治上不关心你。那天你要是听我把话说完,你跟我们一起行动,那情况又是另外一个样子。汪亦适说,我现在这个样子就很好。舒云舒停住步子,很在意地看了汪亦适一眼说,是吗,你说的是真话吗?汪亦适说,你是知道的,我不说假话。

    舒云舒说,我看你好像还是不顺心,心事重重的。汪亦适说,从冬天到夏天,我可能还需要一个适应阶段。舒云舒说,这倒是。在荣军医院工作,你是不是有点委屈?汪亦适说,不,我觉得很好。只不过,我希望我们的医院早一点正规起来,尤其是业务建设,要有制度,有规矩。刚才我听肖卓然说了一番话,觉得他是有当领导的才干的。你跟他好没错。舒云舒说,你说的是真心话?汪亦适说,你知道的,我不说假话,尤其是对你,我不说违心话。

    事情来得突然,汪亦适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李得海的阑尾手术做过之后,很快康复,第四天就活蹦乱跳地回到连队参加大别山剿匪去了,没想到在一个上午突然腹痛难忍,在地上打滚。连队卫生员不会开刀,但是连队卫生员还当真有些经验,给李得海检查了一番,言之凿凿地说,李得海的肚子里有东西,而且连队卫生员进一步推理说,李得海肚子里的东西是做阑尾手术时留在里面的,不是手术镊子就是纱布或者线头。卫生员说,里面要是没有东西,你们杀我的头!虽然只是个连队卫生员,但他也是从战争中打出来的,战地救护火线抢险出生入死不知道从阎王爷的门槛里进出过多少遭,所以他的话很有权威性。

    病人再次被送到荣军医院。丁院长闻讯勃然大怒,立即指示肖卓然率领程先觉一干人等,如临大敌地来到内科,把一个星期前给李得海割阑尾时候的有关人员全都集中在饭堂里,查找原因,主要的目标当然是汪亦适。汪亦适心里也不是太有底,虽然只是一个再小不过的手术,但是,这是他第一次割阑尾,而且器械护士和监控护士都不是护士学校毕业的,都是从工厂直接参军到医院,仅仅培训了一个星期就上岗了,搞得手忙脚乱,难免出错。所以说,肖卓然要他保证没有把手术器械或者杂物遗留在病人腹腔,他迟迟没有表态。他说,我拿不准,真的不敢保证。实在不行,打开腹腔再看看。肖卓然无奈,只好如实禀报。丁院长拍着桌子吼道,他妈的国民党医生不安好心,对解放军的英雄没有感情,太不负责任了。枪毙!肖卓然说,事情还没有搞清楚,恐怕不能轻率结论。丁院长说,那就先关起来,给我审讯,到底是怎么回事!给我们的英雄肚子里埋下定时炸弹,是可忍,孰不可忍!肖卓然说,关起来恐怕也不妥。现在当务之急是要解决病号的痛苦。我建议,还是让汪亦适做手术,打开看看。

    丁院长痛心疾首,流着眼泪说,你就那么相信你的国民党同学?他要是存心破坏,随便一刀,还不把我们的英雄给谋害了。你能负得起责任吗?肖卓然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差点儿也拍了桌子,但是他忍住了,不卑不亢地说,丁院长你也说过,医术是没有党派的,也是不分左右的。医学是科学,不能感情用事。我建议送到军部医院透视一下,看看到底是不是遗留了东西。丁院长说,那好,那就听你的,你亲自组织抢救。出了问题,你们一块儿上法院。事情就这么定了。没想到肖卓然回到内科,把丁院长的决定传达了,汪亦适居然拒绝执行。汪亦适说,用不着送到军部医院。我回忆了,确实是遗留了一团棉球。我建议把腹腔打开,把东西取出来。肖卓然气急败坏地说,汪亦适,责任重大,你不要赌气,稳妥起见,还是转院。汪亦适说,我闯的祸我负责。我立下军令状,如果病人生命安全出了问题,我愿意偿命。

    正在争执,丁院长亲自赶到了,恶狠狠地看着汪亦适说,那好,你就再来一刀。不过我告诉你,如果我们的英雄有个三长两短,那你也休想再吃军粮了。汪亦适说好,然后平静地吩咐助手和护士做准备。李得海的腹腔再次被打开,汪亦适的手在血淋淋的腹腔里缓缓游弋。他的心里有两个声音,一个声音说,快出现吧,你这个罪恶的家伙,你到底是什么,是棉球还是镊子,是纱布还是沙子?另一个声音说,千万不要啊,千万不要真的有什么遗留,我是一个受过专业教育医生,倘若真的在做手术的时候把器械留在病人的腹腔里,那就是天大的丑闻,就算组织上不枪毙我,我的学术生涯也就到此终结了,今生今世,我还能做什么呢?

    突然,汪亦适的脸颊痉挛了一下,他的手臂不动了,一动不动。围观的人们都看到了这一幕,全体人员屏住了呼吸。丁院长和肖卓然也看见了,两行热泪从汪亦适的眼角流出,很快就汇成两条小溪。汪亦适的右手从病人的腹腔里小心翼翼地抽出来了,夹在食指和中指之间的,是一团血淋淋的物件。丁院长迫不及待,抢上一步夺了过去,把那物件在自己的军衣口袋上擦了擦,这回大家都看清楚了,原来是一枚子弹头。丁院长愣住了,肖卓然愣住了,连汪亦适也愣住了。肖卓然说,啊,怎么会是这样,这是怎么回事?丁院长盯着汪亦适看了一阵子,突然挥拳打在汪亦适的肩膀上,失声痛哭,小汪啊,我对不起你,我早就该想到的。可是,不打仗了,我这脑子就糊涂了,我错怪你了

    汪亦适说,我饿了。一旁的吴学敏说,汪医生两顿没吃饭了。丁院长说,赶快,叫伙房煮几个荷包蛋,慰问我们功高劳苦的汪医生。众人走了,留下李得海,仍然由汪亦适监护。程先觉走在最后,走了几步,又转了回来,凑到汪亦适的身边,神神秘秘地问,亦适,明明是弹头,你怎么说是留下了一团棉球?汪亦适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没说话,转身向门外走去。以后搞清楚了,李得海腹腔里的弹头是在淮海战役中留下的,过去已经被腹腔的肌肉包裹。上一次因为做了阑尾切除手术,肌肉结构发生了变化,李得海在大别山剿匪战斗中,活动量大,弹头慢慢地游离出来了。

    当天中午,丁院长召开了院务会,会议也没有什么主题,首先是检讨自己的官僚主义,冤枉了好人,号召医院当领导的,工作要深入,作风要扎实,处理问题要谨慎。然后话题一转,强调树新风立大志,艰苦创业。丁院长说,现在我们国家刚刚建立,帝国主义亡我之心不死,层层封锁,蒋介石残余势力疯狂破坏,我们面临着很大的困难。在这样的形势下,我们共产党员、共青团员要充分发挥先进模范作用,勒紧裤腰带干革命,为国家分忧,为新政权当好前哨。汪亦适同志就是一个很好的榜样,在艰难困苦的条件下,骨科医生做外科手术,快刀斩乱麻,挖出了埋在同志身体里的隐身炸弹,解除了阶级兄弟的痛苦。事实再一次证明,只要忠诚党的事业,什么人间奇迹我们都能创造,所以我们再也不要强调这难那难了。在我们共产党人面前,天大的困难也能一脚踏平!

    丁院长这天情绪大起大落,此时可能过于激动,捋着袖子,慷慨激昂。讲到动情处,把桌子擂得咚咚响,茶杯在桌面上乱跳。在丁院长发表宏论的时候,程先觉目不转睛,满脸虔诚,还不时地往笔记本上记录。肖卓然也是正襟危坐,但是肖卓然没有记录。他毕竟是学医的出身,在新政权建立之后,他也经历了最初的激情和狂热,也曾充满了憧憬,幻想一夜之间战胜所有的帝国主义,明天一早起床,天下已是共产主义,有喝不完的牛奶、吃不完的面包。至于医院,就像苏联那样,全是先进的技术设备,诊断病情一览无余,做手术马到成功。但是,这些只是理想,而现实是严峻的。整个荣军医院,目前只有一台苏联援助的x光透视机,还有故障,没法使用。氧气设备根本谈不上。急救设备原先还有,是江淮医科学校留下的,但是被丁院长慷慨大方地送给剿匪部队了。舒南城老先生捐赠的一台x光透视机和两台显微镜,也被丁院长借给地方医院了。丁院长确实是个克己奉公的人,但是医院不能这么搞。

    肖卓然几次提出,申请经费,购买设备器械,丁院长始终不以为然。丁院长的理论是,国家正穷,新政权举步维艰,这个时候,我们只有帮忙分担的义务,没有要钱添乱的权利。至于器械设备,能不用的不用,能修的不借,能借的不买。谁再提买设备的事,以反革命论处!丁院长把话说到这个份上,谁还敢轻言买设备?那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在这种指导思想下,荣军医院差不多就是一个叫花子医院,这就不能不让肖卓然忧心忡忡了。

    这天中午肖卓然的精力还不是集中在设备上。他琢磨丁院长的话,有理想化的一面,但是在不同的环境里,也往往有真理的一面。此刻,他突然产生一个灵感,那就是地位和作用的关系问题。丁院长之所以出手大方把本院的设备一而再、再而三地拱手相让,是因为现在处在和平时期,荣军医院目前的任务就是为休整部队和当地居民打针发药,没有战斗任务,也没有抢险任务,把器材设备和药品支援大别山的剿匪部队天经地义,支援给担负新政权卫生防疫任务的地方医院也是天经地义。丁院长之所以现在不让提买设备,是因为没有钱,丁院长的意思是荣军医院克服眼前困难,自力更生,自创家业,这些都是无可非议的。而汪亦适从李得海身上挖出弹头这件事情,让肖卓然捕捉到了战机。

    肖卓然粗粗计算了一下,从解放战争的战场上下来,留在皖西地区驻扎的部队,共有一个野战师,两个地方独立团,一个即将集体复员的水利师,总共将近两万人,这两万人的部队,从抗日战争打到解放战争,还有很多参加过土地战争的老红军战士,都是枪林弹雨出生入死的,在他们中间,像李得海那样体内留下隐患的同志一定不在少数。如果我们荣军医院率先行动,来一个人体炸弹大扫除,一方面为阶级兄弟解除痛苦,免去后顾之忧;另一方面,对提高荣军医院的声誉乃至地位,都是一件功德无量的事情。

    在这次会上,肖卓然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他说得很细,首先他强调这是在丁院长的启发下,忠诚党的事业,我们什么人间奇迹都可以创造,那么,为两万多官兵进行一次普查,排除隐蔽在人体内部的战争遗留物,是完全可以做到的。但是肖卓然又强调,至少需要一台能够正常运转的x光透视机。肖卓然说完,会场出现了短暂的寂静。程先觉不安地东看西看,当他把眼光落在丁院长身上的时候,吓了一跳,因为他看见丁院长似乎在那一阵工夫面红耳赤,大口喘气,牙帮骨哆嗦,胳膊上青筋暴突。程先觉不禁为肖卓然捏了一把汗,他不知道那个一阵风一阵雷的老革命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他担心肖卓然的提议会激怒这个反复无常的老革命。

    果然,丁院长站了起来,把拳头举到了半空,倏然砸下。桌面上一阵噼里啪啦乱颤,一只茶杯盖在程先觉的面前骨碌了几圈,落在他的脚下。程先觉心里一紧,想去捡那杯盖儿,犹豫了一下,终于没敢妄动。丁院长的拳头长时间地停留在桌面上,目光炯炯,看着肖卓然,咬牙切齿地说,肖卓然同志,自从你来到荣军医院工作以来,多次暴露了你的小资产阶级的思想残余,多次表现出对革命大局理解不够、支持不够,多次表现出本位主义、山头主义、技术至上的思想,所以,党组织对你是不满意的。不要以为我们不了解你,我们在观察你、在考验你!丁院长一言既出,举座皆惊,程先觉吓得脸都白了,连肖卓然也是目瞪口呆,茫然不知所措。丁院长说,一个人犯错误不要紧,认识上走弯路不要紧,关键是要加强政治学习。学习能使我们进步,学习能使我们提高认识,学习能使我们迅速地回到正确的革命道路上,学习能使我们由愚蠢变得聪明起来,学习

    丁院长说累了,端起茶缸子咕咚咕咚喝了几口水,抹了抹嘴,正要接着说,又打住了,问肖卓然,啊,我说到哪里了?肖卓然平静地说,学习能使我们由愚蠢变得聪明起来。丁院长说,对啦,学习能使我们由愚蠢变得聪明起来,肖卓然同志就是例子。啊你刚才提议什么?肖卓然说,对皖西驻军进行一次身体普查,排除战争时期留在官兵体内的隐身炸弹——弹头弹片。丁院长又拍了一下桌子说,对,就是这个,肖副院长的这个提议英明伟大,切实可行,充分体现了我们荣军医院对阶级兄弟的感情,充分体现了我们荣军医院对党的事业无比忠诚、高度负责,充分体现了我们荣军医院为国家、为新政权排忧解难!

    肖卓然说,我还提议,至少要买一台能够正常运转的x光透视机。丁院长把挥舞在空中的手臂停了下来,瞪着眼睛问肖卓然,你说什么?肖卓然又重复了刚才的回答。丁院长愣住了,本来熠熠闪光的眼睛倏然黯淡下来,看着肖卓然说,你说什么,大声点儿,我耳朵聋,听不见。肖卓然只好又大声重复了一遍。丁院长伸出右手,往前拨拉耳朵,脖子向肖卓然的方向伸出很长,再次嚷道,你大声点儿,我耳朵背。肖卓然不说话了,抱起膀子,面无表情地看着天花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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