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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的遗体静静地躺在那里,我看着他穿着寿衣的样子,心里的悲涌上心头。

    要为父亲守灵两个晚上,绝对不能合眼,这是地方上的规矩。遗体进入棺木之前,这一根接一根的香火不可以停下来,据老人们解释,怕某些生灵破坏了死者的尸体。

    漫长的夜,冷风刺骨。尽管在房间内,但寒风卷起门帘,敲打着门框,刺激着紧张的神经。

    这个时候,走进来一个四十几岁的男人。

    这个人我认识。当我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我就知道他的神经有问题,常被村子里的人们戏弄。

    我却很尊重他。打童年的记忆起,印象中尽管他就是个不折不扣的神经病人,但是他对我的那份关心却是与生俱来的。比如他可以捉到一只蚂蚱,或者一只知了,送给我。尤其是在那个缺少零食的七十年代,对于我这样的小孩子,一个柿饼,一把酸枣,一块粗面窝头,都会唬得我流下口水。

    他通常笑眯眯地望着我,看我迫不及待的样子,狼吞虎咽下去一个个他送给我的零食的憨态。他就会把长满了茧子的手,互相握着,来回搓动,嘴里发出嘿嘿的笑声,眼里闪动着慈父一样的亮晶晶的目光。

    你害怕了吧!我就知道!

    他说着,尽管我已经三十出头的人了,面对这么大的丧事,还是头一回,所以内心发毛实属正常。我不好意思地点点头。他很干脆地说,我留下来陪你好了。

    他身上穿着西服套装,灰色的,仿佛杨树的皮,粗糙而且破旧。他的脸有些苍老,短短的头发卷曲着,而笑容依旧是保留着旧时的模样。

    火炉边扔着一盒香烟,我给他递过去。他迅速地抽出了一根,点燃了,很享受的样子。

    那两个不眠的夜,就是他陪我度过了。葬礼进行中,在这个缺水的小山村,还得靠人肩挑。他一口气挑满了一缸水,等大伙儿用完的时候,他再一口气挑满一缸水。

    我家在村子里的辈份高,按说他该叫我爷爷。记得那天,我听人说他学会写字了。我很好奇,就拿了一张纸让他写。他歪歪扭扭地写出了父母的名字,唯独不会写他自己的名字。我有些着急,把他的名字给他写出来,然后一脸正色地警告他,要是下次见面不会写自己的名字,我要打屁股的。

    他笑了,笑得很天真,笑得有些不好意思。边上的乡亲们看着我有些认真了,都给我使眼色。他像风一样,飘出了屋子。乡亲们在屋子里议论,没上过学的人写出父母的名字不简单。

    葬礼结束了,他帮我家给乡亲们送还借用的物品。之后,他仿佛完成了使命一样,又去为村子里的其他人帮忙去了。

    再次见到他的时候,我给他买了一斤糖果。乡亲们抢着跟他要,说阿弘啊,可不能独吃吆!他只给女人每人一颗。乡亲们暧昧地笑着。

    他拿着糖果,大声地斥骂那些提出要糖果的男人们,那神情仿佛一个护食的家犬。

    他迅速地离去了。乡亲们议论到,没说媳妇儿,可知道给女人们吃的

    后来经过仔细打听,得到了这样一个消息。前几年的国庆节,他的弟弟,父母最疼爱的孩子结婚,花去了父母一辈子的积蓄,还累下了很多饥荒。父母本来是要给他找一房媳妇的,那怕是有些毛病的,残疾的,可是他说家里穷,不要了,以后再说吧!

    记得我们要离开小山村的时候,他在前一天的夜里没有睡觉,一个人站在崖边,像一只午夜的猫在呜咽。

    舅妈告诉我,他时常这样。你给他一支香烟,他可以给你挑一担水!我要用他给我帮忙,他总会答应的。舅舅抢口说,你舅妈给他烟从来都是整盒的!

    我还记得在人群中他的那句话:我这辈子,谁给我买过这么多的糖果!除了阿皮(我的小名)!

    他说话的时候很神气,仿佛我就是他的孩子。其实,如果没有辈份的说法的话,我真想唤他一声叔叔!

    他就在村口的破庙前面站在,目送我们离开。车子卷起一些尘土的时候,他挥舞着胳膊,嘴里胡乱地喊着,尽管我的手也向他挥舞告别,而我的目光却被眼泪迷蒙,渐渐地模糊了他的影像。

    每当我孤独的时候,我就会想到他,一个一生孤单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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