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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了。医生快速地给他量了血压,问了体温,然后把这些数字快速记在体检表上,然后,快速地说了一声:“行了。”

    又一个犯人被带进来了,刘川立即离座走进隔壁房间,在那里接受一位男医生的继续检查。刘川记得那位男医生姓薛,但叫不全名字。他一走进这间房子男医生就让刘川自己把身上仅剩的一条短裤脱掉,然后一丝不挂地挺直站好,两手向前伸直,手心手背翻来覆去地检查了一下;又让他张开嘴巴,看看口腔及牙齿,然后让他放下手臂,自己抬起生殖器让医生查看有无性病;又让他转身自己扒开臀部让医生检查肛门;又做了两个下蹲起立的动作;又弯下腰来检查双手可否触地;又让他躺在一张小床上用手摸肚子,翻眼皮,口中同时不停地讯问:得过什么传染病吗,得过肝炎、肾病、结核、性病、麻疹、低血糖吗……刘川机械地一一回答没有;又检查皮肤,又问:身上有脓疮吗,有疤痕吗,有刺青吗,腹泻吗……等等。

    检查完身体,出门穿上衣服。犯人们重新列队,在筒道里抱起自己的行李,走出楼门,穿过广场,向另一座楼房走去。刘川知道,他们要去的那座楼房,是天监的一监区,天监的入监教育分监区,就设在一监区里。

    连刘川在内,六个犯人成一路纵队,在一名民警押解下,向一监区那边走去。监狱大院的每一条道路,对刘川来说,都是那么熟悉,虽然他和其他犯人一样,全都低着脑袋,只看自己的脚尖走路,但这里的每个路口,每个岔道,他的心里全都了然有数。在一个拐弯的三岔路口,押解民警在队伍后面喊了一声:“停下,靠边!”大家便一齐止步,停了下来。

    六个犯人,全低着头,靠马路的一边站着,刘川知道,一定是有管教干警过来了。北京市监狱管理局颁发的《罪犯改造行为规范》中规定:犯人在与管教人员同方向行进或迎面相遇时,应停步靠边让路,在管教人员行过五米后,再继续行进。在停步的片刻,刘川眼睛的余光不知怎么那么管用,他没有抬头但已经知道,迎面而来的两位管教人员,一位是监狱的狱长助理,另一位就是一监区的民警庞建东。

    庞建东显然也看见刘川了,他因此而放慢了脚步。也许是刘川的样子完全变了,脸颊瘦得厉害,头发乱而无形,完全想象不出他就是当初庞建东在慈宁公墓看到的那个被众人簇拥着的刘川,完全想象不出他就是当初邀请庞建东去万和城吃饭跳舞时那个英俊倜傥的刘川。庞建东从刘川身边慢慢走过,直到完全确认,这个脸色发黄,身体细瘦,抱着铺盖,在路边低头默立的犯人,就是刘川时,庞建东才仓促地回应了押解民警的寒暄:

    “吃饭了吗?”

    “还没呢。”

    庞建东一步三回头地,跟在狱长助理身后走了。犯人们这才迈开脚步,继续向前走去。

    他们走进了一监区的罪犯出入口,正式的入监程序从这里才刚刚开始。

    第一道程序,是净身。

    虽然在刚刚进行的身体检查中,犯人们也被命令脱光了衣服,但那是体检。现在脱光衣服,才是真正的净身检查。在监区筒道端头的活动区里,六名新到的犯人排成一列,冲墙蹲下,然后被一个个轮番叫起,命令脱掉衣服,打开行李,大至被褥,小至内裤,全被民警一一抖开检查捏摸。对现金、首饰、手机、手表等必须由狱方统一保管的物品,都填写了罪犯物品暂扣清单,经本人签字确认后收走。刘川是在医院被捕的,被捕时身上的衣服口袋里,只有几百块钱。在看守所的几个月中,由于允许给他送生活用品的亲属只有奶奶一人,而奶奶又没法到看守所来,所以他在看守所用的被褥等生活用品,都是用这些钱买的,几百块钱基本花完。在跟随刘川的档案一起送来的那只透明的小塑料袋里,除了刘川的手机和手表外,只有五元四角钱现金,这五元四角现金也正正规规地,给刘川开了一张收据。

    净身检查至此结束,刘川在填写了一张被服卡后,得到了一身蓝色囚服和一只塑料脸盆,他在看守所买的那床被褥,都打包由民警一并收走。

    换好衣服以后的第二道程序,是剃头。没有轮到的犯人仍然双手抱头蹲在地上。刘川是第一个被叫过去的,也是找个墙角蹲着,不围任何盖布,只是往前探着脖子。给他剃头的是个老犯人,蹲在刘川的对面,用一只很旧的电推子从刘川脑门的正面,直直地推了下去。那推子很钝,总卡刘川头发,与其说剃,不如说拔,痛得刘川龇牙咧嘴,肌肉紧绷,后背上的汗把内衣都湿透了。

    推到一半推子终于彻底不响了,老犯人向管教人员做了报告,管教拿着推子检查了半天,看来确实不能用了。一个管教到其他监区借推子去了,刘川就探着个阴阳头一直在墙角蹲着,蹲得两腿酸得真想坐下,但又不敢。半小时后推子来了,好歹把刘川头上剩下的那一半头发推掉了。这次疼痛难忍的经历几乎让刘川患上了剃头恐惧症,以后很久只要一看到黑色的电推子就紧张得脖子抽筋,后背发麻,起一身鸡皮疙瘩。

    接下来的程序,是提讯。

    其实,净身、搜查、登记物品、剃头、提讯,这几个程序都是同时进行的。刘川剃头的时候,蹲在墙边等推子的犯人就在轮流接受提讯,刘川被提讯的时候,他们就去剃头。他们比刘川幸运多了,他们用上了新的推子,躲过了那场“推子苦刑”。

    提讯的内容很简单,主要是核对档案上记载的内容,姓名、年龄、罪名、刑期、捕前住址、户口所在地、主要家庭成员及联系方法等等,既是验明正身,又是完备资料。

    提讯之后,刘川的入监手续就全部结束了。然后就是分班。入监教育分监区一共有十三个班,他们六个人和那天从其他分县局送来的六十三个新到的犯人分成了四个班。刘川和孙鹏很不巧地分在了一个班里。若是以往,和一个不友善的人,一个自己万分讨厌的人分到一起,一定会使刘川非常郁闷,可现在,刘川似乎对什么都无所谓了。既然已经跌入命运的谷底,一切喜怒哀乐全都不复再有。

    刘川以故意伤害的罪嫌被抓,以过失伤害的罪名被判,在天河监狱引起过好一阵议论。刘川虽说在天监只上过不到三个月班,但天监很多干警对刘川印象都还不错。天监是全监狱局统一接收犯人和对新犯人(男犯)进行入监教育的监狱,所以,无论刘川今后在哪儿服刑,他肯定都要经过天监。

    那一天从朝阳、丰台和房山三个分县局送来的犯人共有六十九人,从第二天开始一起进入正规的入监教育。第一堂课就在入监教育分监区筒道端头的犯人活动区进行,由分监区长杜剑亲自授课。刘川对杜剑并不熟悉,他在遣送科上班的那几个月里,杜剑一直有病在家休息,等他病好上班的时候,刘川已经辞职走了。

    杜剑主讲的第一堂课,主要是对入监教育进行动员,动员的内容刘川全都知道,那些套话早就耳熟能详。他早知道入监教育的任务其实就是杜剑一上来开宗明义的四句话:明身份、习规范、学养成、吐余罪。除此就是介绍罪犯一天的作息安排和监管组织及犯群组织——监狱下设若干监区,监区下设若干分监区,分监区下设若干班,每个班都有责任民警。犯人中每班设班长,还要成立两至三个互监小组,互相监督改造,发现违规违纪现象,如不举报,小组成员要负连带责任。互监小组的组长对班长负责,班长又对其所在的互监小组组长负责。班组长之外,分监区还设杂务,负责值班、打饭、办理分监区干警交办的事务,还设卫生员、生产小组长等等职务。入监教育分监区不设生产小组长,班长和杂务也都由其他分监区抽来的老犯人担任,服刑人员不仅要服从管教人员的管教,还要服从这些班组长及杂务合理合规的管理。监狱的这些组织和规矩,刘川都已了解,杜剑动员了两个小时,他就坐在犯人当中眼睛发直,顾自胡思乱想,对杜剑的讲话似听未听,充耳不闻。

    他在想,他一直在想,他不能控制不能停止地不断在想,他怎么能熬过这漫长的五年刑期,五年之后,他又该怎么熬过漫长的污点人生?这样的一生,还有什么快乐,还有什么前程?

    过去别人都夸他脾气好,能忍耐,他知道那都是假好,他的心其实很高傲,很脆弱,他其实一点委屈都受不了。从进分局看守所的那一天起,他就在反复权衡速死与慢活谁更痛苦,好死与赖活谁更值得,权衡了整整三个月,最后还是一天一天不死不活地过来了。他以为他的自尊心早就彻底瓦解,早就一丝不剩,他以为自己早就成了一具不知冷暖,没有灵魂,心死如灰的行尸走肉,可昨天庞建东在路边轻蔑的一瞥,还是让他痛彻身心。

    五年之后,他的亲人、他的朋友、他爱的女孩,有谁还在?有谁还能尊重他、挂念他、疼爱他?五年之后奶奶还在人世吗,季文竹还在等他吗?也许五年之后他走出这片高墙电网,他在这个世界上已经举目无亲。

    新入监的头几天是最难熬的,白天的课程安排得非常饱满,只有夜间才能获得思想的空间。但监狱的夜晚与看守所大不相同,监舍里一夜不能关灯,睡觉也不允许用被子蒙头。唯一能让他打开思想的办法,只有闭上自己的眼睛。他常常哭,但即便是在深更半夜,也只能流泪,不能出声,为了压抑悲恸,他常常憋得胸胀肋疼,他的绝望无处倾述,无人倾听。

    早上六点三十分,夜间值班的杂务就开始挨个敲打各班的牢门,那敲门声响得非常突然,震动人心,让刘川的心情从早起第一个时刻,就如入深渊。犯人们乱哄哄地起床穿衣,每一张面孔全都睡眼惺忪,丑态毕露。他们的样子让刘川一想到自己将长期与之为伍,将长期是他们的一员,就感到无比的烦闷和厌恶。

    起床之后,不能马上出屋,犯人们叠好被子,要在小板凳上列队坐好,等着管教开门洗脸放茅。分监区有十三个班,一班一个监号,轮流洗漱放茅,再快也要一个小时。等到监号铁门的电锁响动,班长拉开铁门,犯人们才能鱼贯而出,急急地走向厕所和水房。刘川懒得和他们挤,他每天洗脸都洗得非常马虎,洗了给谁看呢?梳洗打扮是那些对生活充满兴趣的人才乐此不疲的事情,他没有兴趣,所以不需要洗得那么认真。

    洗漱完毕,列队点名,点名完毕,分班打饭。刘川的食欲和在看守所相比,更加委靡不振。他不像孙鹏那种人,在社会上打打杀杀,进来后吃睡如常。从纯粹的生存意义上说,他也许不如孙鹏幸福,因为他做不到他那种近于牲口的状态,只要肚子不要脸皮。

    早上吃的是稀粥和咸菜馒头,刘川只用自己的饭盆接了一碗粥,没拿咸菜和馒头。他没有任何胃口,也不在乎体虚气弱,更不在乎自己已经瘦得脱形。

    早饭过后,每天的课程周而复始。上午上课,下午训练,安排得少有空闲。入监教育的课程有:认罪伏法教育、服刑意识教育、遵规守纪教育、罪犯权利与义务教育、时事政治教育等等,那些大道理让刘川听得厌烦,没有一点兴趣,是每天煎熬的一种。他宁愿分班回号,排队坐在小板凳上,自己默诵《罪犯改造行为规范》。《规范》六章五十八条,也是入监教育的主要内容之一,要求熟记牢记,要求倒背如流。刘川在遣送科当民警的时候,已经背过,因而可以利用默诵时间自己发呆。

    下午训练比上午上课要好过一些,进行队列训练时还可以出去,还可以看到太阳和蓝天。太阳和蓝天最容易让他想到文竹,想到她甜蜜的笑容和修长的双眼。队列训练是他在公安大学经历过的课程,公大的训练以步伐为主,而在这里,除齐步、跑步、踏步和正步这四种基本步伐之外,更多的是训练三种转法和立正稍息蹲下起立列队报数之类的科目。

    还有,学唱队列歌曲《喊起一二一》,这首歌是司法部推广的狱内队列歌曲,必须学的。

    喊起一二一,不要把头低,迈开新生第一步,重走人生路。喊起一二一,不要再犹豫,努力改造重新做人走向光明,春去冬来我们脱胎换骨,亲人的期盼牢记心头。喊起一二一,不要再犹豫,一二三四!

    这首歌刘川以前多次听犯人唱过,当时不觉得什么,现在自己唱来,才发现歌词全是豪言壮语,壮得有点陈词滥调。带队训练的队长还老嫌大伙儿声音不够洪亮,犯人们投其所好,就喊着唱,唱得声嘶力竭,队长才算满意。以致一起歌刘川就无比烦躁,无比反感,他跟着张嘴,但嘴里没声,这样暗暗抵制一下,心里才勉强好受一些。

    入监教育的最初阶段,室外的队列训练并不太多,主要进行室内训练。每天练习提放板凳,要求动作迅捷,整齐划一,还有就是物品摆放,也要有规有矩。训练最多的当然还是叠被子,要把被子叠成一个方方正正见棱见角的被包,也要练一阵呢。好在刘川在公大时参加过半年军训,制作这种被包早就驾轻就熟。

    队列也好,叠被子也好,背“六章五十八条”也好,刘川在班里的成绩总是最差。连孙鹏这种混混,连刘晓柱这种农村来的文盲,测验的名次都排在他的前面。包括分监区长杜剑在内,谁都知道是怎么回事,杜剑也找刘川单独谈过,循循善诱地正面做了工作,但效果并不理想。其他队长无论谁找刘川谈话,刘川都是面无表情,少言寡语,问一句答一句,非常冷淡。刘川是觉得,命已至此,说有何用,就算谁有兴趣倾听,他也没兴趣倾诉。刘川也看得出来,队长们,无论过去脸熟的还是脸生的,都开始烦他了,但都忍着,没有发作。

    队长们在一块议论刘川的时候,看法比较一致。说白了,就是刘川以为自己特殊,不清楚现在自己是谁,是民警刘川还是老板刘川还是犯人刘川!正因为这小子确实当过民警,过去家里确实有钱有势,现在突然变成阶下之囚,对罪犯的身份就难以适应,所以导致至今摆不正位置,放不下架子,脸上身上,还是牛掰哄哄!大家共同认为,从刘川的这种表现看,入监教育的学习任务对他来说,可能比其他犯人更要艰巨,而强制他认清自己的罪犯身份,在消除他反改造情绪的过程当中,更是首当其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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