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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景不长。

    这是司寇看见这个绝不应该出现在此时此地的男人时,第一时间里下意识的反应。

    那人是华夜。

    虽然很想放狗咬人或者视而不见,但终归只能是想想而已。司寇客客气气地将不速之客迎进屋里,同时痛苦地意识到这世界上不仅只有他与邢仪非两人而已。面对华夜,邢仪非已经自动自发地回到检察官的角色,转换之间一点也没有司寇的优柔寡断。

    “邢检,就算是度假,手机也总该开着吧。”华夜抱怨着,毕竟,这个地方太难找了。

    邢仪非的脸上看不出有什么表情“忘了带。”

    华夜姑且把它当成一种解释兼道歉,很快进人正题。

    毒品案不能再拖下去了。虽然因为朱胜伦的禁口,贩毒网络这一环节没有顺利进展,但仅仅是已有证据就已经非常客观。时间上多拖一天变数就多一点,太贪心了也不好。所以邢仪非必须立刻回去,着手立案起诉。

    邢仪非专注地听完,简单地点了点头。她请假两个星期,现在虽只得十天,但工作就是工作。

    华夜眼睛转向司寇,司寇耸耸肩,无所谓地说:“会计师sally是吗?我保证她没问题,只要你们保障她的安全。”

    华夜赞许地点头,然后说:“司寇,我很遗憾是我带给你另一个当事人的消息:朱胜伦的死刑复核已经由最高法院传达下来,估计很快会送达包括你的事务所在内的相关各处。”

    邢仪非看向司寇,他“哦”了一声,垂下眼睛,语气平静“什么时候?”执行死刑。

    “十月三十日。”

    那是一年中,最美丽的秋季。

    正事谈过,用餐完毕半夜径自去小憩休整——这一路上折腾得实在够呛!邢仪非本应去收抬行李,但她还是留在客厅里,看着坐在椅子上处于发呆状态的司寇,有一点担心,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朱胜伦的死刑核准一定会给司寇带来冲击,但她弄不清楚这冲击有多大。除了刚来这里的时候,过去的这七八天两人没有再提起任何严肃的话题,她以为随着时间过去司寇已经恢复,但现在突然又不是那么肯定了。

    “喂!吧什么发呆呢?你不去收拾东西吗?”

    有一点失神的邢仪非被司寇唤醒,她眨一眨眼睛,才发现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到自己面前,一只手指在脸前晃啊晃。她张了张嘴,还是找不出合适的话说。

    “很怀念很遗憾是不是?”司寇自动为她的欲言又止作了注解“明明说好两个星期的,记住你又欠我一次啊!拿政府薪水做公务员就是不好,一点自由都没有。”他唏嘘不已“像我自己做老板多自在,allen,考虑一下吧,不要当检察官了,我们联手开夫妻店,保证所向披靡无往不利!”

    说着他笑起来,邢仪非倒不觉得有什么好笑,只是想到,有他这么混的老板,事务所居然不倒简直是奇迹不对,这个“奇迹”应该叫“方修罗”想到此提醒司寇“方修罗。”

    司寇惊然一惊“不要那么乌鸦嘴好不好!”他叫,心里则开始有一点抖方修罗,修罗合伙人会听任他跑到乡下将近一个月不闻不问?推算下来他不是耐心已至极限就是已经发狂,无论哪一种都会是自己的噩梦啊人常说很少讲话的人,往往字字赤金——这道理在邢仪非身上得到确切验证。

    司寇则在一日之内体会福无双至祸不单行的世间至理。当晚十点,他被迫接待了第二位不速之客——

    方修罗。

    自从迟衡买下农场以来这里还从未这么热闹过,可以凑齐一桌牌局了,司寇想。当然想想而已,就算方修罗肯奉陪,对着他现在那张棺材脸司寇觉得自己一定会得胃溃疡。

    同华夜对邢仪非一样,方修罗对司寇的耐心几乎同时告罄。本以为他躲到乡下两个星期发霉长毛也就差不多了,料不到将近一个月他还在做缩头乌龟,终于让方修罗忍无可忍。在这里看到邢仪非,他大概能理解其中的大部分原因,但是理解完全不等于谅解,司寇这种极度不负责任的老板连一毫克的谅解都不配得到!

    方修罗当然有火大的理由。当初朱胜伦的案子,他虽然极不赞成,但仍尽到合伙人的义务全心全力陪司寇死撑到最后。不指望他知恩图报就罢了,司寇心理崩溃一走了之他也能体谅,但是缓过劲来仍然不肯回去,在这里拥美作乐优游自在就不可原谅了!

    更加火上浇油的是——司寇的当事人,会计师sally发现自己被人跟踪,家里被翻动,惊恐之下来找司寇,司寇不在就瞄准方修罗,差点要闹得搬到他家里去!方修罗几时被人这么骚扰过?!偏偏他又理亏(因为交不出司寇),一怒之下亲来逮人。

    司寇听得一愣一愣,转头问邢仪非:“你的人?”检署仍在骚扰恐吓sally?

    邢仪非摇头,检署人手经费紧张,哪有那么多闲工夫去恐吓一个已经答应合作的证人?早就撤回了。

    两人对看一眼,同时泛起不妙之感,这次sally可能真的有危险了,贩毒集团要灭口!

    “等你回去,恐怕只能见干尸了。”方修罗冷嘲。他反应极快,立刻去找地检署及华夜,作为司寇的秘书,他很清楚其中的严重性,所以他出发前,sally已被作为重点证人保护起来——否则他也不可能脱身前来。

    司寇讪讪地摸摸鼻子。方替他收拾烂摊子,不要说讽刺,就是指着他的鼻子大骂他亦只好乖乖受教。

    邢仪非则暗暗点头。方修罗遇事当机立断,果然是第一等人才。她与他相识多年,除了公事没有任何私人交往,但实在一直很欣赏他。方忠诚、正直、严肃、勤奋,最重要是做事多且从不废话,具有她欣赏的一切品质眼尾扫到司寇,不由升起一丝茫然不解,为什么自己反而会爱上一个既不忠诚又不正直,既不严肃更不勤奋,做事不多-嗦过分的男人?

    还没想出答案,她就看见方修罗从公文包里取出一张纸递到司寇眼皮底下。那是一方公文,内容正是关于朱胜伦的死刑核准及执行日期。

    心跳顿时漏掉半拍,不是因为司寇的一脸平静,而是同时看见了他在身侧的双手瞬间握紧成拳。

    终究,还是不能释怀吗?

    除了公事,邢仪非是一个耐性非常有限的人,华夜与方修罗的先后来到将他们拉回现实,而司寇始终摆出一副非常配合的嘴脸,看上去平静得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一点也不正常,更令她非常介意。

    收拾完要带走的行李,时间已经过了零点,她0要决心要找司寇问个明白。满屋转遍仍不见人影,最后是在奶牛棚里找到他。他拿把刷子拎桶水在给奶牛刷洗,干得很卖力,很认真。

    她的声音惊动了他,转头看了一眼,直起腰“有什么事吗?明天就要走了,我倒真有点舍不得这家伙呢。”他拍一拍奶牛的脑袋,一边说一边微笑。

    那笑容实在刺眼,邢仪非直率地说:“你笑得实在很假。”

    司寇的笑容僵在脸上,片刻后他扔下刷子“陪我出去走走好吗?”

    即使在盛夏,半夜农场的空气仍然带着一丝清凉,夜幕繁星灿烂,是都市里绝对见不到的美景,可惜两人都无心欣赏。默默地走了十几分钟,司寇找了块平坦的岩石拉邢仪非一起坐下来。

    深深地吐出一口气,他侧头看着她“我就那么让人担心吗?让你半夜不睡来找我?”

    邢仪非撤一撇嘴,觉得这个问题很白痴“谁知道你在想什么。”笑脸像面具,所以才叫人心烦。

    “我没事的。”

    她的眼睛向上翻了翻,意思是:我不信!

    “真的。”这一刻司寇显得心平气和,他决定诚实面对自己,面对她“庭审刚结束的时候,只觉得天地颠覆,不要说你,我连自己都没法面对,现在呢”他仔细想了想“就像受了伤,总有伤疤,总会觉得隐隐作痛,但伤口的确已经愈合了。我想我已经明白有后悔就要忘掉的感觉了,时间可以磨掉很多东西。”人生在世,再深再重的伤口只要有时间就能慢慢磨平,就算不能痊愈,也总会掩埋。卢梭说我们的一切痛苦都是想象的,听来惆怅,但也许是事实。

    邢仪非眨了眨眼睛,她能听出他的诚实,那就真的没事了?她突然觉得心的某一个地方平稳下来,这才后知后觉这段时间它一直晃来晃去吊在半空。

    长舒一口气,司寇倾身过来,在她的脸颊上迅速印下一个吻“allen,那天看到你站在门前,你不会知道我有多惊讶多开心。明明是半夜,我觉得好像见到了阳光。”庭审结束已过去了两个星期,他的心情渐渐平复,但仍觉得世界一片黑暗,见到她的那一刻,天地忽然幻出光彩,终于有了颜色。

    她抬眼看他的脸,英俊而温柔,开心的气泡从心底一串串冒出来,忍不住回吻他一下。

    司寇拥住她,笑。“轮到我来问你了,allen,当时你为什么来?”其实是废话,他只是很想听她说很爱他、担心他此类平日极难从她口中得到的甜言蜜语。机会难得,不懂把握是笨蛋。

    邢仪非毫不犹豫地回答:“christine说我应该来找你。”christine就是圣小婴。

    怎么会这样呢?司寇很沮丧,受伤似的把眉毛耷拉了下来“她叫你来你才来吗?”忿忿然。

    邢仪非微笑“很想你。”三个字令司寇笑逐颜开只,是仍有些须不满,说句我爱你会死吗?惜字如金也不是这种用法。转念又想到圣小婴居然能点醒这块顽石,不免动了好奇心,问:“她对你说了些什么?”

    邢仪非想了想,开始她好像因为自己昏倒所以唠叨了几句——这个就不用告诉司寇了,省得再听他念咒,于是拣后面的对话随便讲了些。

    司寇认真听完,若有所思地问:“她说有你在我一定会从地狱底层爬上来,那么万一我爬不上来呢?你要怎么做?”

    邢仪非看着他“那就一起跳进去算了。”她说的,不是情话,是实话。

    司寇只觉荡气回肠,此身如在云端。

    距离他们身后有点远又不会太远的地方华夜看着那对纠缠在一起热吻、不知今夕是何夕的爱情鸟,不由心生一点点羡慕。侧头看到身旁仍然木着一张脸面无表情的方修罗,有点好奇这人心里到底在想什么——特别是眼前上演的这绝对香艳热辣的一幕。

    半小时前华夜与方修罗在户外不期而遇,一个是太热了出来走走,一个是蚊子太厉害睡不着。原因虽不同,终极目标倒差不多。

    “喂,”大拇指指指远方的两人,华夜压抑笑声问:“你现在还担心司寇大律师吗?”原来方这个人远不像表面上那么冷血嘛。

    方修罗瞟他一眼,转身往回走。华夜稍稍一愣“方修罗!”他叫。

    “吵什么!”方修罗回头,神色极度不满,声音低且阴沉。“让邢仪非听见,你慢慢担心自己好了。”偷窥还那么大胆,有没有基本常识?!

    华夜笑了笑,赶上去同他一起回屋。其实方修罗是多虑了,以那两人目前的状态,他们就算把房子拆了估计都没关系。

    一行四人浩荡返回。邢仪非和华夜直接去地检署,司寇跟方修罗回事务所,大家都没有休息时间。司寇要尽律师义务去安抚sally——她现在住的地方离司寇的公寓很近.这也是考虑到律师(司寇)、证人(sally)、检察官(邢仪非)三方的交流方便以及安全系数,至少具体负责的圣小婴应该是这么想的。邢仪非销假报到之后就去“探望”朱胜伦,虽然明知无望,她仍不放弃最后的努力,意料之中铩羽而归。

    接下来的几天邢仪非为毒品案正式起诉的前期工作忙得不亦乐乎,同时下届首席检察官的竞选进人高潮,连她这么能力超群的人也只能用“焦头烂额”来形容。司寇则比她更为不堪,方修罗大概要他将上半年欠的债连本带利一并偿完,每日工作安排都好似事务所没有明天一般。抗议无效咬牙苦撑的司寇觉得他不是修罗,是阎罗。

    第一个周末,邢仪非破天荒没有加班,她要同司寇一起去探视朱胜伦。她这几天已与朱胜伦接触过两三次,他仍然冥顽不化(邢仪非是这么认为的),但是与精神上的坚固相比,他的身体很糟糕,过量吸毒的后遗症非常严重,他不得不每天接受注射及药物治疗,效果并不好。

    下午六点十分到达城北监狱,一路上两人没有交谈。邢仪非留在接待处,司寇独自一人会见朱胜伦,这是一次,私人会晤。

    面对形销骨立,整个人如同脱水过一般的朱胜伦,难过与酸楚同时涌上心头。司寇的喉咙一时噎住,说不出半个字,好半晌才挤出一句:“对不起,伦叔”

    终究还是没能救你。

    “不要紧。”朱胜伦的微笑安详到飘渺“我现在很好,还能见到你我真的很高兴。”

    他的平静发自内心,司寇终于意识到这一点,是那种自知人生走到尽头,灰烬一般的平静。能够以这样的心态面对电椅也许是最不痛苦的选择。司寇实在说不上来此时的五味杂陈。

    他们开始漫无边际地聊天,聊朱胜伦对天主的认识和爱,聊司寇的生活和事业,还有过去属于他们共有的愉快回忆。说到这些朱的眼睛开始发光,总算有一点像活生生的人,之前司寇一直觉得对面坐的不过是一个影子而已。

    过了大半个小时,朱看上去已经像个慈祥的长辈了,冷不防他问:“阿司,你有女朋友了吧?”

    司寇本能就要回答“有”开口的一刹那猛然意识到不对,硬生生把那个字吞回来——他的恋人邢仪非,同时正是两案的检控官,从最直接的角度来讲,是她送朱胜伦上电椅。

    司寇的脸色阴晴不定,朱皱起眉“阿司,你年纪不小了。你若还当我是伦叔,就听我最后一句劝告,男人光有事业是不够的,不要再玩了,找个好女人定下来,有妻有子人生才算完整。”他自己的独子未及结婚便意外身亡,一生遗憾莫过于此,现在司寇如同他世上的惟一亲人,哪怕是出于补偿心理,他也希望他美满幸福。

    挣扎了半天,司寇咬咬牙,说:“伦叔,我有女朋友。”

    “真的?”朱眼睛一亮“那太好了!什么时候结婚?你不会故意骗我的吧?”语气转为怀疑。司寇方才吞吞吐吐,看上去就很心虚的样子,他做警察二十余年毕竟不是当假的。

    “真的,没骗你!”司寇挤出一丝笑容,强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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