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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人说话侯汤之间,炉膛内的炭火赤红,哔哔啵啵作响,烧得正旺,小沙弥手持长柄杯杓,从一尊釜甑之中,取出数块洁净晶莹的雪团来,放入炉火上的龙泉窑青白釉执壶中烧煮。

    赵瑗道:“唐人陆龟蒙写道,‘闲来松间坐,看煮松上雪’。文人雅士对雪水煮茶向来十分钟爱。请问方丈,这是今年新降的雪么?”

    湛智微微摇头,笑道:“非也,非也。雪者,天地之积寒,甘冷五毒,但雪融之水虽醇甜清冽,却有一股土气挥之不去,若是以洁瓮储存起来,经年再取,煮茶可起提香引味之功效。此雪是去年季冬,老衲从寺中梅枝之上撷得。”

    赵瑗双手一拍,说道:“原来如此。”

    湛智道:“凡味之本,水最为始。雪水醇甜清冽,但是经过一年的地下贮藏,水性则过于冰寒,须架起炭火猛攻,以活火来煎,方可去除其寒性。”说完阖目而坐,半晌不语,犹如入定一般。赵瑗见状,不再言语,在椅子上正襟危坐。

    炉火正旺,不一会的功夫,雪水已沸,湛智却似没有听见,端坐不动。又过片刻,茶烟袅起,湛智忽地双眼一睁,问道:“起了蟹眼么?”

    小沙弥瞧了瞧青白釉执壶中的水,水里已经泛起了很多的小水泡,道:“起了。”

    湛智向小沙弥微一点头,说道:“转小火。”

    又过片刻,小沙弥煮好了茶汤,用龙泉窑青白釉执壶倒入建安乌黑釉兔毫盏中,以茶托托好,恭恭敬敬地奉至赵瑗面前。赵瑗接过在手,微笑道:“多谢小师父。”

    湛智微笑道:“‘坐酌泠泠水,看煎瑟瑟尘。无由持一碗,寄与爱茶人。’殿下请用茶。”

    赵瑗轻啜一口,但觉颊齿生香,不禁赞道:“好茶!此茶汤色清明,口味甘冽,大师所贮甘露不受尘垢,饮之足以破寒。”

    湛智微笑道:“殿下若是喜欢,老衲地窖之中尚有一瓮梅雪,老衲明日即着徒儿,送到尊府上去。”

    赵瑗道:“如此多谢方丈了。韦子骏有诗云,‘桥上茗杯烹白雪,枯肠搜遍俗缘消。’他在临清桥上烹雪品茗,耳畔是山林的笙箫之声,顿生俗缘尽消之意。小王此际在明庆寺中,风推松涛,酌茗代醉,亦有洗浣俗肠,诸多烦恼烟消之感,二者可谓殊途而同归。”

    湛智笑道:“‘洁性不可污,为饮涤尘烦。’殿下谬赞,老衲愧不敢当。”

    宾主饮了一会茶,赵瑗道:“小王听说贵寺之中,有高僧大德驻锡于此,深弘奥典,辩才无阂,听闻僧俗无不归心。小王不揣冒昧,还要烦劳大师引见一二。”

    湛智笑道:“殿下消息好灵通,金山寺的克勤大师,阿育王寺的德光大师,江心寺的莲池大师,这几位高僧大德昨日来到敝寺参访。殿下这边请。”站起身来,引着赵瑗一行人径往大雄宝殿。

    白衣雪正在大雄宝殿殿前值守,远远地瞧见湛智方丈引着一行人前来,杨草的身影正在其中,知是普安郡王赵瑗到了。待得走近,他细看之下,不觉一惊,原来赵瑗正是那日自己在街头相字之时,邂逅的那位贵公子,再看他的身后的随从,果见那名四方国字脸的汉子,也在其中。

    赵瑗由湛智方丈引着,进了大雄宝殿。杨草也远远地瞧见了白衣雪,踏上几步,来到他的身边,笑道:“兄弟,多日不见,想煞哥哥了。”说着给他一一引见王府中人,那名四方国字脸的汉子原来是普安王府的总管,姓张,名燕岱。

    张燕岱笑道:“杨兄有所不知,我与白兄弟早就认识了。”

    杨草奇道:“早就认识?”

    张燕岱哈哈大笑。白衣雪想起自己那日身上钱囊空空,相字的费用还是张燕岱代付的,不禁有些忸怩。

    张燕岱见他神采飞扬,眉间愁意全无,笑道:“小兄弟,贵友的身体大好了吧?”

    白衣雪没想到他竟然还能记得此事,忙道:“多谢张总管惦挂,已然大好了。”

    张燕岱微笑道:“那就好,那就好。”

    杨草笑道:“原来张总管与我兄弟早有机缘,那真是再好不过了。改日杨某做东,在三元楼摆上一桌,不知张总管肯否赏脸?”

    张燕岱笑道:“求之不得,只是我不胜酒力,杨都校到时候还得口下留情。”

    杨草笑道:“张总管哪里话,我听王爷说,你的酒量可是深不可测啊。”

    众人正在殿前闲聊之际,蓦地大雄宝殿之中传来几声异响,隐隐夹杂着湛智的怒喝声。张燕岱、杨草、白衣雪等人脸色,皆是一变,心想湛智方丈气度雍容,若非遇到惊人的变故,何以至此?众人无暇细想,足下生风,直往大雄宝殿扑去。

    大殿幽深,龛灯晦暗不明,但众人目光锐利,甫一入殿,皆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只见湛智方丈挺身挡在赵瑗的身前,他对面数尺之远,一名高大肥胖的黑衣僧人凌空虚拍三掌,那三掌虽是无声无息,但是随着他每一掌挥出,湛智的胸口便似是受了重重的一击,口中旋即喷出一口鲜血来。黑衣僧人身后不远的蒲团上,还端坐着两名黑衣僧人,抬头注视着眼前的打斗,昏暗之中,容貌也瞧不甚清。

    张燕岱一呆之下,大呼:“有刺客!有刺客!”拔剑在手,凌空跃起,长剑如闪电一般,直向那名高大肥胖的黑衣僧人头颅刺去,意欲令他撤掌回护。他人在半空,就见坐在地上的一名黑衣僧人“咦”的一声,伸出右臂,手掌凌空虚切,只听得空气中“嗤”、“嗤”声响,掌上的真气如利刀霜剑,直劈过来。

    气劲劈空,嘶嘶声令人听来胆战心惊,张燕岱识得厉害,他身在半空,硬生生地拧身相避,饶是如此,一声裂帛的脆响,张燕岱的衣襟一角,已被黑衣僧的掌缘气劲削去了一截。在这当间,那高大肥胖的黑衣僧又发一掌,湛智难以抵挡,口中一声闷哼,再也支撑不住,身子软绵绵地坐倒在了地上。

    白衣雪、杨草心头大震,张燕岱功夫精湛,但在发掌袭击的黑衣僧人面前,竟是不堪一击。

    杨草眼见情势危殆,不容细想,手中单刀掷出,在空中呜呜作响,向那名高大肥胖的黑衣僧人射去。单刀势疾无比,瞬息来到那黑衣僧的面前,只见他目中微露诧异之色,伸出右手在刀身轻轻一拂,单刀立时偏向一侧,去势不减,“叮”的一声,插入大殿内一尊铜铸的佛像之中,直没入柄。

    也就这么缓了一缓,张燕岱等人抢到赵瑗的身前,方始看清对方的相貌。

    三名黑衣僧人均高鼻深目,须发鬈如,耳缀一对金灿灿的双环,相貌奇古,不同的是那名站立的僧人高大肥胖,面皮白净,地上端坐的二僧,东首那人身材健硕,面红目赤,似是醉过酒一般;西首一人则身形枯瘦,面色晦黄,神情颓靡不堪,彷如患有重病。

    张燕岱凝嘱不转地盯视着三名黑衣僧,以防对方暴起发难,低声问道:“殿下,没受伤么?”

    赵瑗脸色煞白,颤声道:“不……不打紧。快看看湛智大师伤得如何?”

    张燕岱眼睛余光一瞥,只见湛智面如金纸,双目涣散,口中的鲜血兀自汩汩而出,浸透了胸前的一大片僧衣。张燕岱皱眉道:“大师,大师……”

    湛智一息奄奄,道:“老衲……老衲不成了,快……快带王爷走……”

    赵瑗垂泪叫道:“大师……”

    张燕岱觇见大殿的一角,还匍伏着三名老僧,只是身子一动不动,显已被人点了穴位,想来正是克勤、德光和莲池大师,心中又惊又怒,喝道:“你们是什么人?胆敢以下犯上,难道不怕犯下死罪吗?”

    红面僧人和黄脸僧人缓缓站起,一个声若洪钟,说道:“元龙。”一个有气无力,口称:“元虎。”白皮僧人也朗声道:“元象。”

    张燕岱和杨草未曾听过三人的名号,倒也不以为意,白衣雪心下却是一惊,想起恩师胡忘归昔日授艺之时,曾点评当今天下的一流高手,其中就提及过号称“西域三绝”的元龙、元虎、元象。三人皆是西域花教那烂陀寺的高僧,武艺冠绝西陲。那烂陀寺远在异域,西域三绝也极少赴履中土,不期竟在临安城内与他们相遇。

    张燕岱横剑在胸,凝神以待,道:“出家人慈悲为怀,几位上师何以无故伤人?你们知道犯下的是何等大罪么?”

    白脸皮的元象淡淡地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张燕岱脸上一变,喝道:“受人之托?是谁?!”元龙三人皆面色木然,默不作声。

    杨草眼见湛智气息奄奄,生命垂危,赵瑗虽是躲过一劫,一张脸也已吓得煞白,全无平日的神采,不禁跌足怒道:“放屁!受人之托,难道就可做出伤天害理之事?”

    黄脸的元虎瞟了一眼从殿外蜂拥而入的禁军宿卫,有气无力地道:“师弟,多说无益,动手吧。”右手前臂上举于胸前,手心向外,挥掌向赵瑗拍来。

    他一副病恹恹的模样,手掌青黄干枯,没有丝毫的光泽,掌背上布满了青筋,十根手指又尖又长,手指自然向上舒展,这一掌也是平淡无奇之极,但挡在赵瑗面前的张燕岱、杨草等人,只觉对方的掌力如排山倒海般汹涌而至,顿感气息窒滞,难以呼吸。张燕岱大吃一惊,不敢正撄其锋,轻舒左臂,揽住了赵瑗的腰身,双足一点,身子向后方一侧疾闪。

    杨草担心元虎的掌风伤及赵瑗,当即站定不动,挥出双臂,奋力格挡,对方掌力怒涛骇浪般袭来,只觉自己的双臂直欲折断。紧跟着元虎又出一掌,掌力如一堵厚墙重重地砸在胸口,杨草喉头一甜,鲜血从口中激射而出,溅出数尺之远。

    白衣雪大吃一惊,寻思:“难道这就是师父所说的花教‘施无畏大手印’?”情势危急,无暇细想,叫道:“兀那胡僧,休伤我哥哥!”纵身而前,手中长剑一招“万点雪峰晴”,剑势奇疾,剑锋千变,于一招之内,遍袭元虎周身十八处要害,意欲让元虎撤掌自保。

    元象口中轻轻“咦”的一声,暗思:“赵瑗的护卫之中,怎地有如此多的高手?”身形晃动,从白衣雪侧身挥掌拍来。白衣雪长剑尚未刺到元虎,元象的掌力却是后发而先至。白衣雪身在半空,初始只觉得对方掌力淳和,拍在身上竟有春风拂体般的畅惬之感,孰料陡然之间,和煦的春风化作一根根的利刀,根根入骨入髓。他大骇之下,双足虚踏,施展洪炉点雪行的上乘轻功,向一侧急避,堪堪避开元象的雄浑掌力,但受对方掌力波及,身子犹如骇浪中的小舟,摇摆不定,落地后使了千斤坠的功夫,方才拿桩站定,脸上被元象掌风边缘扫过,一阵火辣辣得生疼。

    元象本以为这一掌定然打得他口吐鲜血,没想到白衣雪竟是使出上乘轻功,毫发无伤,甚感惊奇,大声道:“小娃娃,真有你的,胡忘归是你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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