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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仍旧浑身颤抖,上牙打着下牙“咯咯”直响,说:“你你,你你是那伤天害理的‘老鹊’,你”

    二梆子一听,四下看了一眼,急急地一把把燕儿提溜进了屋,脸蜡黄蜡黄,小声对着仍旧敌视着他的燕儿,说:“燕儿,好燕儿,你瞎说啥!你想让我死?!你你咋知道我是”

    “我看见你了!”燕儿指了指二梆子藏衣服和家伙的地方,大叫着:“你就是个‘老鹊’!你不能碰我,你要是碰我,我就一头碰死在这里!”说着,就要往墙上碰。

    “好,好,好,”二梆子见燕儿硬气的不得了,就坐在地铺上说:“燕儿,我是‘老鹊’,行不?可你也得让我说一句话,是不?”二梆子看到燕儿不再那么愤怒了,只是一味的哭,就说:“燕儿,你只要相信我是你的梆子哥,你就别往坏处想我。”

    “你说,你刚才到村长家干啥去了?”燕儿怒目相逼。

    二梆子慢慢好言相问,说:“我先问你吧,燕儿。”

    燕儿仍旧怒目相逼,说:“你说!”

    “燕儿,你说智阗旻是个好人,还是坏人?再推一步说,‘老鹊’和智阗旻比比谁好,谁孬?”

    燕儿脚尖驱着地,不语。

    二梆子又说:“燕儿,你相信我,我绝对不是‘老鹊’!我要是‘老鹊’,我早就八抬大娇娶你了,我也绝对不会叫你到村长家去受罪!你想想,是不是?燕儿。”

    燕儿突然明白了什么,小声说:“梆子哥,这么说,你是王秉璋的人?”

    燕儿刚刚说过,二梆子站起来一个箭步窜到燕儿的跟前,瞪着眼,像要一口吞掉燕儿似的,制止燕儿说:“燕儿,你别胡说!”

    燕儿大为惊骇!不过,燕儿看着二梆子这副样子怎么也不相信会是冀鲁豫第十一军王秉璋的人。人人都传说王秉璋的队伍是八路,是老百姓的队伍,爱民惜民,从不动老百姓一根毫毛,似天兵天将,英勇善战,杀得日本鬼子躲到炮楼里不敢出来。这个样子的二梆子怎么会是王秉璋的人?燕儿最后断定,二梆子还是“老鹊”!

    燕儿是知道那些“老鹊”的,那是一伙流窜在鲁豫皖三省交界昼伏夜出的“强人”

    一年秋后,智阗旻的父亲智存铬被“老鹊”绑票之后,再三下血谍,要智家拿钱赎人,智家拒绝拿钱“老鹊”就把智存铬腌了,扔在了南寨门外。见过智存铬尸首的燕儿,至今想起被腌得干瘪的智存铬,还感到后脊背直出冷汗。然而,今天燕儿想起这件事情来,智存铬是被腌了,那腌得却让她觉着十分解气,似乎是智存铬不被腌了反而是“老鹊”的不对了。乡里乡亲的,不论蒋庄寨人在他智家打长工打短工,还是其他村里的人在智家打长工打短工,挣足工钱的没有,不挨打的没有,不受罚的更是没有,不被他糟踏的丫环,也没有!

    h系的军阀来了,智阗旻拥护他们,拿蒋庄寨当人家的司令部,帮他们收粮草;b系的军阀来了,智阗旻拥护他们,也拿蒋庄寨当人家的司令部,帮他们收粮草。日本鬼子来了,烧杀抢掠,生灵涂炭,智阗旻也那么恭恭敬敬地像爷似的伺候着他们,帮着他们维护治安,收敛粮草,骚扰乡邻,鱼肉百姓,谁能看下眼去?“老鹊”不架他智家的钱财,他们架谁的去!?智阗旻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大坏种,大汉奸,我燕儿要是“老鹊”我不但要架他的钱财,不杀了他,那才叫怪哩!

    燕儿似乎什么都想明白了,就情绪激动了。燕儿想,无论是谁,只要是把智阗旻杀了,村里就不会再来日本鬼子了,她也不用在智家当丫环了,更不用怕智阗旻把她霸占了。她会回到家里慢慢地等待着二梆子来娶她;二梆子说过了,他会用八抬大轿抬她的。燕儿想到这里心里开始灌蜜了,脸上也红润了起来。不过,当燕儿想起智家如何对付“老鹊”的,浑身又哆嗦了起来,脸色也变得煞白,大眼看着眼前的二梆子,像看着一具鲜血淋淋的尸首。

    那年“老鹊”绑票智存铬,一个“老鹊”腿上挨了一土炮,血淋淋的,断了,被村丁逮着了。智阗旻就把这个“老鹊”的另一条腿也砸断了,而后在村南的永顺河堤上点了天灯,凄惨无比。那个“老鹊”也就十四五岁。

    那天,燕儿去大河堤上看了,那个“老鹊”已经被折腾得奄奄一息了,点天灯时,他的惨叫声,以及焚烧的场面,使站在远处看的人都把眼睛闭上了,也把耳朵捂上了。燕儿没闭眼睛,也没捂耳朵,她从头看到底,一脸的泪。

    “梆子哥,你是‘老鹊’,我也喜欢你。”

    燕儿想到这里,汗流浃背了,继而脱掉衣服又白生生地砣在了地上,说:“我爹多使了村长一块大洋,是要我做村长的小媳妇,可我打心里不想做!梆子哥,你今天就要了我吧,你今天不要了我,我就不打算回去了。”

    二梆子说:“燕儿,别!”就去给燕儿穿衣服,燕儿打着二梆子的手拒绝。

    “梆子哥,我真不值得你要?!”

    燕儿大怒了,也哭了,愤愤地说:“你不要我,我也不会留给那个坏种!”

    燕儿说过,岔开腿,死死地下去右手,搅了搅,从档里掏出了一手鲜血。

    二梆子他们光顾了智家之后的第二天,智阗旻又招兵买马了。

    智阗旻先是加固了寨墙,接着从房城寺弄来了15个伪军,和他的30多个村丁编制成了蒋庄寨保安队,白天训练,夜里三人一伙,五人一帮,打更巡逻。

    之后,房城寺据点的日本人给智家送来了两挺机关枪,十条长枪,十多箱弹药。

    日本人来智家送枪支的那天,四五个日本人和一个翻译官“叽哩呱啦”在智家十分嚣张地吃了一天酒。日本人临走的时候,智阗旻把丫环小梅送给了日本人。日本人去抓小梅的时候,小梅一头撞昏了过去。日本人把小梅抱上马去,小梅还没醒过来。

    躲在房屋里不敢出门的燕儿,看在眼里,哆哆嗦嗦,尿水撒了一裤子。

    县城里的枪炮声、房城寺里的枪炮声,还有那些从村外偶尔传来的零零散散的枪炮声,火药味越来越浓,与日本人的战争迟早要在蒋庄寨一带打起场大的来。蒋庄寨人恐慌不已,东躲西闪,几家大户甚至卖吧卖吧能卖的东西躲得远远的,不知去向了。然而,智阗旻有房城寺的日本人撑着腰,日子过得却非常滋润,该吃的吃,该喝的喝,该玩的玩,哪里也没去,身后边跟着几个持枪的保安队员,不是在村里悠哉游哉,活神仙似的,就是进城张罗他的那些生意、找日本人喝酒、帮房城寺等据点里的日本人办事,搜刮民财,欺压百姓。

    智阗旻纳燕儿为妾的那天,也是智阗旻对冀鲁豫第十一军交通员二梆子行刑的那天。时间是1944年阴历9月28。

    阴历9月13,二梆子和老洪叔刺探情报时,暴露了身份。日军酒井支队联合智阗旻的保安队等日伪军,要在9月18凌晨攻打郝海。郝海驻扎着冀鲁豫第十一军某团直属机关,二梆子为了掩护战友老洪叔把情报送出,自己走进了死路。

    那天天刚明,村丁皮二提着一面小铜锣,从村东头敲到了村西头,从村西头又敲到村东头,来回敲,敲得小铜锣“嘡嘡”响。

    “老少爷们,吃了早饭都去关帝庙看新娘点共匪二梆子的天灯噢——,看过天灯去村长家吃喜酒噢——,村长给老少爷们减租三年噢——”

    新娘燕儿要在关帝庙前亲手点了二梆子的天灯,然后再进智家大门。然而,皮二走到哪里,哪里就有红红绿绿的纸片飘着。这些纸片是冀鲁豫第十一军散发的传单。皮二捡起一张来从头还没看到尾,两腿就开始打颤了,小铜锣也敲得哆哆嗦嗦了。

    村里的人还没吃早饭,保安队就持枪逐家逐户清人,往关帝庙里撵了。

    燕儿是在太阳爬了一杆子多高,才从家里出门的。门口的大红花轿,披红挂花,八个强壮的轿夫穿着轿衣,胸口记着的红绫子,静静地候在那里。燕儿穿着很打人眼睛的大红夹袄,拖着扎着红头绳的长长的辫子由伴娘架着从堂屋里走了出来。

    燕儿出了门口,流着泪水“扑通”双膝跪地,给父母磕了几个响头“咚咚”的。额头上磕破了皮,红红的血水顺着燕儿的脸面流了下来,泪水和血液混合在了一块。伴娘给燕儿顶上蒙脸红子,燕儿就踏进了那顶大红花轿里。

    “起轿——”

    随着伴娘的一声大喊,挂在燕儿家门口那棵大槐树下的两挂红鞭“霹雳啪啦”响了起来,惊得不知什么时候宿大槐树上的一群乌鸦“哇哇”叫着,像乌云似的在空中盘旋不止。等候多时了的一班子响器,唢呐、笙、笛、镲等乐器也奏了起来。乌鸦的叫声、鞭炮声、响器声,立时灌满了整座村子。大红花轿的后面,拖曳着长长的人群。随着大红花轿的走动,大地在震动,尘土飞扬了起来,太阳也暗淡了许多。

    大红花轿走到关帝庙门前的时候,天已经是上午大半晌了。秋天早已降临了,庙前的那些参差不齐的树木,随着阵阵秋风呼啸而过,树叶像冥钱似的悠悠飘飘而下。

    庙前广场上人山人海,保安队的人持枪立在人群的外围,十多个日本人架着机枪堵着路口。被割了舌头的二梆子,被村丁押到了庙前广场上,捆在一棵大榆树上。

    二梆子的舌头是这天早晨被割去的,鲜血还在流,胸前一片通红,眼睛里却闪耀着犀利的目光,嘴角上挂着蔑视的笑。

    二梆子的脸前是埋在土里半截的一个装满洋油的大口瓦缸;口阔少说也有一米半。两个保安队员持枪气势汹汹地站在二梆子的两侧,两腿却被秋风扫得瑟瑟发抖。

    大红花轿走到关帝庙门口的时候,天空仍旧盘旋着数不清的乌鸦,人群里出现了一场轰乱。大红花轿刚刚停下,一团团乌黑的稀泥朝着大红花轿砸了过来;大红花轿被砸得“霹雳啪啦”直响。一个好端端的大红花轿立时成了一个黑的了,像丧轿。保安队员朝天上鸣放了一阵抢,人群才静了下来。

    燕儿被智阗旻从轿里搀下来,扶到刚刚摆好的一把红木椅子上坐了下来的时候,人群又骚动了起来。

    “燕儿,你别点了,咱这大喜的日子别脏了你的手。”

    智阗旻吓唬着燕儿说:“也太乱了,弄不好人群里还有人打黑枪!”

    “我点!我就点!”燕儿不听,很硬气地说:“我要让村里的人看看啥叫姑奶奶!”

    “好!很好!”村长智阗旻满脸高兴地掏出短枪来,朝天打了一梭子,震了一下乱哄哄的人群,接着狠狠地一摆手,说:“开始!”就坐在了和燕儿并排着的另一把红木椅子上。

    站在两把红木椅子后面的伪区长赵保财,挺了挺肚子,走到前面,朝人群大声喊着,说:“啊,老少爷们,为了严惩共匪,以正视听,点共匪二梆子的天灯,——开始!”

    几个保安队员一哄而上把二梆子从树上解下来,架起来“咕咚”一下扔进了大油缸里,洋油溅了满地都是,空气中立时弥漫起了浓浓的洋油味。

    二梆子从大油缸里挣扎地站了起来,腰杆挺直,昂头,洋油顺着他那张有棱角的嘴,和一口一口鲜血流了下来,眼睛里仍旧闪耀着犀利的目光,嘴角上仍旧挂着蔑视的笑。

    “点吧,燕儿。”智阗旻看着挣扎的二梆子,咬着牙对燕儿说。

    燕儿站了起来,把蒙脸红子往上掀了掀,露出明亮的大眼睛,看了一眼呼呼叫着的火把,伸手接过来,硬硬地说:“我点!”

    火把很大,火芯是浸透了洋油的棉套,火势汹汹,呼呼发响,燎得燕儿的脸生疼,头发也让火把烤得“吱嘹吱嘹”响,要着。燕儿的大红夹袄,飘在头上的蒙脸红子,手中呼呼叫着的火把,格外耀人眼睛。秋风吹乱了燕儿的头发,衣服,树叶落了燕儿一身,燕儿看了一眼,周正了一下,举着火把朝大油缸从容地走了过去。

    人声鼎沸了,燕儿却像走过沉寂的无人之径。

    人们看着燕儿这样走到大油缸的跟前,空气立时凝固了,鼎沸的人声没有了,燕儿的眼睛欢欢地看着二梆子,二梆子睁开眼睛看了燕儿一眼,嘴咕哝了一下,又闭上了。燕儿知道二梆子说了些什么,她走到二梆子的跟前,说:“梆子哥,我是八抬大轿进你家门的。”

    燕儿看着二梆子又睁开了眼,木呆呆地看着她,嘴不停地咕哝着,发出“啊啊”的声音;燕儿精神一振,举着呼呼叫着的火把,大叫了一声“梆子哥,我陪你来了!”

    燕儿连同火把一块纵身跃进了大洋油缸里,死死拥抱住了二梆子,一个硕大的火球瞬间像一个魂魄腾空而起,久久不能散去

    一九五年清明时节,县人民政府决定把冀鲁豫第十一军交通员二梆子的坟墓迁入文亭山烈士陵园。起墓时,烈士二梆子和平民燕儿的尸骨仍旧死死抱在一块无法分开,县长袁舒特批把他们俩一块起到了烈士陵园。

    迁墓那天,尚在人世的唢呐王和他的徒子徒孙,在他们的墓旁吹起了民间曲调小桃红。杨琴作引子,长笛,也就是大唢呐,将调开高,竹笛、笙过渡,穿插,铙钹、大罗和梆子敲击配合,几把唢呐同起,音响宏大,吹奏得天昏地暗,弹奏出了民间器乐前所未闻的“精、气、神”非常振奋人心。这就是后来形成的鲁西南唢呐名曲一枝花。

    二〇〇五年五月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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