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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爷爷终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午夜的窗外秋风正爽,助纣为虐般吹打着小院里略显拥挤的树枝。枝桠间零星缀着的散乱枯叶不时发出“唰唰”的声响,象是无情催促着这位饱经风霜的老人快点走完人世间的漫漫红尘大道,立马结束这无奈而又痛苦的生命时光。

    远远躲在大人们的背后,借着低矮房屋内十五瓦灯泡发出昏黄暗淡的光线,我自始至终目睹了一个人的生命是如何在无可奈何的境地里凋零败落,以至最后悄无声息地平静逝去,进入到另一个神秘莫测的时空。

    用微弱的光线为一个曾经艳丽曾经沉浮的生命送行,这不是孝子贤孙们的过错,而是一生吝啬的爷爷自作主张一手为自己造成的,怪不得任何人。

    年轻时因莽撞出名而不幸伤了眼睛的大姑父在执夜班时,曾为这只使自己两眼抹黑的灯泡大为光火,指责说老爷子熬了一大家子人,老了,老了,竟只给这么点光亮,眼睛也都象我一样瞎了么?

    据说,在大姑父指手画脚慷慨陈词的时候,尚还保持清醒头脑的爷爷就拿深深抠进眼眶的浑浊眼球狠狠地瞪着大姑父。

    原本想借机好好表现一番孝道的大姑父便甚觉无趣,象泄了气的皮球一样闷坐到堂屋门后黑黢黢的阴影里,一直坐到东方泛白阳光普照为止。

    自此,关于灯泡的事,大姑父就视而不见只字不提。

    一切都是按照值班流程毫无差错地进行的。特别是今晚,所有的交接班都是在三个月前大伯和三叔激烈争吵后召开的那次家庭紧急会议上所制定人员、时间、职责“三到位”的规定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我敢说,今晚的值班纪律是三个月来执行得最好的一次,当然也是最后的一次了。

    按值班日程,上半夜是爹和四姑值班。尽管四姑夫是远离三十里外一个村子的支书,是个跺跺脚全村就晃悠的响当当人物,但摄于“三到位”的家规,丰满且细皮嫩肉的四姑也不得不暂时放下官娘子的身价,在这深秋的夜晚熬眼瞪皮地守护在爷爷的床前,不敢有一丝的懈怠。

    上半夜风平浪静。爷爷安稳地仰躺在床上,下巴高高地翘着,整个人瘦得就象一具骷髅骨。如果不是细细察看瘦骨嶙峋的胸口还在轻微地起伏,没人相信爷爷还活着。

    这期间,四姑和爹一直不停地说话,借此打发这难熬的漫漫长夜。更重要的是,四姑对直挺挺躺在床上面色黯然的爷爷有一种近乎恐惧的心理反射,从不敢独自一人呆在爷爷的床前。

    并不是四姑不孝,我以为四个姑中,就数四姑对娘家人最关怀备至了,关怀备至到了叫四姑夫忍无可忍的地步,以至多年来俩口子有数的几次争吵打架,全是因为四姑太护娘家人所致。导致的结果是,四姑夫一直对我们一大家人有些只能郁闷心里又说不出口的成见,平时对岳父家里的事不大感冒。

    毕竟四姑才三十刚出头,是我们家父辈七个兄弟姊妹中年龄最小的一位,娇生惯养些自是难免,心理承受力弱些也是自然。除了当乡信用社主任的三姑夫背地里讥笑过四姑外,其他人都很宽容,从不安排她执下半夜的班。

    四姑有一搭无一搭地数说着家长里短的一些琐事。爹除了不时地察看照顾一下爷爷外,就一直坐在床前静静地听四姑的唠叨。

    四姑说,大哥又和三哥劲儿上了,都三个月了,俩人咋还是互不谦让着些?说到这里,四姑又笑了,说二哥你知道不?那次吵架是谁在背后戳的?

    爹摇头不语。

    其实他心里比谁都清楚,就是不愿说罢了,怕引得兄弟姊妹间闹矛盾。爹一直是个息事宁人统领全家团结严防内讧发生的和事姥角色,有时顾虑太多,就显得窝囊些。但没有私心,大局当前,能舍己为人公而忘私,绝对是不自觉中顶替大伯担当一家之主的人物。这样做总是或多或少地损害我家的一些切身利益,娘为此和爹狠吵过几次架,但爹的这种老毛病始终改不掉,娘也无可奈何。总得安稳过日子吧,娘只能听之任之,不再去管他了。因此,兄弟姊妹们都愿意把知心话向他说。

    四姑说,就是大嫂子,小心眼儿唧唧的。咱爹大年初二就住进医院,一住两个月,不说咱做儿女的,就连孙子外甥都走马灯似地轮流跑医院伺候。可大嫂连医院的大门朝哪儿都不知道,还不时地跟咱娘偷偷要钱。咱爹的退休工资是不少,她也不能这么不盖脸地只进不出呀。咱娘背地里悄声告诉我,那天大嫂又在娘跟前提钱,说栓儿又从大学里打电话要钱,娘没吱声。趁娘上厕所的空儿,大嫂竟在屋里鬼鬼祟祟地四处翻钱,正巧让整日抓不着鬼影儿的三哥遇上了。三哥是啥货色,门儿精,要不也不会从一个顶班的小工人弄到现在前呼后拥的县建公司副总呀。三哥就拐弯抹角地盘问,大嫂死也不认帐,边骂三哥是知恩不报的白眼狼,边慌慌张张地向外走。刚到大门口,你猜怎么着,一卷钱从她的裤腿里掉出来。她是拿了钱没处搁,顺手掖进裤腰里,慌乱间没掖好,走得又急,才出溜下来。大嫂拾起钱就走,还说是大哥前几天卖猪的钱,不象三哥贼人有贼心思,净想着冤枉诬陷好人。大哥你说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娘进屋,三哥就让娘看看丢没丢钱。娘也是,对三哥也不放心,还说家里也没几个钱,钱都在三姐夫那儿存着。三哥就一脸鬼笑地不提这事了。可娘待三哥走后一查,天!又少了五百块。

    爹边笑边圆道,大哥那些日子真是卖了两头肥猪。

    四姑撇撇嘴,说,就是你宽厚。咱爹出院回来,大嫂从没端过一碗水,背地里净给大哥灌迷魂汤,还不是当年爹退休的时候没让大哥顶班让三哥顶了的事,弄得大哥又勾起了当年的火气。三哥对咱这个家也算可以了,钱不说,大事小情哪件不是三哥在外打理。栓儿上大学,要不是三哥跑里跑外,就他那个分数,别说现在的重点,就是二流大学也轮不到他呀。这次找不着茬儿,就嫌三哥不能在家轮班看护爹。你说这不是有意挤兑人吗?三哥一个大经理,公事私事一屁股,能天天窝在家里不去工作?大哥从没主过事,好不容易盼他拿出个大哥的样子主一回事,竟是一家三天地轮流值班看护爹,还起名堂叫什么“三到位”这名词就是逼死他也想不出,肯定是栓儿那兔崽子电话里出的馊主意。

    爹笑了,说也可能是从电视里学的,他家打年前买回彩电,大哥一有空儿就蹲在电视前,一晚上能耗得没了节目才睡觉。

    四姑就拨浪鼓似的摇头,一脸的不屑洒落一地。就算是学的,也不能这么折腾人呀。三哥倒是活该,谁让他没事找事呢。苦就苦了二姐家,二姐夫长年外出在建筑队里打工,三个孩子的吃喝拉撒再加上五、六亩地,让她咋顾得过来呀。生小三儿的时候又被罚了钱,本来家底子空,日子紧巴,再这么家里家外地跑,罪可怎么受?现今儿三秋大忙都开始有一些日子了,谁家里不是火上屋顶一团急,大哥这不是造孽么。

    爹重重叹口气,说看爹的光景也就这几时,还是忍耐些吧,陪完了爹就行了。

    就这么断断续续地唠着,不知不觉快到十二点了。

    下半夜应该是二姑和三叔值班。傍晚的时候,三叔打来电话说公司下属的建筑队出了事故,砸死了一名民工,他得急着处理后事,今晚就不能回家值班了。当时,爹痛快地回道,你快忙你的,我就守一夜吧。二姑还没有来,她家就在邻村,虽说只有四、五里,毕竟一个女人家,又是忙着抢收花生,还要照顾三个不大不小的毛孩子,难啊。爹也没指望她来。

    刚到十二点,爹就催四姑快去睡觉,说,我和崽儿守着就行了。其实我困得厉害,也一心想去睡,但没敢说出来。四姑不忍心,说你已经三夜没合眼了,是铁打的身子也撑不住啊。不行,我这就去叫大哥来,他的班叫三哥回来顶,他要不来我就拖他来。爹不让去。

    正推脱间,二姑挎着一篮子花生拖着疲惫的双腿迈进了院子。

    爹说这么晚了你咋还来。二姑说刚摘完日里刨下的花生,要不又耽误明天的活儿了。

    四姑接过篮子,顺手放在床前,刚要转身,一下子停住了,哆哆嗦嗦地叫:“看,看,爹这是咋了?”

    爹快步抢到床前,看到爷爷开始大口大口地吐气,浑浊的眼珠子直往上翻。爹急了,叫我快去喊大伯来,就说爷爷可能不好了。

    我连滚带爬地跑出去。屋里二姑和四姑慌乱地在箱子里翻找爷爷的寿衣。这寿衣是四姑找人做的,做好拿回后却一直没有付钱。伯娘说寿衣必须是闺女付钱,四姑说爹一个月那么多工资,还差这点钱么,就这么争执了大半年,钱却成了悬案。

    秋夜很静,我的脚板响响地拍在大街上,引得全村的狗跟着叫,叫成了一片狗的乐园。

    我猛拍大门,喊叫大伯说爷爷可能不好了。过了挺大的功夫,大伯才披着褂子出来,说鬼喊鬼叫地急什么,这不是早晚的事么。

    等我和大伯来到老屋的时候,爷爷确已不行了,出的气越来越弱,原本蜡黄的脸上布上了一层暗暗的死灰色。

    我想起人们说人死前都要有回光返照的瞬间,说人又有了精神,思路清晰,开始交代一些遗嘱,了了心事后才可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我就缩到门后,看爷爷能说出什么样的遗嘱来。但是,没有,没有所谓的回光返照,也没有留下什么遗嘱。当听到大人们顿起的号啕哭声时,我明白爷爷真的走了,永远地走了。看来爷爷一生太吝啬了,吝啬到连最后的遗嘱都不给我们留下。

    大伯说快穿装老衣裳,等身子硬了就穿不上了。

    大人们就边哭边手忙脚乱地给爷爷穿年前做就的寿衣。

    我真的不愿看爷爷的身体,下腹上的那根导尿管被爹拽出来,带出了几缕黑血,下体蚕儿一样地萎缩着,再也不是我和爷爷到村前河里洗澡时看到的累垂的一堆。人的生命是如此地顽强,不到耗尽最后一丝能量,是不会心甘情愿地奔赴另一个世界的。

    爷爷初时得的是前列腺炎,后又查出是癌症,接着就住院开刀插导尿管。从此,爷爷就整日带着这根两个月就得一换的管子,又顽强地生活了六年。爷爷不想死,从一次次拔管子插管子,有时都带出一摊血一丝肉块的惨痛经历中,我看到爷爷咬牙皱眉不吭一声,任凭汗水浸湿了衣服。而每到月底的时候,都是爷爷主动提醒家人千万别忘了换管子,接送的任务当然是三叔的了。

    我曾听到大姑夫背地里嘀咕道,真不如早死算了,遭这儿罪。但爷爷不怕遭罪,他想活;遭罪的是爷爷省吃简用熬得村人眼红又嫉妒的一大群人模狗样的儿女们。在每年一次住院例行治疗的一个月中,到医院陪护就成了大家顶头疼的一件事。谁都忙得要命,为生计奔波,为官位奔波,为老婆孩子吃喝拉撒奔波,哪儿个不是整日忙得脚丫子朝天。但陪护就得老老实实地窝在令人厌烦的病房里,搭上工夫不说,还得自摸腰包搭上辛辛苦苦挣来的生活费。更主要的是,有些人忙起自己的事情就忘了爷爷,这就不可避免地在兄弟姊妹间渐渐产生了些许的摩擦。先是大伯嫌三叔不来陪床,接着三姑夫嫌二姑夫光在外边挣钱不来医院看看。二姑夫可是在千里之外一个遥远陌生的城市里做建筑工啊。大姑夫嫌爷爷的伙食不好,一个个都不舍得掏腰包给爷爷改善生活。到了后来,大伯也嫌二姑夫不来陪床,嫌三姑夫整日牛哄哄的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又嫌大姑夫整日嘴不停地看这儿不顺眼看哪儿不得劲儿。弄到最后,谁对谁的印象都不好,只是碍于面子,不在明面说罢了,背后的议论却是随处可闻。

    爷爷的寿衣已穿戴停当,头带一顶宝蓝色的瓜皮帽,身穿对襟绣花的蓝绸褂子,脚登一双绣花的布鞋,裤子外面又套穿了一件打折的裙子样衣服。猛眼一看,除死灰般的脸色外,活脱脱一位过去地主的模样。

    从来都穿着有补丁衣服的爷爷恐怕做梦也想不到,败家子的儿女们会违背自己一生勤俭的信条,给自己穿上这么一身奢侈浪费的华丽新衣。如果他还活着,心里不定会生出几多的愤怒和感叹。

    老屋里又涌进一帮子人,有本门本户的,也有主事帮忙的,七手八脚地把屋子打扫干净,在地上铺一层厚厚的麦秸,将爷爷装进了他今后将永远居住的家。

    这个时候,大人们的号啕声又一次响起来,哭声塞满了老屋,悲痛立时笼罩在屋里屋外。

    天已放亮,新的忙乱的一天开始了,这忙乱要一直持续到三天后爷爷安葬为止。这期间将要发生什么事情,谁也无法预料。

    二、

    二爷是在爷爷刚入殓后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来了。

    爷爷就兄弟俩人,平日里能说上知心话的也就只有二爷了。老哥俩一辈子没红过一次脸,平时也是相敬如宾的。可以说,老哥俩是相互搀扶相互拉扯着走过了七十多年的人生风雨历程。如今爷爷先他而去,撇下他栖惶孤伶一个人,二爷的悲痛之情非他人可比。而且,二爷的腿脚不好,患上了股骨头坏死,身子骨一天糟起一天。二爷的两个儿子一个闺女也不是孝顺敬老的主儿,只顾老婆孩子热炕头地过自己的小生活。二爷到现在还自己做饭自己艰难地伺弄着几分供自己生活下去的田地。

    二爷一路哭着进到院子,看到堂屋门口顶着爷爷的棺木,立着爷爷的灵位,竟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嘶哑的哭声细若游丝,急剧的喘息也是半口出半口咽,弄得旁边人心里堵得难受。大伯半跪着想扶起二爷,二爷狠狠地一甩胳膊,不让他扶。大伯挺尴尬地半跪在二爷身边,不知如何是好。

    爹知道二爷素来厌烦大伯,嫌他私心重,又不顾全大局,有意使给他颜色看,就跪到二爷跟前说:“二叔,爹是今晚儿一点多钟走的。想早点告诉您老,又怕黑灯瞎火的,走路不方便。现今儿一摊子事,得有个主心骨的人镇着,您老不能光这么哭哩。”

    二爷慢慢止住哭声,艰难地站起来,说:“后事咋料理的?”

    爹说:“三弟还没赶来,这事想等兄弟们聚齐了,再让您老发话安排。”

    二爷顿顿手中的拐杖“这事还等咋?都到西屋议议就是。”

    爹不敢逆了二爷,大伯更是不敢吱声,几个人到西屋坐了下来。

    二爷说:“你爹劳苦了一辈子,攒下这份家业,是勤俭持家的好手,五村十里的没人不知道。现今儿两手空空地走了,当孝子的是咋想的?”

    大伯懦懦地回道:“电视上说要简办丧事,不让铺张。就想就想”

    二爷愤愤地打断他的话“你就想这么把你爹卷巴卷巴埋啦?”

    大伯不敢再搭腔,屋内一阵沉默。

    二爷的愤怒也不无道理。爷爷是个老干部,这样称呼似乎不太确切,准确地说,只能算退休的老职工,是计划经济时代应运而生的乡供销社老会计。谨慎小心的爷爷在三十多年会计生涯中从没出过一次错,就是过去那么多的人为运动,也没有损伤到爷爷的一根头发丝。但村人一直叫他老干部,既是对一生小气但绝对温和善良的老头儿的尊敬,也是对公家人端着风吹不掉雨淋不着的金饭碗的羡慕。爷爷退休后的工资就有一千来块钱,这不仅让村人眼红,也早已成了大伯老俩口的一块心病。当然,别人也不是没有想法,只是还一时没有显露出来。

    正沉默的当口儿,三叔跌跌撞撞的来了,震天响的哭声足以显示他年轻体壮中气十足的体魄。看来,三叔的确很劳累,满脸的疲倦之色,两眼通红,就象爹几天来没合眼一样。

    他的痛哭,又招惹出一片号啕的哭声。二姑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身子摇摇欲坠,要不是娘在一旁搀着,就会瘫倒在地上。

    哭声过后,三叔被急急叫到西屋,继续商量爷爷的后事。

    三叔挺激动,或许是为未赶上爷爷最后一口气而深深自责,想以别种方式弥补自己的缺憾,就拍着胸脯说:“二叔,一切都听你老的,你说咋办就咋办。爹这一辈子太不容易了,临走,怎么也得风风光光地走。要不,别人还不笑掉大牙。”

    二爷听了很受用。三叔最能看透别人的心事,别人想什么,他准会做什么,要不也不会从一个接班的小工人几年的功夫就爬上了县建筑公司副总的位置。爹说他聪明,是我学习的榜样。大伯说他是人精儿,鬼心眼儿一肚子,坏水也装了一肚子。

    大伯忍不住插言道:“按说是这么个理儿,可也不知爹到底还有多少钱。爹的钱都在他三姑夫那儿存着,谁也摸不透。还是有多少钱办多少事的好。”

    二爷真的火了,厉声喝道:“有钱好办事不假,这没钱就不能办了么?你们要是还认我这个亲叔,我就一句话搁在这儿,没有钱就是借也得风风光光地把事情办好。不的话,我可不依。”说完,瘸瘸拐拐地去找奶奶。

    奶奶似乎对此事不太关心,说,他二叔,这事你就做主吧,咋办咋好,就是别太难为孩子了。二爷说放心,就算难为一下也在情理上,看谁现世败脸哩。

    二爷找奶奶的空挡儿,大伯嘀咕了一句:“自家的事都管不好,跑咱家来发号施令,真是!”三叔平素不太愿和大伯说话,这次有些憋不住,就冲大伯说:“大哥,二爷说得不在理儿么?”

    大伯赌气说:“在理儿,在理儿,可也得有钱哦。我的日子哪儿象你们这么滋润,栓儿这兔崽子刚到学校没俩月就打电话又要钱,让我上哪儿去掏腾。爹从来不交权,咱兄弟们在他眼里好象是后爹养的,对谁都不放心,就信着他三姑夫。到如今儿,一个子儿也不见,咋筹划这事?”

    三叔不屑地撇撇嘴,说:“推三阻四的,不就是为了爹的那点钱么,这还不到分权分钱的时候。”

    大伯“呼”地站起来,瞪着眼珠子就要开腔儿,西屋里的空气就弥漫着火药味儿。

    爹赶忙把大伯按到杌子上,说:“这是做啥?什么事情都还没个头绪,就自家人闹开了,让人知道多不好。”

    大伯气恼地说:“知道了更好,不知道的还以为咱家多么有钱有势,自家的苦处自家知道。我咋能跟你俩比,做小买卖的做小买卖,当官的当官,就我一个刨土坷拉,能刨几个钱。要不就打电话问问他三姑夫,爹到底还有多少钱。有多少花多少,我没意见。”

    三叔说:“这个电话我不打,谁爱打谁打。”

    爹说:“这个时候打电话是不好。这样吧,咱三家现有多少钱都拿出来,先凑着,等办完事再结算,平摊,行不?”

    大伯又要说话,三叔赶紧打断,说,就听二哥的,我随身带着五千块,不够再叫人送来。爹也说家里还有三千,是预备秋后给我娘治腰腿病的。大伯一直没吱声,用手一个劲儿的搓着脚丫子。

    这时,二爷也返回来,进门就提后事筹划的情况。

    三叔说,二叔想咋个办法就咋个办法,我们都听您老的,钱的事不用焦心,要多少就拿多少,一定让我爹风光一回。

    二爷这才高兴了,说:“咱村的丧事比别村都简单,可你爹的事就不能太简单了,得叫外人看看咱老宋家的声望。首先,这报丧就得大报丧,不光咱村,所有的亲戚朋友都得通知到。”

    二叔插话说,凡亲戚圈子的人都得捎个花圈,公家人都兴这个。二爷点头认可,又说,再是东乡那地儿都兴响器班,虽说咱这儿不兴,咱也得请,让你爹临走也高兴一回。三叔又插话说,咱请两班对着吹,那才有声势呢。二爷又重重点头说,三是三是顿了半天,实在想不出还能搞些怎样的名堂来祭奠一母同胞的兄弟。三叔接茬说,三是赶紧请个风水先生来,给爹选个好坟地,对咱下一代有好处。二爷真的高兴了,提醒三叔说选坟地的时候,别忘了也给他选个地方,这老胳膊老腿的,也没几天日子啦。三叔忙应道,不用您老说我也替你想着哩。

    爹一直没说话,一副听之任之的模样。

    大伯越来越紧张,终于还是憋不住,问得多少钱?

    三叔眯起眼睛粗略地匡算了一下,说七、八千块也就差不多了。

    大伯的脑门儿上立时冒出了一层细小的汗珠子,脸哭丧着,比刚才哭爷爷的时候还难看。他闭紧了嘴巴,不敢再吱声。在这几个人中,二爷铁定了心地大办,爹随着,三叔又激进异常,就剩他自己一个人孤掌难鸣,就算说了也是白说。真要是再僵起来,把这位身穿名牌西服腚坐高级轿车挺着超级将军肚的主儿惹急了,再阴险地附和二爷出个什么坏点子,还不知又有多少花样等着自己掏腰包呢。大伯不是没吃过这样的亏。

    事情终于定了下来,于是各自分工。外围请人招揽的事全是三叔的,家里琐杂事物是爹的,大伯的任务就是陪灵陪客陪哭陪说话。这样的安排,大伯比较满意,总算冲淡了一下刚才受到的憋屈和苦闷。

    三、

    柳爷被爹请来了。

    他快步来到爷爷的灵柩前,谦恭地深作一揖,又规矩地跪在地上“咚咚”叩了几个响头,就很响地哭起来,眼泪没出来,鼻涕和口水倒长长地滴落到地上。

    柳爷的悲痛是发自内心的。他和爷爷从小光屁股长大,八、九岁的时候在村前发了洪水的河里捞鱼时差点被淹死,是爷爷不顾身家性命,拿根长长的竹竿把他打捞出来。为此,他对爷爷的感激之情持续了一辈子。其实,爷爷在公家做事以及退休后的几十年里,并没有给过他什么好处。他似乎对爷爷的小气也颇有微词,但这并没有影响到他要报答的救命之恩。

    我们村的所有丧事全是柳爷主持,周围一些讲究的大家大户有了丧事,也都是请他去主持,全因了柳爷深懂礼节规范的缘故。由此也惯出柳爷的傲慢性子,一般人家的邀请,柳爷不太情愿,直至三番五次地登门恳求,才能求动他的贵体。爹去一求,柳爷立马就赶来了,这当然不是爹的面子有多大,而是奔着爷爷的大恩德来的。再在爷爷的灵柩前哭上这么几声,足以把丧事的规格提升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大伯陪哭的声音比先前提高了好几倍,意在向村人宣告我们家的体面大了天去啦。

    西屋已经准备好了香烟好茶。待柳爷大咧咧地坐下,三叔赶忙斟上茶水递上烟,爹就恭恭敬敬地把自家初定的想法汇报了一通。其间,二爷不时地插上一两句,意思是搞这么个场面,都是爷爷的孝顺儿女们一致要求的,没有别的意思。

    柳爷狠狠地吸着烟,并不时地眯起眼细细品味这烟的味道儿。他吸的烟是我们乡下人难得一见的软包大中华,三叔的兜里还有好几盒,就是平时在老家也难得掏出来让大家品尝的。

    待吸完两支烟后,柳爷开腔儿了,说:“按咱村的习俗,从来没这么办过。既是孝子们的要求,我柳爷说不得就认认真真地把事情办周全些了,也叫大家伙儿开开眼,让老哥哥地下有知也高高兴兴地合上眼。”说罢,站起身来,说要去看看入殓的事情都周全吧。

    三叔又不失时机地从口袋里摸出两盒软中华烟,塞进柳爷的裤袋。柳爷推让了几下,也就欣然接受了。

    堂屋里显得空旷了许多,原先满满当当的笨拙橱柜及零乱的家什全都挪出了屋,只剩一具灵柩和满屋地上撒满的麦秸。

    看到柳爷进来,姑姑伯娘们都远远地让出屋子,竖起耳朵听柳爷察看的效果。

    柳爷围着灵柩转了一圈,又将棺盖轻轻推开一半,爷爷就齐整如地主模样地呈现在人们眼前,依然是光艳的寿衣和死灰色的老脸。

    柳爷问这是谁做主入殓的,大伯忙说是他。大概他看见柳爷先前对灵堂的安置表现出满意的神情,就急忙再争取一回柳爷的满意吧。柳爷轻责道,脸上咋不盖上白纸呢。大伯被问懵了,半天答不上来。柳爷催道,快去拿纸来。大伯赶忙递过一张烧纸。柳爷说不是烧纸,是大白纸。又解释说,这白纸要盖在死人的脸和身子上,要不的话,死人吸进了阳气就会诈尸。爹让我赶快去村头小卖铺去买。

    我兔子般一口气跑进小卖铺,对正低头拨拉算盘的老孙头喊,买大白纸,快点!老孙头头也不抬地问买几张。我忘了问需要买几张,说不知道,反正你快点,要不、要不我没敢说出诈尸的话,后脑勺儿上噌噌地直冒冷气。老孙头戳一下快要掉到鼻尖上的老花镜,慢悠悠地说不知道就再回去问。我可真急了,脑子里不断闪现着爷爷穿着鲜艳的衣服,在院子里一蹦一跳四处抓人的情景,就说给我一打儿。

    待我抱着一大卷白纸冲进院子的时候,看见四姑正愤愤地和娘说着什么。还好,没有什么大事发生。

    我大汗淋漓地把白纸递给爹。爹瞪了我一眼,骂了句笨蛋,说一张就够了,哪儿要这么多哩。大伯也跟着骂道,真是败家子儿,拿着钱找乐儿子。爹脸上一红,急忙抽出一张递给柳爷。柳爷把纸捋了捋,轻轻盖住爷爷的脸和身子。

    我赶紧遛出来,要是还在他们眼前晃,不知又会有什么错儿安在我身上。

    四姑和娘还在悄声嘀咕着。这回不仅四姑脸色愤愤的,娘的脸色也极不好看。

    娘说:“大哥就知道找人家的茬儿,咋不找找自家的呢。钟儿再有不是,可也知道整天整晚地围着他爷爷的床前转呢。栓儿倒好,除了知道他爷爷有好吃的就跑过来蹭一顿,平日里给他爷爷递过一杯水倒过一次尿啦?真是的,什么爹教什么子,还有脸说呢。”

    四姑也说:“谁不知他耶。就说寿衣的事吧,我拿来的时候,就说先让爹试试,不合适再改,是大哥嫌不吉利,硬是不让试。这回倒好,袖子短了,就把火发在我身上,你说我冤不冤?不行,找时间我得和大哥论论理儿。他凭啥说我心疼钱?我再疼钱也不差这一尺布呀。”

    听了半天才明白,我去买纸的当空儿,柳爷又发现了重大问题,就是爷爷身上的寿衣袖子太短了,刚好够到手脖子。这袖子必须盖过手指才行,要不就主着下辈人中出第三只手,就是俗话说的“偷儿”这可是关乎今后家门盛衰的大事。大伯先是恳求柳爷想法子破解破解才好,继而就把平日积攒的闷气借机发了出来,指责四姑疼钱不肯尽心好好做“这不是有意坑害下一辈么?”大伯最后一句多少带出点火药味儿。四姑哪儿受过这种窝囊气,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转,有心上前理论,又碍于眼前的场面,再加上娘死死地扯她,暂且强咽下了这口气。

    我知道四姑的脾气,这口气早晚得吐出来,时间长短不好说,但她决不会吃这哑巴亏的,与娘的叨咕就是一个明显的信号。

    这时,三叔偷偷把二姑叫到大门口,悄悄地说了一阵话。二姑立马急噪起来,抓住三叔的衣襟连声问:“这儿咋办?这儿咋办?”

    四姑和娘跟过去问咋啦。三叔说出事的建筑队就是二姐夫呆地那个,二姐夫也受了伤,脚砸伤了,不算太重,今天准备转到县医院。娘和四姑立即慌了神儿,说又得陪床又得办丧事,还得看护孩子,这叫二姑咋受?二姑已经哽咽起来。三叔说公司都安排妥了,别急慌。

    正说着,三叔的手机响了,接二连三地回了几个电话,又一个电话打进来,说是响器班定好了,明早儿就过来,两个班共十二人,每人每天要价八十块,说是八八大发。三叔就骂,说这是什么事,人死了还发什么发,就六十块,叫他六六大顺去吧,这还得看他们两家的表现呢,表现不好,一个子儿也没有。

    四、

    徐先生是个六十多岁的小老头,长得精精瘦瘦的,一把银白色的山羊胡子翘在尖尖的下巴上,举止洒脱,脸上挂着一抹浅浅的笑意,随和又不失大家风度,真如电影上看到的那种仙风道骨的模样。

    听三叔说,徐先生在东乡一带那可是家喻户晓老少皆知的神人,谁家有个红白喜丧事没有不请他的,就连得个癌症绝病什么的,也都要请徐先生勘察勘察这阴宅阳宅风水八卦匹配什么的,而且特灵验。比如有个姓朱的人家就一个儿子,结婚十年了,连个人毛也没生下来,这不是要绝后吗,就请徐先生去勘察。徐先生一进院子,就抚掌大笑,说,笑死我也,快把门边的猪栏平掉,再把南门改设东门就行了。看众人不解,徐先生耐心地指点道,这主孕育的方位被几头肥猪占着,是要让人也生猪崽子吗。果然,在改了门平了猪栏之后没俩月,那女人就怀上了,来年一下子生了俩肥头大耳的胖小子。你说这身手神不神?三叔还说,就连县上一些单位有个奠基庆典什么的,也都去专车请徐先生的。

    三叔和徐先生很熟悉,从下车的那一刻起,俩人就不停地说话,别人只有跑里跑外递烟续茶的份儿。看来,三叔的公司肯定没少请过徐先生。

    待烟足茶好后,徐先生说,宋总,咱还是抓紧时间办正事吧。三叔连连点头,准备起身离席到村后祖林上去。二爷就拿眼光连戳三叔,意思是让三叔带他一起去。三叔怎会不明白二爷的意思,就招呼二爷走,还没站稳身子,竟差点叫大伯从后面拽倒了。三叔明知故问,说大哥有啥事。大伯扭捏了一下,说我也得去吧。三叔说这儿的事情这么多,你得坐镇招揽呀,咋能离得了人。大伯很不高兴,又碍于徐先生,不好多说什么,脸色却是阴阴地要下雨。

    二爷和三叔陪徐先生钻进轿车刚走,大伯就对爹愤愤地说,什么玩意儿,这看祖坟可是大事情,来不得一点的私心杂念,他不叫咱俩去,安的什么心?爹说他看好了也省得咱操心,就让他看去吧。大伯瞪一眼爹,不屑跟爹说话。爹又忙自己那些诸如分配跑腿的人买菜割肉借盘凑碗之类的琐杂事去了。

    大伯闷闷地坐在灵屋里狠劲儿地吸着二尺长的旱烟袋,屁股上象长了疖子,一刻不停地移来挪去,不得安生。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大伯实在忍不住了,对我说你爹看着精明,其实是个傻瓜蛋,这看祖坟的学问大了去了,稍有一点偏差,好运气就都让他占先了。看我一副懵懵懂懂的傻样,大伯说你和你爹一样,笨爹养傻儿,一对笨蛋。终于还是坐不住了,大伯说你在这儿看着,要有什么客来,就立马到村后祖林上叫,我得去看看他们到底搞什么鬼名堂。说完,拍拍腚就急急地走了。

    其实,我也一心想看看那些人能在祖坟上搞些什么鬼名堂,神神道道的,确实挺神秘好玩的,便象大伯一样在灵屋里扭来晃去,屁股上也长出了疖子似的。

    姑姑伯娘们在院子里悄悄地拉呱,唧唧喳喳地,就象往日家长里短拉呱一样。娘说,他二姑也瞅空儿回家看看孩子吧,这时候也不知吃上饭了吧。大娘也好心地说,他二姑夫伤得不重,你得放宽心才是。

    正说着,大姑和三姑结伴儿来了,是坐三姑夫的桑塔纳轿车来的。还没进门,号啕声顿起,院子里马上回应出哭声,老宅顿时笼罩在一片悲痛欲绝的氛围里。那女人们的哭声最是听不得,缠绵哀婉,一咏三叹,丝丝扣人心弦,弄得你心里酸酸的,眼泪就不知不觉地淌出来。

    哭过一阵后,四姑说都别哭了,喘喘气,往后有得哭哩,现在哭狠了,就没力气哭了。众人止住哭声,相跟着进屋坐在麦秸上。四姑又把昨晚儿以来发生的大大小小的事细细说了一遍。

    我不愿意听她们的那些唠叨,一门儿心思地惦念着祖坟上的事,就偷偷遛出老宅,匆匆向村后跑去。

    我们家的祖坟在村后不远的山坡上,离村子也就是二里多地。山坡不很陡,山石嶙峋,杂草丛生。一个小山凹里散落着大大小小几百个坟头。平日里,我是不敢一个人来的,特别是晚上,连向这儿瞥一眼的勇气都没有。今天不同,远远看到几个人影在坟头间前后左右地晃动,平日的恐惧早已无影无踪了。

    好象已经选定了穴位,就是埋爷爷的地方。

    徐先生正在地上摆弄一个小小的罗盘,并不时地眯起眼调整着方向,嘴里边说,这块林地也只有这儿是上乘的啦,通算起来能打八分。大伯赶紧问道,还有打十分的穴地么?徐先生微笑着摇头说,这整个林地就没有十分的穴位。其他人的脸上都挂上了遗憾的表情。

    徐先生停了一下,说,就这个穴相吧,艮山坤相,主下一辈的人团结和睦兴旺发达。大伯又说,听说这地儿的穴相都是震山乾相的。徐先生有些不悦,还是含笑回道,这地儿的震山乾相只主发大枝,小枝上的人借力不大。大伯急了,嚷道,可咱这祖林都是这个相口儿,要是改了,是不是不太好呀。三叔本就对大伯擅离职守不高兴,又见他有些抚逆了徐先生,就说,你咋这么多话,咱爹熬下的可不只是你一个,一大家子人都好才算好,就你一家子好了,我们咋办?大伯嘟囔道,还是随大流的好。三叔不再理睬他,对徐先生抱歉说我大哥就是有些顾己,千万别生气,你觉得咋好就咋定,我就是敬佩您老公正无私不偏不倚的人品。二爷也说这样好,一大家子都能借力,谁也说不出啥来。又说徐先生您看看我在哪儿好。徐先生指指不远处的一个小洼,说再好点儿的也就只有哪儿了,虽说比这儿差点儿,也能打七分。二爷问能不能把我们老哥俩都放这儿。徐先生摇头说地方太小,搁不下。二爷就有些怅怅地,心有不甘的样子。

    被凉晒在一边的大伯既气又闷,索性招呼也不打一个,独自一人赌气下山去了。

    徐先生尴尬地蹲下边收拾地上的罗盘边说,宋总啊,这看风水是没有深浅的,你再请位来看看,一个人总是有偏差,多几个人的眼力,就多出一些成色来。

    三叔急得直跺脚,连声说看徐先生说的,我这一辈子只相信您,其他那些我还真没看上眼。接着又是一堆赔礼道歉恭维的话。徐先生才慢慢地有了悦色。

    这时,山下村子里又传来一阵哭号声,二爷说快到送汤的时辰了,咱得下山哩。

    五、

    按乡下的习俗,人死入殓后,要早、中、晚一天三次送汤,也就是给故去的灵魂送饭吃。活着的人要吃饭,鬼魂当然也是要吃饭的。所谓的汤,就是用小米煮的清水,放在罐子里,送到村前一个用石头粗略雕刻的土地庙上。据说人死后,那魂儿就暂时寄居在土地爷那儿,待三日内送了盘缠下了葬后,就要或是骑马或是坐轿地到泰安冥府去报到,再申请下世投生的事宜。

    这送汤也是有讲究的。

    在柳爷的指挥下,叔伯姑娘们一干人都穿着白色的长袍大褂,头顶孝帽腰捆麻绳,长长地摆成一支队伍。柳爷手提瓦罐在前引路,大伯手里捧着一卷烧纸,爹扛着一根梢头上绑着一束香的扁担,三叔拎着一只杌子,相跟在柳爷的身后,之后又是姑姑伯娘及我家门里的一大串人。

    第一次送汤要先指路,意思是告诉爷爷你已经不是活人了,成了阴间的一鬼魂,以后要在另一世界生活,并按时接受儿女们的拜祭。这指路是不能哭的,一哭就会把爷爷哭迷糊了,还以为自己是喘气的活人呐,这样就会无端地生出事故,弄出些动静来,俗称显灵,会吓着活人的。

    来到村头的土地庙前,柳爷让大伯站在杌子上,一手拿着烧纸,一手举着扁担,对着西南方向,嘴里大声叫道:爹,西方明路,苦时用钱,钱上安身。要一连叫三遍才行。不知大伯咋回事,老是走神儿,就这么简单的几句,总也说不连贯,气得柳爷直骂大伯笨,越骂大伯越急,越是念不顺溜,引得周围看热闹的人群不时发出嘻嘻地笑声。

    这个时候,二姑忍不住哭了起来。我可怜的二姑此时真是内忧外患,哀痛爷爷心疼姑夫又惦念家里的孩子,不伤心才怪呢。柳爷大声呵斥说不准哭,二姑强忍着止住了哭声。

    这里,大伯总算念完了这几句该死的绕口令,从杌子上下来,竟是汗津津喘吁吁了。地上一片哭声四起。

    哭声中,柳爷将手中瓦罐里的汤水泼到地上,意为这水在地上形成了一条滔滔大河,挡住了爷爷回家的道路,今后只能在阴间的土地上四处溜达了。

    孝衣飘舞的队伍掉过头来,缓缓地向老宅子走去,准备马上执行第一次送汤任务。

    刚回到老屋,大伯早已抛下了刚才的狼狈相,冷冷地指责三叔说咋不光着脚丫子,可着这些人就你娇贵?

    是的,大伯说得没错,第一次指路时,要求孝子们必须赤着脚,正式送汤的时候必须穿着草鞋垫子。柳爷几次三番地交代过,三叔不会这么快就忘了,唯一的解释就是三叔怕自己娇嫩的脚丫子经不起街面上细碎石子磨砺而装糊涂罢了。

    大伯不依不饶地狠狠数落了一顿三叔,借机痛快地发泄了一肚子闷气,弄得三叔的狼狈程度更甚于刚才的大伯。三叔满脸通红,急忙脱掉脚上铮亮的皮鞋,把自己胖胖的脚丫子无奈地伸进粗砺不堪的草鞋里。听说他的脚丫子可是三天两头的在洗脚店的药水里泡,这回不用再让服务员用手按摩了,只那粗砺的草鞋就能把脚按摩出血泡来,那一走路一龇牙的表情就准确的说明了这一点。

    再马不停蹄地送汤。送汤与指路的程序差不多,不同的是可以一路上痛痛快快地大哭,哭得越响越好,以此显示爷爷熬下这一大家子的人气有多么旺。同时,大伯也免去了念刚才那几句话的苦差事。

    六、

    中午吃饭的时候,不见了二姑,哪儿也找不到。

    我猜想她可能太惦记家了,那一群小孩子还不知在家里闹成了什么样。在大家相互询问时,我说出了自己的猜测。别人都没再说什么,只有婶娘有些不满,说是爹的事重要还是自己家的事重要。可能婶娘理解不了农家里里外外的琐杂繁忙,她是城里人,她的父亲是一位已退休的大干部,三叔的升迁全是婶娘家的人一手提拔的,要不哪儿会有三叔现在的神气。不仅三叔由着她,连我们一大家子人都谦让着她,谁也没有给过她一丁点儿的委屈。

    在我的心目中,大姑慈爱却没有主见,二姑愁苦却心志硬,三姑懒惰又好事,四姑娇惯却有副热心肠。

    饭桌上,大姑闷头吃饭不着一词,四姑风风火火地里外催菜催饭,三姑就紧紧靠坐在婶娘的身边让菜让饭,还不时地贴在婶娘耳朵上唧唧呱呱地说上一阵悄悄话,好象全饭桌的人就只有她们俩才是真正的知己,弄得别人都不太舒服。娘和四姑不时地拿眼斜她一下。

    婶娘吃饭很挑剔,不是嫌菜咸了就是汤没味儿。这饭菜可是我爹请了全村最好的厨师做的。听说大跃进年代公社办食堂的时候,他是首席掌勺的呀。看来,这城乡差别是永远也消除不了啦。

    伯娘没大说话。其实她不是不想说,而是一心想说,却找不到空儿。她想和三姑拉呱,但看到三姑一副不理不睬的样子,就只能闷作了哑巴。直到吃完了饭,伯娘才得空儿把三姑悄悄拽到一旁,拉她一中午想拉而又没拉成的呱。可能是三姑看不大起伯娘,所谓话不投机半句多,没说上几句,三姑有些不耐烦地丢下句“这事你得去问孩儿他爹,我一个女人家知道啥”就陪婶娘到灵屋去了。撇下伯娘自己傻呵呵地呆在那儿,半晌儿没回过神来,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看来又和大伯一样生了一肚子闷气。

    灵屋里就婶娘和大姑、四姑在场,娘回家喂猪去了,二姑还没回来。三姑竟当着众人的面,把伯娘刚才拉的呱给说了出来。伯娘是问三姑,爷爷到底有多少钱,也好掐算一下这丧事的费用打算。接着,她们就开始七十三八十四地口诛笔伐起伯娘来,把伯娘说得一无是处一塌糊涂,直到伯娘扭扭地进到灵屋为止。

    伯娘已恢复了正常模样,和众人打过招呼,就一个人坐在麦秸上,别人也不大与她搭腔儿,话也少了些,这灵屋里就显得有些闷气。

    这时,叔伯们进来,坐在西屋里边吸烟边商量着明天早上报丧的事宜。

    这报丧是件大事,而且爷爷的事要大办,报丧的范围就大,报丧的人选就要求精细利落。尽管有些人早已得到了爷爷的死讯,但必须在接到报丧信息后才能马上赶来,还必须赶在十二点前到,并在灵屋里陪爷爷度过最后的夜晚,俗称守灵。

    几个人粗略地掐算了一下,包括爷爷的女婿、侄儿女婿、外甥、孙儿女婿等等所有与爷爷和我们本家有干连的外姓人及其父母在内,大约有百多位。按居住区域及路线来排,也得要有十个人明早天不亮就出发。要不然,客人在中午前是赶不到的。这个重任直接落到了大伯的身上,大伯也拍着胸脯说保准耽误不了事。明天待客及后天下葬等等的所有生活杂务,自然是整天在外做小买卖的父亲来张罗了。所有外交任务当然是三叔的。这样的安排与早晨二爷的分工基本一样,只不过进一步量化了任务指标,有些事具体到了人名和时间而已。

    刚分配完了任务,大伯就神神秘秘地说:“现今儿老了人定要火化,这人烧成了灰,魂还能剩吗。咱偷偷弄个假火化,日后爹也能给咱下一辈借上力使上劲儿哩。”

    这属于外交事物,爹和大伯就拿眼一齐看三叔。

    三叔皱着眉头说:“这哪儿成呀,政府管得这么严,要是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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