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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打冷镇。
小镇的名字很奇怪,远远观望倒没什么特别,几进旧屋顶着一块匾额,歪歪斜斜地堆着三个字,远远地罩着层寒气,让人不觉得全身发冷。有相士说过,因为小镇处九州太极八门中的“死”门位置,所以一直起来都透着邪寒之气,镇上的人也都因此迁到了镇外。于是乎,小镇外成就了繁华一片,镇内却是荒芜丛生。
只是这镇内有一片很好的梨花,无人浇灌也在荒漠中追凭四季开开落落。也许,小镇以前叫梨花镇,也许叫冰尘雪落。
乔菲菲是从薄雾中走出来的,半闭的眼睛里还夹着惺松睡意,眉宇间却尽是幽怨。一头青丝如青烟淡雾般,在氤氲的水气中化开了,伴着梨花点点,双眸秋波亦恍惚荡漾。
“菲菲,你又把兵器落下了,我说过多少回了”身后悄然出现的,是一位长衫如雾的青年男子,之所以说“长衫如雾”是因为他衣服的颜色太奇怪,很薄,半透明,颜色也不均匀,但是看起来却很结实。
乔菲菲淡淡地看了青年男子一眼,除了一脸幽怨,什么也没有。乔菲菲称这个青年人作“师父”当然这是指心情好的时候。平时她对他是直呼其名的,譬如,沈如风。乔菲菲并不喜欢走江湖,只是她愿意跟师父这样一位俊雅的男子过一生罢了。菲菲是简单的女子,所以,想过一些简单的生活。例如,跟心仪的男子生几个孩子,在偏远的小镇上开间茶肆,种种梨花。
所以,乔菲菲很喜欢这个小镇,理想的小镇。但是,这一次,他们绝不可能是来种梨花的。
马蹄声已经响了四阵,也就是说,已经有四批人来到了这个小镇。按理来说,应该会让小镇变得更加热闹,可是相反地,迎来的却是更多的死寂。数百余众没有选择住进繁华镇外,而是选择住在满是残垣尘土的镇内。他们当中有的人已经守在镇内三天,这三天,比往常任何时候都平静。
梨花林里又响起了马蹄声,急如暴风骤雨般砸在沙石路上,尘土飞扬。
乔菲菲与沈如风相互看了一眼,谁也没作声。迎面来的白马突然希律律地抬起蹶子来了个侧身,停了下来。
“姑娘,江湖人办事,天黑后不要出来,以免殃及无辜。”马上的那人白衣胜雪,英气逼人,神色间却显出几分少年人罕见的煞气。“在下青山寨鬼寮雪里剑洪畅。”白衣少年自鬼使神差地报了个家门。
乔菲菲歪着头一脸茫然地望他,装作懂非懂。
那自称洪畅的少年稍稍一愣,随即微微一笑,说:“对不起,在下一时没有想起姑娘不是江湖中人,告辞。”微笑果然如雪一样干净,但阴沉更甚。从头到尾,他也没有看沈如风一眼。
沈如风的表情不好看,虽然对方言语尚算大方得体,但复杂的神色却可以参出二三。至少洪畅已经知道了乔菲菲的身份。
雪里剑,这三个字,负在一位初出江湖的少年身上,是沉重的。
二
群豪在镇中聚会,为什么?因为这里有床有被又不扰民,还有瓦遮头。对于江湖中人来说,是奢侈;但是对于洪畅来说,是折磨。穷乡僻壤没好酒没鲜肉还没有好女人。好酒可以带,好肉可以买,但是好女人,这里没有!
洪畅抬起右手,轻轻地擦拭着长剑,细细的血珠从剑刃上游了下来,映着他淡得让人无法察觉的笑容。他的装扮再雪白,他的剑上也还染着血;他的笑再蛊惑,他的手上也还缠着噬魂的亡灵:有时候,微笑与残念是不相悖的。
他就是一边微笑,一边想起了梨花带雾中的乔菲菲,虽不知是不是洪畅眼中的好女人,但至少是美女人,说是尤物也不为过。
只是那让人梦魂神萦的容颜,在记忆里为何如此熟悉?
寒山隔着小镇,济济数百余人劳尘奔波,不远千里来到这里究竟是为了什么?这个问题,沈如风知道的很清楚。二十五岁就名满江湖的“天机生”怎么会连这种小事都猜不透。又或者,全世界只有乔菲菲一个人被蒙在鼓里。
沈如风有很多东西不想告诉乔菲菲,因为有些事情不知道要比知道来得幸福。
十五年前,他来过打冷镇,见过一个叫铁少的青年男子,那时候,他才十三岁。铁少是江南世家铁旗门的继承人,但是在沈如风见到他时,铁旗门已殁,只剩下苟且奔逃的他。曾经英挺不凡的少年变得目光呆滞,神情麻木,他口中喃喃地说着:“公孙锦,公孙锦,非烟,非烟”然后把手里半大的婴儿递给了沈如风。
“我女儿,铁菲,我女儿”铁少木讷地说,然后继续念叨着:“非烟,非烟”然后离去。沈如风施展轻功追赶,却是无果。
从此,铁菲,不,乔菲菲就跟着他过日子。
后来在瑜锦洞天里修炼时才从师父的手稿子读到了“公孙非烟”这个名字。公孙非烟,公孙传人,擅医专毒,美不可方物,毒不可一世,后嫁铁旗门传人铁少为妻,夫贤妇恭,天作良缘。生有一女,名菲。后来听说她改嫁了青山寨的寨主洪昆。但是,只是传闻,无人得见。
乔菲菲就是铁菲。
沈如风记得铁少把乔菲菲递给他的时候,乔菲身上就裹着三尺颜色如雾的布,公孙锦。公孙锦是一件宝物,因为它太耳熟能详,所以不会轻易易主,毕竟这样一块布,只有强者才配拥有,以前是公孙非烟,后来是铁少,再后来是沈如风。公孙锦刀枪不入,百刃不伤,所以拥有它的人,弱者变强,强者愈强。
但是,公孙锦易主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因为它只认姻亲与嫡亲。它嗅得出血的味道。
“公孙锦,终究还是菲菲的。”沈如风叹了一口气。
说到菲菲,他忍不住向对面的房间看了一眼,灯火通明,却空无人杳。
乔菲是直接跑进洪畅的房间的,因为她好奇。
她叫他“洪哥哥”叫完之后从袖中打出三枚透骨钉。洪畅抬起袖子想拂开它,蓦地发现透骨钉上牵着三根细细的天蚕丝,在乔菲双手的摆弄下,飘若游鱼。就在洪畅抬袖之际,身边寒光交错,竟被她撕下一大片袖子。如若不是衣服宽松,撕下来的,只怕不是一块皮肉那么简单。
“姑娘好身手。”洪畅笑了,眼睛里却浮起了一层冷霜。他将长剑换到右手,左手从雪白的长衫下露了出来,白皙得有些刺眼。他准备拔剑,然后会怎么样,抓住面前这缕香魂,尽情折磨?他麻木地抽了抽嘴角,笑容定住了。
一股莫名的恨意涌上了心头,本来要拔剑的手往回缩了缩,不舍得,还是觉得罪恶?洪畅有些气恼,为什么会对着乔菲有罪恶感呢?以前他进出慕容府的大院与慕容家的三夫人在后院私通也不曾介怀;三年前,他奸杀了莫云堂的堂主,也从未动容;二十几年来,他飘荡于酒馆妓院也依然觉得自己纯净如雪,但是,此刻看到乔菲菲的笑,他突然感到了自己的污秽不堪。这种感觉,似曾相识。
“这么多人来一个山野小镇,难道是游山玩水?”乔菲忽然收招,站在门口看着他,看得他无所适从。
洪畅缓了缓神,说:“来游山玩水的,只有我一人而已。”
“是么?”乔菲菲莞尔一笑,说“洪哥哥,我怎么就觉得你更加神秘?不知道为什么,我看见你之后就觉得很好奇,也不知为什么,我的长鞭就想揍揍你。”她说得那么平常,让洪畅不生气都不行。
洪畅只当自己在听天书,半晌才说:“好吧,你说要怎么玩?”
乔菲菲从腰间解下长鞭,说:“陪你走三十招,三十招后,你要是没沾到我的衣裳,我问什么,你就要答什么?”话音味落,突然抓出了长鞭的另一端,在空中做了一个套。轻轻挥动两下,如漫天白蛇乱舞,破空之时却无衣袂之声。诡异的鞭法。
洪畅避之不及,忽将长剑抛向长鞭,就在乔菲菲收腕回力之时,在长鞭缠绕中拔出了长剑。他用了右手!人人都知道洪畅向来都只用左手剑,死在那只左手剑下的人不计其数,没想到他的右手更快更狠。
洪畅反手一刺,如电石火光,铮然一声,刺在鞭柄上,乔菲菲手腕一麻,差点丢了兵器。
乔菲菲的鞭法讲的是一个“飘”字,起落十分简洁,真正做到了无刚无柔,逍遥若仙,但乔菲菲平时懒于练习,除了借着身体轻巧,几乎没有任何优势;洪畅的剑法以阴柔为长,讲求一个“游”字,来去自如,宛转如虹,但却招招狠辣,出手无情。如果跟洪畅正式比斗,三十招之内必败无疑。值得暗幸的是,洪畅对乔菲菲根本没有杀意。惊悚之后,只是觉得有趣。
“一招了!”洪畅恢复了笑容。
“哼!”乔菲菲不屑一顾。
“哼是什么意思?”洪畅第一次在出剑的时候跟人聊天,感觉很奇妙。
“哼就是哼。”乔菲菲锁住洪畅的剑势答了一句。但随之而来的是更快的攻势,霎时间银虹白蛟混为一体,原来昏黄的小屋宛如身处白昼。两人游斗了近二十回合,乔菲菲有些气喘。由于沈如风的娇惯,任性的她与真正的高手拆招到底是相差太远。
“臭丫头,看我把你奸了又杀,杀了再奸,然后卖了妓院里去。”洪畅开始威胁她。
“哼!”乔菲菲突然全身微缩,做了一个前跃,却借势跳出了圈子,身后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一人,面上温文如玉,眼中却寒光逼人。
“菲菲”来人正是沈如风。
“是,师父。”乔菲装乖“那个嗯,师父,我已经查出这群牛鬼蛇神都是冲你的公孙锦来的,你可千万要小心小心再小心,我,乔菲,会为你上刀山下油锅,千刀万剐,死而后已。”
她的话还没说完,沈如风和洪畅都是满头大汗。沈如风是害怕乔菲这招“装乌龟,装孙子”洪畅却是想不到“天机生”会是这么一个青年男子。
“我们走。”沈如风心烦意乱。
“啊?就走啊,菲菲还”她本来要说还没尽兴,但想到自己确实不是洪畅的对手,不觉把话转了个弯“师父,是不是事情一完,我们就可以成亲?”
沈如风如临大敌,想立即爬出门口吐完五升血之后自刎江边,他冷冷地说:“走!”
乔菲菲做了个鬼脸,乖乖地跟在身后,忽然回过头来对洪畅说了一句话:“你的一个眼神,我就知道你要做什么。男人的眼睛,不能太明亮,容易真情流露。”
她是鬼。一定是。洪畅咬了咬牙。
三
“你的一个眼神,我就知道你要做什么。”
许多年以前也有一个女人说过这样一句话,跟乔菲一样的笑容,清澈如朗月。唯一不同的是,他跟她隔着一座铁牢,他在里,她在外。
他恨那个女人。
“少主,外边的人打起来了。”手下来报。
“让他们打吧,他们打成什么样子都没用,因为就算所有的污合之众都加起来,也敌不过‘天机生’这三个字。”
“你已经见过他?”说话的是青山寨的总管王统。
“算是吧。”洪畅从桌上拿起一卷画,展开来。画中人儿似笑非笑,眼光流转,渺如秋波。与乔菲菲何其相似。
王统脸色稍变。
“我今天兴致好,说段故事给你听。”洪畅喝了口茶,淡然地说“有一叫做洪畅的小孩,从小就没了母亲,父亲是暴戾的人”他说着自己的事,仿佛是在说一段茶前饭后的余兴段子。身边的侍从不觉地露出了惧色。
是的,洪畅从小说没有母亲,与其说是没有,不如说是不愿认他。洪畅的母亲是一代女侠,天赋异禀,是武林中难得一见的武学奇才,只是她错信了洪畅的父亲洪昆,才铸成千古遗恨。无论怎么说,洪畅的母亲都是一个单纯的女子,她曾经妄想在洪昆那里得到幸福,但是她没有,她试着用真心对待他,却换来无尽的悔泪。
洪昆有一座山寨,叫青山寨,他发誓要娶一名天下无双的山寨夫人,才想起来江湖上有洪畅的母亲这么一号人物。洪昆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人,他一直在伪装自己,装君子,装好人,但是却又怕洪畅的母亲在知道他是山贼时会离开他,不是因为失去所有,而是怕在兄弟面前没面子。
那一夜,洪昆变回了禽兽,用迷香把女侠迷倒之后,奸污了她。
洪畅出生的那天起,便没了母亲,因为女侠不愿意生下他,却又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她被洪昆关在铁牢里,就像被关着的用来接种的猪。
难产,可能也注定了洪畅的命运坎坷。洪昆用长剑剖开了妻子的肚子,取出了奄奄一息的孩子。取名叫畅,快意恩仇,畅绝人生。洪畅的母亲是在悲痛与血泪中虚脱而死,临死时,她说,她后悔为洪昆生这个孩子,因为他将是人间灾星。
洪畅好像是第一次对兄弟们说这些话,平静得有些不可思议。
王统更是冒出一头冷汗,谁也不知道那个半死不活的孩子会变成什么样,也许,洪畅的内心比外表还要可怕。
但是洪畅笑了,他对王统说:“我不知道该恨谁,那时”
洪畅在铁牢里喝着狼血长大了,他的童年就是在铁牢里度过的,陪他的有教他武功的高僧,有教他习字的先生,有抓来陪他玩耍的“小伙伴”但是这些人最后的结果都是死。洪畅就像是野兽,什么时候都可能反咬人一口,足以毙命。
外边都传闻说青山寨里有个吃人的妖怪,嗜血成狂。
洪畅七岁那年,铁牢里进来一个女人,那女人是那么微笑着进来的,面对着洪畅,没有一丝惧意。那种笑容很淡,把眉目间的睿智隐藏得很好。
女人说:“我叫非烟,你以后可以这么叫我。”
如梦非烟,笑语菲颜。女人的名子很美,人也很美。她的话不多,对待洪畅也是极其宽厚的。只是,她没有像以往的任何人教他武功,求他读书,她仅仅陪他静静地呆着,把日子渲染得平静美好。
非烟也许是唯一一个走出铁牢的人。她临走时,洪昆来接她。她的回过头来,眼中笑意盈盈却余有泪光。两人这么对视着,一个在里,一个在外。
洪畅突然间有了恨意,似乎母亲就是她害死的,似乎父亲就是她迷惑的。直到他走出铁牢,他还是那么恨她,再或者,他是恨她抛弃了他。他学会了笑,只是因为她看着他时,都在笑,起初发现那种笑很容易,后来才发现,对于他来说,笑,是最可怕的。
非烟来了没多久就死了,谁也不明白她是怎么死的,没有伤口,也没有中毒的现象,就像烟花灿烂之后,什么也没留下。
不过洪畅记得非烟死前来看过他,两人什么也没说,只是相互拥抱,如母子般亲昵。
良久,非烟为他披上了三尺红绫,说是为了吉祥。
洪畅看着王统十分复杂的脸,忽然笑了:“王总管,有时候我觉得你有些像非烟,有些像,不,是十分像吧。”
王统擦了擦汗,摇了摇头。
洪畅不看他,自言自语地说:“要得到公孙锦,就得先得到铁少的女儿,乔菲菲。”一语未毕,王统的汗水又山洪暴发般流下来。
四
外边果然很乱,几千余众扭打成了一团,有帮派械斗,有自己窝里斗的,也有不动手只动嘴的,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凶”字,情形却有些好笑。
沈如风和乔菲被围在整个小镇的中央广场,四周是梨花满树。沈如风的表情很沉静,乔菲却是一脸哀怨。
“沈如风。”菲菲咬咬牙。
沈如风竟然装作没听见,自顾自地说:“菲菲,这种情形,我们还是先走为妙。”
“沈如风。”乔菲的声音有点怒意。
“正式场合,你还是叫我师父的好。”沈如风没有表情。
“你是在跟我划清界限?”乔菲开始关火。
“我本来就是你的师父,有什么不对?”沈如风努力保持着平静。
乔菲忽然移动了身影,长鞭乱舞,卷得人影乱飞,洪畅只看见各式各样的人被她扔出了场外,有老有少,有僧有俗。乔菲一脸悲愤,似是受到了莫大的羞辱。遭到了突袭的人群有了同仇敌忾的意识,把乔菲逼到了死角,乔菲面无惧色,越杀越勇,鞭法掌法全都乱了套,一看就知道在赌气。
突然两道,不,是三道人影同时闪了出来,直奔乔菲,沈如风跟洪畅在空中换了一眼,竟想也没想就拼了一掌。另一个人格开了袭向乔菲的兵器,长袖一卷,刀、剑、锤、链掉了一地。这人身材高大,三十四五的模样,目光如炬,表情刚毅。
是王统。
乔菲菲噘起嘴,一脸不满:“你是谁,你也来管我?”
王统伸出右手中指虚空一点,乔菲还没看清是怎么回事,就倒了下去,口中还大叫着:“你是谁啊,你哑了,阴险卑鄙。”
王统说:“丫头,不要你说话的时候,你最好不要出声。”抬手如老鹰抓小鸡般把她提在了手里。
乔菲偏不依,继续大叫:“死老头,大妖怪,放我下来谁来救我,我就把公孙锦送给他,还加十两黄金作路费。”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菲菲仍不叫沈如风的名字,足见她生气的程度。
沈如风心中一急,拆了两招转身想走,却被洪... -->>
一
打冷镇。
小镇的名字很奇怪,远远观望倒没什么特别,几进旧屋顶着一块匾额,歪歪斜斜地堆着三个字,远远地罩着层寒气,让人不觉得全身发冷。有相士说过,因为小镇处九州太极八门中的“死”门位置,所以一直起来都透着邪寒之气,镇上的人也都因此迁到了镇外。于是乎,小镇外成就了繁华一片,镇内却是荒芜丛生。
只是这镇内有一片很好的梨花,无人浇灌也在荒漠中追凭四季开开落落。也许,小镇以前叫梨花镇,也许叫冰尘雪落。
乔菲菲是从薄雾中走出来的,半闭的眼睛里还夹着惺松睡意,眉宇间却尽是幽怨。一头青丝如青烟淡雾般,在氤氲的水气中化开了,伴着梨花点点,双眸秋波亦恍惚荡漾。
“菲菲,你又把兵器落下了,我说过多少回了”身后悄然出现的,是一位长衫如雾的青年男子,之所以说“长衫如雾”是因为他衣服的颜色太奇怪,很薄,半透明,颜色也不均匀,但是看起来却很结实。
乔菲菲淡淡地看了青年男子一眼,除了一脸幽怨,什么也没有。乔菲菲称这个青年人作“师父”当然这是指心情好的时候。平时她对他是直呼其名的,譬如,沈如风。乔菲菲并不喜欢走江湖,只是她愿意跟师父这样一位俊雅的男子过一生罢了。菲菲是简单的女子,所以,想过一些简单的生活。例如,跟心仪的男子生几个孩子,在偏远的小镇上开间茶肆,种种梨花。
所以,乔菲菲很喜欢这个小镇,理想的小镇。但是,这一次,他们绝不可能是来种梨花的。
马蹄声已经响了四阵,也就是说,已经有四批人来到了这个小镇。按理来说,应该会让小镇变得更加热闹,可是相反地,迎来的却是更多的死寂。数百余众没有选择住进繁华镇外,而是选择住在满是残垣尘土的镇内。他们当中有的人已经守在镇内三天,这三天,比往常任何时候都平静。
梨花林里又响起了马蹄声,急如暴风骤雨般砸在沙石路上,尘土飞扬。
乔菲菲与沈如风相互看了一眼,谁也没作声。迎面来的白马突然希律律地抬起蹶子来了个侧身,停了下来。
“姑娘,江湖人办事,天黑后不要出来,以免殃及无辜。”马上的那人白衣胜雪,英气逼人,神色间却显出几分少年人罕见的煞气。“在下青山寨鬼寮雪里剑洪畅。”白衣少年自鬼使神差地报了个家门。
乔菲菲歪着头一脸茫然地望他,装作懂非懂。
那自称洪畅的少年稍稍一愣,随即微微一笑,说:“对不起,在下一时没有想起姑娘不是江湖中人,告辞。”微笑果然如雪一样干净,但阴沉更甚。从头到尾,他也没有看沈如风一眼。
沈如风的表情不好看,虽然对方言语尚算大方得体,但复杂的神色却可以参出二三。至少洪畅已经知道了乔菲菲的身份。
雪里剑,这三个字,负在一位初出江湖的少年身上,是沉重的。
二
群豪在镇中聚会,为什么?因为这里有床有被又不扰民,还有瓦遮头。对于江湖中人来说,是奢侈;但是对于洪畅来说,是折磨。穷乡僻壤没好酒没鲜肉还没有好女人。好酒可以带,好肉可以买,但是好女人,这里没有!
洪畅抬起右手,轻轻地擦拭着长剑,细细的血珠从剑刃上游了下来,映着他淡得让人无法察觉的笑容。他的装扮再雪白,他的剑上也还染着血;他的笑再蛊惑,他的手上也还缠着噬魂的亡灵:有时候,微笑与残念是不相悖的。
他就是一边微笑,一边想起了梨花带雾中的乔菲菲,虽不知是不是洪畅眼中的好女人,但至少是美女人,说是尤物也不为过。
只是那让人梦魂神萦的容颜,在记忆里为何如此熟悉?
寒山隔着小镇,济济数百余人劳尘奔波,不远千里来到这里究竟是为了什么?这个问题,沈如风知道的很清楚。二十五岁就名满江湖的“天机生”怎么会连这种小事都猜不透。又或者,全世界只有乔菲菲一个人被蒙在鼓里。
沈如风有很多东西不想告诉乔菲菲,因为有些事情不知道要比知道来得幸福。
十五年前,他来过打冷镇,见过一个叫铁少的青年男子,那时候,他才十三岁。铁少是江南世家铁旗门的继承人,但是在沈如风见到他时,铁旗门已殁,只剩下苟且奔逃的他。曾经英挺不凡的少年变得目光呆滞,神情麻木,他口中喃喃地说着:“公孙锦,公孙锦,非烟,非烟”然后把手里半大的婴儿递给了沈如风。
“我女儿,铁菲,我女儿”铁少木讷地说,然后继续念叨着:“非烟,非烟”然后离去。沈如风施展轻功追赶,却是无果。
从此,铁菲,不,乔菲菲就跟着他过日子。
后来在瑜锦洞天里修炼时才从师父的手稿子读到了“公孙非烟”这个名字。公孙非烟,公孙传人,擅医专毒,美不可方物,毒不可一世,后嫁铁旗门传人铁少为妻,夫贤妇恭,天作良缘。生有一女,名菲。后来听说她改嫁了青山寨的寨主洪昆。但是,只是传闻,无人得见。
乔菲菲就是铁菲。
沈如风记得铁少把乔菲菲递给他的时候,乔菲身上就裹着三尺颜色如雾的布,公孙锦。公孙锦是一件宝物,因为它太耳熟能详,所以不会轻易易主,毕竟这样一块布,只有强者才配拥有,以前是公孙非烟,后来是铁少,再后来是沈如风。公孙锦刀枪不入,百刃不伤,所以拥有它的人,弱者变强,强者愈强。
但是,公孙锦易主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因为它只认姻亲与嫡亲。它嗅得出血的味道。
“公孙锦,终究还是菲菲的。”沈如风叹了一口气。
说到菲菲,他忍不住向对面的房间看了一眼,灯火通明,却空无人杳。
乔菲是直接跑进洪畅的房间的,因为她好奇。
她叫他“洪哥哥”叫完之后从袖中打出三枚透骨钉。洪畅抬起袖子想拂开它,蓦地发现透骨钉上牵着三根细细的天蚕丝,在乔菲双手的摆弄下,飘若游鱼。就在洪畅抬袖之际,身边寒光交错,竟被她撕下一大片袖子。如若不是衣服宽松,撕下来的,只怕不是一块皮肉那么简单。
“姑娘好身手。”洪畅笑了,眼睛里却浮起了一层冷霜。他将长剑换到右手,左手从雪白的长衫下露了出来,白皙得有些刺眼。他准备拔剑,然后会怎么样,抓住面前这缕香魂,尽情折磨?他麻木地抽了抽嘴角,笑容定住了。
一股莫名的恨意涌上了心头,本来要拔剑的手往回缩了缩,不舍得,还是觉得罪恶?洪畅有些气恼,为什么会对着乔菲有罪恶感呢?以前他进出慕容府的大院与慕容家的三夫人在后院私通也不曾介怀;三年前,他奸杀了莫云堂的堂主,也从未动容;二十几年来,他飘荡于酒馆妓院也依然觉得自己纯净如雪,但是,此刻看到乔菲菲的笑,他突然感到了自己的污秽不堪。这种感觉,似曾相识。
“这么多人来一个山野小镇,难道是游山玩水?”乔菲忽然收招,站在门口看着他,看得他无所适从。
洪畅缓了缓神,说:“来游山玩水的,只有我一人而已。”
“是么?”乔菲菲莞尔一笑,说“洪哥哥,我怎么就觉得你更加神秘?不知道为什么,我看见你之后就觉得很好奇,也不知为什么,我的长鞭就想揍揍你。”她说得那么平常,让洪畅不生气都不行。
洪畅只当自己在听天书,半晌才说:“好吧,你说要怎么玩?”
乔菲菲从腰间解下长鞭,说:“陪你走三十招,三十招后,你要是没沾到我的衣裳,我问什么,你就要答什么?”话音味落,突然抓出了长鞭的另一端,在空中做了一个套。轻轻挥动两下,如漫天白蛇乱舞,破空之时却无衣袂之声。诡异的鞭法。
洪畅避之不及,忽将长剑抛向长鞭,就在乔菲菲收腕回力之时,在长鞭缠绕中拔出了长剑。他用了右手!人人都知道洪畅向来都只用左手剑,死在那只左手剑下的人不计其数,没想到他的右手更快更狠。
洪畅反手一刺,如电石火光,铮然一声,刺在鞭柄上,乔菲菲手腕一麻,差点丢了兵器。
乔菲菲的鞭法讲的是一个“飘”字,起落十分简洁,真正做到了无刚无柔,逍遥若仙,但乔菲菲平时懒于练习,除了借着身体轻巧,几乎没有任何优势;洪畅的剑法以阴柔为长,讲求一个“游”字,来去自如,宛转如虹,但却招招狠辣,出手无情。如果跟洪畅正式比斗,三十招之内必败无疑。值得暗幸的是,洪畅对乔菲菲根本没有杀意。惊悚之后,只是觉得有趣。
“一招了!”洪畅恢复了笑容。
“哼!”乔菲菲不屑一顾。
“哼是什么意思?”洪畅第一次在出剑的时候跟人聊天,感觉很奇妙。
“哼就是哼。”乔菲菲锁住洪畅的剑势答了一句。但随之而来的是更快的攻势,霎时间银虹白蛟混为一体,原来昏黄的小屋宛如身处白昼。两人游斗了近二十回合,乔菲菲有些气喘。由于沈如风的娇惯,任性的她与真正的高手拆招到底是相差太远。
“臭丫头,看我把你奸了又杀,杀了再奸,然后卖了妓院里去。”洪畅开始威胁她。
“哼!”乔菲菲突然全身微缩,做了一个前跃,却借势跳出了圈子,身后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一人,面上温文如玉,眼中却寒光逼人。
“菲菲”来人正是沈如风。
“是,师父。”乔菲装乖“那个嗯,师父,我已经查出这群牛鬼蛇神都是冲你的公孙锦来的,你可千万要小心小心再小心,我,乔菲,会为你上刀山下油锅,千刀万剐,死而后已。”
她的话还没说完,沈如风和洪畅都是满头大汗。沈如风是害怕乔菲这招“装乌龟,装孙子”洪畅却是想不到“天机生”会是这么一个青年男子。
“我们走。”沈如风心烦意乱。
“啊?就走啊,菲菲还”她本来要说还没尽兴,但想到自己确实不是洪畅的对手,不觉把话转了个弯“师父,是不是事情一完,我们就可以成亲?”
沈如风如临大敌,想立即爬出门口吐完五升血之后自刎江边,他冷冷地说:“走!”
乔菲菲做了个鬼脸,乖乖地跟在身后,忽然回过头来对洪畅说了一句话:“你的一个眼神,我就知道你要做什么。男人的眼睛,不能太明亮,容易真情流露。”
她是鬼。一定是。洪畅咬了咬牙。
三
“你的一个眼神,我就知道你要做什么。”
许多年以前也有一个女人说过这样一句话,跟乔菲一样的笑容,清澈如朗月。唯一不同的是,他跟她隔着一座铁牢,他在里,她在外。
他恨那个女人。
“少主,外边的人打起来了。”手下来报。
“让他们打吧,他们打成什么样子都没用,因为就算所有的污合之众都加起来,也敌不过‘天机生’这三个字。”
“你已经见过他?”说话的是青山寨的总管王统。
“算是吧。”洪畅从桌上拿起一卷画,展开来。画中人儿似笑非笑,眼光流转,渺如秋波。与乔菲菲何其相似。
王统脸色稍变。
“我今天兴致好,说段故事给你听。”洪畅喝了口茶,淡然地说“有一叫做洪畅的小孩,从小就没了母亲,父亲是暴戾的人”他说着自己的事,仿佛是在说一段茶前饭后的余兴段子。身边的侍从不觉地露出了惧色。
是的,洪畅从小说没有母亲,与其说是没有,不如说是不愿认他。洪畅的母亲是一代女侠,天赋异禀,是武林中难得一见的武学奇才,只是她错信了洪畅的父亲洪昆,才铸成千古遗恨。无论怎么说,洪畅的母亲都是一个单纯的女子,她曾经妄想在洪昆那里得到幸福,但是她没有,她试着用真心对待他,却换来无尽的悔泪。
洪昆有一座山寨,叫青山寨,他发誓要娶一名天下无双的山寨夫人,才想起来江湖上有洪畅的母亲这么一号人物。洪昆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人,他一直在伪装自己,装君子,装好人,但是却又怕洪畅的母亲在知道他是山贼时会离开他,不是因为失去所有,而是怕在兄弟面前没面子。
那一夜,洪昆变回了禽兽,用迷香把女侠迷倒之后,奸污了她。
洪畅出生的那天起,便没了母亲,因为女侠不愿意生下他,却又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她被洪昆关在铁牢里,就像被关着的用来接种的猪。
难产,可能也注定了洪畅的命运坎坷。洪昆用长剑剖开了妻子的肚子,取出了奄奄一息的孩子。取名叫畅,快意恩仇,畅绝人生。洪畅的母亲是在悲痛与血泪中虚脱而死,临死时,她说,她后悔为洪昆生这个孩子,因为他将是人间灾星。
洪畅好像是第一次对兄弟们说这些话,平静得有些不可思议。
王统更是冒出一头冷汗,谁也不知道那个半死不活的孩子会变成什么样,也许,洪畅的内心比外表还要可怕。
但是洪畅笑了,他对王统说:“我不知道该恨谁,那时”
洪畅在铁牢里喝着狼血长大了,他的童年就是在铁牢里度过的,陪他的有教他武功的高僧,有教他习字的先生,有抓来陪他玩耍的“小伙伴”但是这些人最后的结果都是死。洪畅就像是野兽,什么时候都可能反咬人一口,足以毙命。
外边都传闻说青山寨里有个吃人的妖怪,嗜血成狂。
洪畅七岁那年,铁牢里进来一个女人,那女人是那么微笑着进来的,面对着洪畅,没有一丝惧意。那种笑容很淡,把眉目间的睿智隐藏得很好。
女人说:“我叫非烟,你以后可以这么叫我。”
如梦非烟,笑语菲颜。女人的名子很美,人也很美。她的话不多,对待洪畅也是极其宽厚的。只是,她没有像以往的任何人教他武功,求他读书,她仅仅陪他静静地呆着,把日子渲染得平静美好。
非烟也许是唯一一个走出铁牢的人。她临走时,洪昆来接她。她的回过头来,眼中笑意盈盈却余有泪光。两人这么对视着,一个在里,一个在外。
洪畅突然间有了恨意,似乎母亲就是她害死的,似乎父亲就是她迷惑的。直到他走出铁牢,他还是那么恨她,再或者,他是恨她抛弃了他。他学会了笑,只是因为她看着他时,都在笑,起初发现那种笑很容易,后来才发现,对于他来说,笑,是最可怕的。
非烟来了没多久就死了,谁也不明白她是怎么死的,没有伤口,也没有中毒的现象,就像烟花灿烂之后,什么也没留下。
不过洪畅记得非烟死前来看过他,两人什么也没说,只是相互拥抱,如母子般亲昵。
良久,非烟为他披上了三尺红绫,说是为了吉祥。
洪畅看着王统十分复杂的脸,忽然笑了:“王总管,有时候我觉得你有些像非烟,有些像,不,是十分像吧。”
王统擦了擦汗,摇了摇头。
洪畅不看他,自言自语地说:“要得到公孙锦,就得先得到铁少的女儿,乔菲菲。”一语未毕,王统的汗水又山洪暴发般流下来。
四
外边果然很乱,几千余众扭打成了一团,有帮派械斗,有自己窝里斗的,也有不动手只动嘴的,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凶”字,情形却有些好笑。
沈如风和乔菲被围在整个小镇的中央广场,四周是梨花满树。沈如风的表情很沉静,乔菲却是一脸哀怨。
“沈如风。”菲菲咬咬牙。
沈如风竟然装作没听见,自顾自地说:“菲菲,这种情形,我们还是先走为妙。”
“沈如风。”乔菲的声音有点怒意。
“正式场合,你还是叫我师父的好。”沈如风没有表情。
“你是在跟我划清界限?”乔菲开始关火。
“我本来就是你的师父,有什么不对?”沈如风努力保持着平静。
乔菲忽然移动了身影,长鞭乱舞,卷得人影乱飞,洪畅只看见各式各样的人被她扔出了场外,有老有少,有僧有俗。乔菲一脸悲愤,似是受到了莫大的羞辱。遭到了突袭的人群有了同仇敌忾的意识,把乔菲逼到了死角,乔菲面无惧色,越杀越勇,鞭法掌法全都乱了套,一看就知道在赌气。
突然两道,不,是三道人影同时闪了出来,直奔乔菲,沈如风跟洪畅在空中换了一眼,竟想也没想就拼了一掌。另一个人格开了袭向乔菲的兵器,长袖一卷,刀、剑、锤、链掉了一地。这人身材高大,三十四五的模样,目光如炬,表情刚毅。
是王统。
乔菲菲噘起嘴,一脸不满:“你是谁,你也来管我?”
王统伸出右手中指虚空一点,乔菲还没看清是怎么回事,就倒了下去,口中还大叫着:“你是谁啊,你哑了,阴险卑鄙。”
王统说:“丫头,不要你说话的时候,你最好不要出声。”抬手如老鹰抓小鸡般把她提在了手里。
乔菲偏不依,继续大叫:“死老头,大妖怪,放我下来谁来救我,我就把公孙锦送给他,还加十两黄金作路费。”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菲菲仍不叫沈如风的名字,足见她生气的程度。
沈如风心中一急,拆了两招转身想走,却被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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