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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阴沉着脸的天,不声响落起雪花来,不用风,不用铺排,说来就来,急匆匆地来,是掉下来,一朵一朵掉着。

    这时,人们眼前一亮,章夫人如同雪人儿,一团白亮走出来,她一根丝没挂,脚步却款款从容,如同她第一次迈进注家楼院。这一刻她重新焕发了四福晋的神采,脖子挺挺的,打散的黑发从一边披下来。丰润的胸铺挺挺的,一对银奶子满满盈盈,更是挺挺的,如同姑娘们一样昂首自信,没有一丝的卑畏卑缩。

    章夫人眉宇间一股鄙夷不屑的圣气。

    她似乎见过这种气势,那是章夫人床头柜里的一幅画,就是这样从大海里走来,章夫人说那是圣母玛利亚。

    日本兵手里的剌刀接连耷拉了几把。

    她真的像在渺渺的海面上行走,她眼里只有海,只有云。

    她不止脸上湿漉漉,浑身都像刚出水,身后淌着一个一个湿脚印,印在花花搭搭的地上。

    不用猜,她是一头栽进放满水的浴盆了,章夫人曾梦过盛了水的棺材,她一直把那当成不祥之兆。她照着梦里的法子死,她不可忍受这种折磨!

    可她未能入愿。鬼子是冲着她来的,怎能让她轻易了结。

    八格,这一下洗痛快了。

    仁丹胡子笑着。

    我的没说错吧,夫人们一个赛一个的,年轻的美丽的。

    章夫人嘴角一抽,竟然像飘浮过一丝笑。

    仁丹胡子眼光躲了一下。语气狠起来:

    你的,还以为自己是大夫人大太太?你以为自己的还能颐指气使,你还这样目空一切?——

    仁丹胡子摘了手套,拍拍章夫人的雪脯。

    这乳房不是金的,也不是银的,是肉的!那你的说说,汪家的金银财宝不在这儿,藏哪儿了的?说出来,你们可以改做皇军的朋友。我们既往不咎,会优待你们的,让你们穿我们的和服,你这样的丰腴的,这样的曲线的,穿了和服,一定非常非常的美,哟西!

    这几年,汪家被东一股西一股抢光了。没什么东西了,既便有一点零碎,我们家是老东家当家,女人们全不知道。

    那么,老东家的不在,不是还有少东家么,那就是他们的知道了!

    心珍被扔在那儿。他身上到处是伤,到处淌血。

    既然你们的妈说你知道,你就得说,找到了便罢,找不到,你们就得受委屈。

    我们家什么都没有了,你们不是翻个底朝天了么?

    皇军可不这么认为。谁不知道你们四达堂的,我们日本都有你们开的票号。大德恒,还有彩霞蔚,不就是你们四达堂的?

    那不都被占了?一分不剩!

    汪家的儿媳,几朵开得正艳的月季,给狂风吹烂了。

    容芳浑身哆嗦着,当着半村人的面,被鬼子兵轮奸了,两个人给架过来。

    年轻的美人也怕冷么,那你的也骑到那铜象上去,那儿暖和。

    鬼子兵五马分尸似的把她横着扯开,让她没有一点点遮掩。

    四福晋,你看着,你看这么白的肉烤熟是什么色?你真的想闻闻这么嫩的肉焦糊了什么味?外焦里嫩,油烤美人鱼,还是最兴奋时的美人鱼。

    铜象已经烧红了,那腿脚往上一靠,嗤一股烟。

    容芳哑沙着嗓子哭喊着:妈妈救我,妈妈救命。

    行刑时辰到——

    一声喊,震得台下人撕开嘴。窦娥抬起布满泪光的脸,婆婆被刽子手逼开了。眼看着人世间的最后一面要完了,她使尽力气朝婆婆喊:

    妈,妈,你回来,你别走——。

    婆婆不能回头,闭了眼退后去。窦娥唉叹一声:

    “妈呀,妈,你在哪儿?媳妇不是婆养的,婆不是我的亲妈,我的亲妈要在,眼睁睁看着女儿屈死,她哪里舍得走开?”

    婆婆忍无可忍了,猛地一个转身,扔掉小篮子拿头撞了跑过来,刽子手没拦住——

    婆媳二人抱头痛哭,一声妈一声闺女,泪眼相对,哭声相应,台下那多人的稀嘘那多双眼里的泪都在她们手里挽了,把那天那些浸了血的泪稠稠地挽在了指间。

    你放了她们,我给你说——

    好啦,现在,我们听你的,四福晋,你说,你说一件,兑一件,放她们一个。

    如果有一件对不上,你们先杀了我

    喘吁吁还能说成话!也亏了是章夫人,这种场合依然不倒架。

    这还像个当家人。

    你们说的家底百万两,确实,账面上有,没法消,其中南省放债的九万,有满人大老官借去跑官的十万,有给翰林们垫了费用的三万,有借给官员投资办矿产的,五万,清朝一垮台,这些债只能在账上爬着。辛亥年汉口一火,烧了七八万,太原闹兵变,抢了三万,俄国变了国号,十八万两不认了。都只能爬在账上。

    婆母哭诉着,泣不成声。

    “妈呀我的亲妈,你也再不要泪水不停死去活来,这只怨我窦娥命不好,生在这个倒霉时候,活在这个倒霉地方,才落得受这样的冤屈。

    不是我窦娥要罚下这无头愿,实实是我的冤情不浅。

    头顶着蓝蓝的天,我要发下三般恶愿。”

    四福晋,你是真的心硬的,不怪能养出好儿子——

    仁丹胡子从腰间拔出指挥刀,迎着风一晃,刷!刀锋向章夫人胸前砍去,寒光闪过,一点什么飞出去,章夫人尖叫一声,乳房顶端冒出一条曲线,随着,那儿又挺立出一朵鲜红的宝石。

    呀的一声,其中有鬼子兵嘴里的声响。他们有的也扭过脸。

    长官,她们百姓不是敌军。

    有个日本兵还大声喊出来。

    哟稀,章夫人的美看来征服力很大,连圣战的战士都要为你求情了。可是我要告诉你们,这个美丽的东西——

    那把指挥刀比在颤巍巍的乳房上。雪朵掉在雪刃,踉踉跄跄不肯溶化。——这儿喂养出的是中国的军需官,你们可知道,川军退到这个地方,谁给他们的给养,就是她的公子,大公子,叫什么空的,花的就是她们四达堂的银两。

    鸦雀无声中,朵朵雪花突突突急促地摔落。

    美丽的总是的脆弱的,看看,这血,虽然美艳的,却疼的要命,来吧,四福晋的,抽口大烟,你不是喜好这一口么,来一口止止疼——

    仁丹胡伸手接过从雪霁搜出的那副烟具,摇着头,吹一口气:哟稀,老山玉嘴、槟榔木杆、看看的,太谷灯,真讲究的很,按说,鸦片的是英国佬发明的,可牛气的英国佬也绝对的没有这样精美绝伦的烟具——

    谁平常给四福晋的打烟,来来,过来烧两只烟泡。

    丫环磕磕绊绊走过去,看也不敢看章夫人,拿起钎子,烟泡哆哆嗦嗦。

    好香!仁丹胡吸一口气:将烟泡装好。

    章夫人咬住嘴唇,不看这边。

    吸一口,你把支持圣战的银子的给拿出来,军医会给你的治好伤的。

    章夫人突然晕倒了,头往下一栽,啪地朝丫环身上摔去。

    跟前的人还没有反应过来,她已经从丫环那儿叼到了一块烟土,谁也来不及做什么,她已经吞了下去。

    这时,她的脑袋又抬起来,高高的前额上发着亮光。

    “杀场里的刽子手们听了,我窦娥这第一愿

    砍了头半点血也不往地上沾,八尺旗枪挂素练

    一腔热血喷上边,前十里后十里的人都要见。”

    葫芦子搂紧嗓门,不管高腔低调甚至断断续续处都贴死了她的悲愤哽咽,扶衬着她的哭诉怒怨,她的唱腔如窦娥有了婆婆相依为命,起伏自如,直扎心尖。

    葫芦子成精了,会说会唱了:

    '杀场里的这多男人听了,我窦娥的第二愿

    三年不下雨,千日地大旱

    我就不信,天公不可期,人心不可怜!

    “杀场的女人们也听了,我窦娥还有第三个愿

    别看如今五花六月暑气渲

    谁有我一腔怨气如火喷,我要六月天大飞雪

    六瓣雪花织锦缎,裹住我窦娥的冰清与玉洁。

    这是天地间送葬的白马素车,素车白马

    断送出古陌荒阡。”

    马锣伴唱的滚白,有一种特殊震撼,她鼻音腔音筒子音,与马锣共振着金属声,梆子戏特有的这种唱法排上了大用场,悲中有怆凉有呐喊有伤痛。

    给川军的提供给养的儿子,你不奖励奖励他?重生他一次,那个儿子不在,这个儿子替代——

    章夫人被几个日本兵按在地上,她含糊不清地嘶出一声:

    “下雪了,下雪了!”

    烧红的烟枪被心珍拿着,日本人的白手套握着他的手,烟枪晃了几下,朝着章夫人的命门狠狠插进去,血喷出一股,溅在白手套上,烟枪又拧了几个过儿:

    “过一次大瘾的抽一锅的——大物主神的妻!你这个地方养出了民族功臣的,该慰劳一下!”

    烟枪捅进章夫人下身的那一霎时,她眼前一黑,昏死在别人身上。那阵太乱了,她没被踩死没被认出,可是她和死过一场没什么分别。她自认为是二世为人。

    轰轰隆隆,雷声远远响来,雪片从天而降,飞到蔡母身上,窦天章头上,飞满戏台,她将雪片掬起,撒下去,雪片翻飞着越来越密,飞出台口

    人们仰脸承受着六月天不明不白的雪片。

    “行云为我窦娥阴,旋风为我窦娥痛'

    马锣嘶裂着膛音,葫芦子在高处呼啸着“急急风”云越阴越厚,旋风越刮越紧,葫芦子带上二股子,形成旋风头上的尖嚣冷叫,风搅雪雪搅风,疯狂地涌泄出去

    一场大雪弥天漫地。

    人们泪汪汪的眼睁大了——

    那些低垂的柳丝上竟然勾住了一条条白絮,白纸瓣飘飞到柳树上便粘住了,粘住了,青枝绿叶渐渐挂满了絮纸,白粉粉变成哭丧的雪柳,一树一树素缟,肃穆地站立着,好大的天怨地怒的出殡场。

    人们身上也都落了白纸条,如那些雪柳一样站立着。

    看戏的日本人瞪大了眼,脑袋转来转去,惊讶这些角儿们怎么就能把戏场整个都变成戏台,他们闻到了一点苦心精营的味儿,可是终究说不清道不明。

    角儿'十四红”赤膊臂摇着扇车,不停地摇着,白纸片一阵接一阵从扇车嘴里飞出,冲出台口,那支铁扇车摇把几乎被打圆了,转成一个黑圈儿“十四红”的手一把一把地打着,胸腔辣辣地涌出一口热,积聚在那儿,急涨着,蠢蠢欲喷,他憋着这口滚烫的气,腔子里闻到了血腥味,腥中有些甜,犹如他们给柳丝上刷粞时的味道。

    柳丝上的粞如果没有像胸口这样地热醒,也粘不出这样感天动地的悲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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