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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安装木地板的当口,遭遇了小陈最顽强的抵抗。请厂家来安装那种进口的企口木地板是早就和装修公司在合同中约定了的,对此小陈没有异议。但是当他听说我们也预定了踢角板的时候,却有点按耐不住的恼了。看到我们决心已定,他反复的嘟囔:“我们的木工活没人能比,你们定的踢脚板肯定和我们的活不协调,肯定影响我们木工活的效果。”

    那几天,小陈的愤怒一如滚沸的水汽在整个新居里蒸腾。一开始,对他这没来由的愤怒真是百思不得其解。其时,工程只剩尾款未付,只要装修不出质量问题,尾款也基本等同于小陈的囊中之物,用不用他的木工都并不影响其收入,可小陈却依然象只好斗的公鸡,见到我们就沉着脸、噘嘴、“炸翅”很久以后,他堂弟无心的一句话才让我悟出了其中的“道道”——木工出身的小陈有着深深的“木工情结”这大概应了老北京“头半晌干什么,后半晌喜欢说什么”那句话了吧。木工活出色是小陈这支队伍引以为傲的看家本领,现任木工是他手把手带大的亲弟弟,不折不扣地继承了他的衣钵。所以,不用他的木工活,那可真是“严重伤自尊咧。”

    安装地板那天,虽是个响晴的三伏天,小陈却衣着整齐的夹着他那须臾不肯离手的黑手包来了。工人们扛着一盒盒木地板进门的时候,小陈的指挥也渐入佳境,俨然是主人的感觉,我和老公乐得在一边休息。然而,随着工人们开始工作,小陈的表现也有了阶段性的变化。最初的颐指气使明显的带有被“呛行”的愠怒,是安安心心来挑刺的;当工人们用和地板配套的灵巧的专用工具进行细部处理时,小陈的声气渐渐平和,一双炯炯的眼睛看得极为专注;当工人们利用一定的角度剪裁将踢脚板的转角也妥贴的安装到位后,小陈的眼里竟流露出些许的惊讶了。

    事后得知,对于这样的木地板安装,小陈也是第一次见到呢。他黑瘦的脸上波澜不惊,平静的表示,以后再给人装修,也建议主顾用这种木地板,安装起来又快又规整。想来,他是把这话当作对他近一周来和我们进行“非暴力不合作”的歉意来表达的吧。

    五

    五十年大庆前夕的一个晚上,老公的死党海川突然来了。因为平时熟不拘礼惯了,那小子进门就要喝酒倒也没让我们感到怪异。

    我边倒酒边问他:“装修完了?什么时候给你暖新居啊?”海川没有搭话,只是用力的嘬着烟蒂。老公看着海川那一脑门子官司的模样,懒洋洋起身拿了个烟灰缸扔到他怀里,幸灾乐祸的问:“小陈又给你出妖蛾子了?”说完,我们两人对视了一眼坏笑起来。可是海川却闷声的说:“小陈又被抓走了。”

    这可真是出乎我的意料。平心而论,臭拽也好,狡猾也罢,小陈终归还得算是“良民”那一堆儿里的,他们的施工质量那还真是“牛皮不是吹的”这一点,海川在到我家新居参观的时候深有体会。所以他才会在第二年买房装修时跟我们要了小陈的手机号。

    因为想要在国庆节前搬入新居,前一阵海川一直在催着施工队加快进度。听海川讲他和小陈们斗智斗勇的故事每每令人喷饭,可是那些双方斗法的事情基本上都控制在法律许可的范围内啊。老公也感到了意外,沉默了三分钟之后也连忙问:“怎么回事?什么叫‘又被抓走’啊?他干什么坏事了?”

    海川沉吟了半晌,没头没脑的说:“都是因为他丢了包。”

    “丢的是那个‘不离不弃’的手包?”

    “正是此包。”

    据海川讲,那天小陈的确是非常不顺,竟然丢了见客户需要随身携带的重要行头“黑色造革手包”包里有要交给公司的一家新主顾当天付出的百分之三十的材料款、有海川向我们取经后如法炮制刚刚塞给他的红包。

    发现手包丢失,小陈飞身下楼而去。整整一个下午,他沿着那个新区尚未修葺的小路徒劳无益的低着头来回寻找,失魂落魄的往返了无数趟。路上并没有太多行人,但是,那个包就那样消失得无影无踪。小陈心绪纷乱,不想回家去听老婆数落,天色擦黑的时候又回到了海川家的工地。

    他的神情确乎有些萎顿如泥了,那双极有神采的黑眼睛没了光芒,只死死盯住地面呆呆的瞪着。这样的小陈其实已经颇有些沧桑与疲态,只一瞬间,意外的打击就使他回复成了一个乡间小老头的形象,这意态便很平常,与他的同村兄弟们其实差别也不大了。原来人的华贵与鄙琐的差异更多是由精神支撑的。

    海川看他委实有些憋屈,就动员他好歹下楼去吃点晚饭。他原本不肯的,禁不住海川再三地劝,才和他二弟一起去了。不成想,不到10分钟,他二弟便哭着奔回来说小陈被人带走了。二弟说他们要了两碗面条刚坐稳,就过来了几个人,因为临近国庆,要查外来人口的三证。“我哥不是刚丢了手包嘛,三证都在里面呢,全丢了。跟他们说他们不信,非要我哥跟他们走。”二弟伤心地哭起来。

    一连几天,装修公司、小陈的老婆和弟兄、甚至海川都满世界打探遍了,也没有找到小陈的下落。工人们各怀心事,这工程就难免做的有些勉强。那时节已经临近国庆,海川是急不得恼不得,但心里当真有点火烧火燎的感觉了。

    大约10多天后的一个晚上,海川去新居,竟如见鬼一般地看见小陈蓬头垢面的坐在客厅一个油漆桶上。他人已经完全瘦脱了形,眼窝深凹,神情憔悴。说是和许多人一起被拉到京北筛了几天沙子,天天吃不饱。“监狱里的犯人还有饮食定量呢,我们连犯人都不如。”小陈如此这般的嘟囔着。被带到那里的人结局大抵相同,都是等干活挣够了自己的返程票钱便被遣送了。“可是,大哥,我不能这样回到老家去。丢人啊!”所以,极要面子的小陈趁火车在丰台停车时想方设法的溜下了车。他身无分文的沿着铁轨一路走回城里,而要回到租住在北四环外的家还有很长一段路,现在他又累又饿,需要先填饱肚子。

    海川的恻隐之心大发。于是说:“走吧,我请客,你先吃饱饭,然后去洗个澡,我开车送你精神饱满的回家去见老婆。”

    还是那家饭馆,还是那张桌子,海川、小陈还有小陈的二弟团团围坐,叫了啤酒、凉菜,慢慢地吃着聊着。说起如何从丰台车站脱身,小陈的黑眼睛里放着光,那个熟悉的小陈又回来了。

    可是,看着快步向这里走过来的熟悉的三个人,小陈的眼神突然再次极为恐怖的瞪大了。“他说了一声完了,然后我就看见他头发全都立了起来,整个人就像泥塑木雕一般的僵在那里了。”海川抽着烟坐在我家沙发上闷声地说着。

    这次邂逅的结果是小陈因为同样的理由被再次带走。

    “就要被带出门外的时候,小陈大声喊我,他说大哥我没做过任何坏事!大哥我怕!大哥你救救我!可我怎么救他啊?”说着,海川端起面前的酒杯,将整杯烈酒一饮而尽。

    六

    海川的新居终于在国庆节前完工,施工队撤走的时候小陈依然没有消息。

    那段日子,偶尔会和老公提起他,猜测他二次被抓的境遇,也曾经往小陈他们公司打过几次电话询问,但接电话的小姐一律很冷漠地回答说公司里没有这个人。后来,日常的琐事俗务缠身,小陈的事情渐渐也就淡忘了。

    今夏一个雷雨突袭的夜晚,客厅里使用了五年的吸顶灯突然罢工,慌乱中,在门口一排按钮中胡乱揿一个来救急,却揿亮了小陈一手操持安装的、但装修完工后就从未使用过的彩灯。怔忡在五彩斑斓的光影中,发现当初因对小陈自作主张为我们安装了一池五彩斑斓的彩灯而生发的恼怒早已随时间淡去,此时此刻竟是有些睹物思人的况味了。

    想起当初小陈掩映在彩灯中的黑瘦的脸上那抹如梦似幻的神情,想起了那双黑眼睛中的欣赏与憧憬,想起他兴奋的声音讲述着老婆来京租了房子后开灯的故事。据小陈说,他那时是每天回家把所有的灯都打开的“再也不是一个15支光灯泡管全屋了——象瞌睡人的眼”只是一个月后所交的电费让他的“光明梦”破灭,在老婆的数落声中,小陈的晚间生活又回到了昏昏黄黄的世界。我记得自己当时一面惊讶于他说出“象瞌睡人的眼”这个名家名句,一面为他黑眼睛中对新生活的憧憬所感动,我决定听从老公劝告,对小陈的“彩灯事件”不予追究——他其实是在圆自己的一个梦,只是不该用我的银子、在我的家里。

    想来,以小陈的iq和eq,即使二次被捉,当也断然不致于落到如孙志刚般遭人荼毒毙命的绝境,但他又不似完全蒙昧未开化的浑噩之人,内心的伤害是肯定有的。 这样的遭遇,或许可以作为老年含饴弄孙时吹牛的资本,甚至可以在口头创作中成为传奇。但象小陈那样一个梦想着衣锦还乡、讲究体面之人,倘若在第二次被遣送成功,该是一次致命的打击吧?尊严的坍塌足以摧毁坚强的意志,不知小陈能否承受得来。

    五年过去了。

    小陈的三层楼房想是已经盖上了吧?那堂屋里该是安着些在节日里打开的五彩斑斓的彩灯吧?彩灯齐放多花了电费的时候,小陈老婆是否还会像初来北京那个月一样痛心疾首的骂他“烧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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