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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等等从“打花鼓”中听来的小调。

    “嘿,姊!听你唱的些什么多么丑!”

    “这是学别人的。”

    “其实那里面还有许多都是骂女人的,那丑角也真惹厌!”

    两人尽着咭哩咕哝,在梦珂却象催眠一样慢慢的也就睡着了。

    天气已一天冷似一天,梦珂看见自己的旧棉袍已不暖和,想另做一件新的,并且那紫花洋绸的面子,和蓝大布罩袍,都有点害羞拿出来。表姊们出去时都披上斗篷了。自己只想能花五六十元做件皮袍也好,凑巧,父亲在这几天竞一次汇来三百元,是知道她已住在姑母家里,怕她要用钱,特赶忙把谷卖了一大半,凑足了寄来的,并说这必得等第二年菜油出脱时才能有钱来,但决不会多

    她邀表姊同去买衣料,但表姊硬自作主替她买了二件貂皮大氅,两件衣料,和些帽子,皮鞋,丝袜零星东西,一共便去了两百四十五元。表姊还在挑剔那些东西的坏处,后来又只得把自己的许多好的手套,香水送给她。梦珂还有—点难过,当想到父亲时。及至一看钱所剩已不多,便请姑母辈吃了一餐大菜。

    如此一天一天的玩上来,梦珂竟把匀珍忘了。还是雅南问着她的,才记起已是四五个星期不到民厚里了。要去时又被雅南留住,因为雅南已决定第二天便动身回学校。于是在这晚上,他给了一个深深的印象在这还不很见过世面的女予心上。

    当他两人从半淞园出来时,天已黑了,雅南是这样对她说:

    “我介绍两个顶有趣的女朋友给你好吗她们都是中国无政府党员。”

    她不懂什么是无政府党,却也答应了。

    “她们都很了不起,你可以多亲近点她们,她们将告你许多你不曾知道的事和许多你应做的事。”

    “真有这么一回事吗那我们走吧!”

    在一个黑弄里踅入,走进一间披满烟尘的后门,从房里传出来一阵又粗,又大,又哑的歌声,厨房里有个十五六岁的小厮在低着头吃饭,爬满桌上灶上的是许多偷油婆。雅南已走进客堂门。梦珂在自来水管边窗前,望清了房里,那儿正有两对男女在,歌声便是从那睡在躺椅上的男人所唱出,他的半身又已被一个穿短裤的女子压着,所以那粗声中还带点喘。书桌前面的那一对,是搂抱住在吸纸烟,梦珂正不知应如何时,雅南已又回转来在等她,一边大声的城着一个外国名字,这是梦珂所不懂的。于是客堂里的灯光亮了,四个男女从门边跳出来。那穿短裤的女人双手握住了雅南,用力的摇,口里便不断的“同志!同志!”的叫喊。雅南也竭力的回敬,手既不得空,只好扭过脸去接受了另外那个麻脸女人的一个用力的大吻。雅南替她介绍时,她已被这些从未赏鉴过的这样热情,坦白,大胆,粗鲁而又浅薄的表情骇呆了。支持着自己,又只好机械的轮流握着那伸来的手。及至看见了那只遍生黑毛的大掌时,忍不住抬起目光来,啊,这就是那唱歌的人,一对斜眼!看样子,雅南还最钦佩他似的。

    堆满一桌子的尽是些传单,报纸,梦珂走拢去假装着看。耳里忽然听得那斜眼人说什么:“明天开会时,自然可以通过。不过,曾做过什么运动没有”

    “有的,学生运动,在酉阳中学时。”是雅南的声音。

    梦珂奇怪了,张大起眼睛望着雅南,意思是问:“见鬼哟,难道你们说的是我吗”

    雅南回答她一个鬼脸。

    斜眼的于是折向她来:“来上海不久吧”并不等待别人的答话又接下去:“你可以常常来此地谈,这位就是我们所称呼的:‘中国的苏菲亚女士’。真值得再握一次手的。”有一只眼睛似乎是望到那短裤的。那黄毛女子呢,是正缠着雅南,要他替她预备下星期开市民大会时用的演讲稿。听到这里在说“苏菲亚”跳过来又攀着梦珂说话:

    “下星期我准去约你,无论我是怎样的不得空。你看,有许多工作都未曾做,单说传单就有这么多,这还只十分之一呢!”

    梦珂不懂雅南的扯谎,以及这几个男女所发出的那些所谓工作的意义,于是当他们几人在清检小旗杆时,偷偷的溜了出来,在鹅石的马路上急急的走着,连头也不敢回过去望一望,是怕雅南来追。

    第二天为想躲避雅南,一清早便往民厚里去了。但民厚里已非早先的可留恋!一进门便听了许多似责备的讥讽话。她只好努力的去解释,小心的去体会。但匀珍总不肯转过她的脸色来。单单为那一件大衣,总足够忍受了四五次的犀锐的眼锋和尖利的笑声,因此反使她觉到曾经轻视过和还不曾施用过的许多装饰都是好的。为什么一个人不应当把自己弄得好看点享受点自己的美,总不该说是不对吧!一个女人想表示自己的高尚,自己的不同侪属,难道就必得拿“乱头粗服”去做商标吗她忍不住回报了匀珍几句才回来。

    虽说后来匀珍曾向她又修好过,但她一半为负气却没复信。一个冬天尽陪着这几个漂亮青年听戏,看电影,吃酒,下棋过去了。

    但这也并不很快乐的,尤其是单独同两位小姐在一块时,她们是在肆无忌惮的讥骂日间她们所亲热的人,她们强迫的教给她许多处世,待遇男人的秘诀。梦珂常常要忍耐的去听她们愚弄别人后的笑声,听她们所发表的奇怪的人生哲学的意义。有时固然为了她们的那些进乎天真的顽皮笑过,但看到她们如妖狞般的心术和摆布,会骇得叫了起来,拳头便在暗处伸缩。

    澹明也比较大胆了,常常当着她说出许多猥亵的话,她又不能象表姊们拿调皮的样子去处理,只好装出未曾听见的样子,默默的走了开去。

    朱成,她是即使同在一桌打牌时,都很少和他说话,因为她是并不象表姊们须要如此的一个能供小奔走的清客。

    那末,表哥呢是的,她只依恋着晓淞,也象从前依恋着匀珍一样。单讲那态度,就够多么动人呀:看见壁炉前的梦珂是在沉思着什么了,便拿逗一本书来站在她的椅背边,轻轻的拍她的肩,声音是细细的,怕骇着她似的:

    “让我来念首诗吧。”

    于是打开书,在一百三十六页上停住,开始念起来:

    在火苗之焰的隐约里,

    她如晚霞之余艳,

    呵,能倩何物

    传递我心灵之颤动!

    梦珂的心微微的颤抖,一半是由于受惊,一半也是被那低沉的声音所感动,脸便慢慢的藏在那一双纤瘦的手中。晓松乘势坐在旁边的矮凳上,从那眼皮上拿下那双手来。

    “梦——”早已把“梦妹”两字分开了来叫,有时是又只叫“妹”的。这时声音也象是被感动得微微的抖了起来,两道眼光更紧逼到梦珂脸上。

    她竟不敢抬起头来。

    表哥只是无语的望着,那沉默的动人是更超过用语言。

    在不可忍耐时,她便抽身象燕子似的轻飘的跑走了。

    于是表哥便倒在她适才起身的软椅上,得意的来称许起自己的智慧,自己审美的方法,并深深的去玩味那被自己所感动的那颗处女的心。这欣赏,这趣味,都是一种“高尚”的,细腻的享乐。

    怕人看出自己的羞愧,大半时候都在找丽丽玩,丽丽一见她不说话,便生气,扳着她颈项问,梦姑是在想什么了。

    因此表嫂却很同她亲热了起来,常常晚上她便在表嫂房里玩,这时大表哥是不会回来的。表嫂是川西人,说起故事时,总挂念她屋前的西湖,和她八十多岁的祖母,她是在六岁时同年失掉了父母的。表嫂还常常低声向她诉说她为了祖母而忍心把自己让那鲁莽的粗汉蹂躏了的事。

    “难道他不爱你吗”梦珂便问。

    “你是不会知道这个的!”表嫂却笑了。“你看,近来是都不常在家了。这是他故意的想呕我,因为他明白了我的藏在衣服里面的那颗心,谁知我却舒服多了。嘿,梦妹,你哪里得知那苦味,当他凑过那酒气的嘴来时,我只想打他。”

    “真的便打了他吗?”梦珂又问。

    表嫂又笑了。还向她诉说她十七岁来做新娘时所受的许多惊骇,以及祖母三月后知道了她是怎样用惊哭去拒绝了新郎时的抱着她的伤心原来表嫂还会填词,她从她那几本旧稿中得知了她的许多温柔,蕴藉的心性,以及她的慕才,她的希望,还和她的失意。梦珂心想:如果她那时是同二表哥结婚,那她一定不会自叹命苦的了。于是便又问:

    “你说,二表哥如何”

    表嫂又会错了她的意思,便告诉她,晓淞是如何的细心,如何的会体贴女人

    梦珂喟叹了,这是完全在悼惜表嫂,而表嫂却不能领悟这同情,反以为她想起别的感触,竭力的倒去安慰她.

    春天来后,家里反静寂了许多。表姊和杨小姐每天又挟着乐谱上学校去。澹明,朱成,也都有课。晓淞也在一个大学里每星期担任了两个钟头。姑母不时要在外面应酬,表嫂有丽丽作伴,只有她是闲着。于是她便整天的躺在床上,象回忆某种小说一样的去想到她未来的生活,不断的幻想开去,有时竟说是体悟出自己的个性来,生生的认定:“无拘无束的流浪,便是我所需要的生命。”有时简直会羡慕起那些巴黎的咖啡店的侍女但也常把自己幻想成一个英雄,一个伟人,一个革命家,不过一想到“革命家”时,连什么梦想也都将破灭,因为那“中国的苏菲亚女士”把她的心冰得太冷了。

    澹明想再提高她已不热心了的画兴,又常常去邀她作画,但她已在那可爱的滑稽外得知了不安的轻浮,所以有时也会拒绝他的。晓淞是早已不提到画上了。

    为了巴黎的梦,她又起始在表哥处学法文。

    不久,父亲又寄来第二次的钱,并附有一封信:

    梦儿,接得你的信,知道你又很需钱用,所以才又凑足两百元给你,虽说为数并不多,但这也足够全家半年的日用。你如果是可能的话,我还是希望你省俭点也好,因为你无能的父亲已渐渐的老了。近来年成又都不好,我怕你在外面一时受窘了又要难过,所以才这样说,不过,你也不必听了这话又伤心,我总会替你设法,不愿使你受苦的。其实,都是你父亲不好唉,这都不必说

    从先你喜欢的那匹老牛在二月间死了。但又添了好些小羊,有只顶小的,一身的毛雪白,下巴处又带点肉红色,顶不怕人,一天到晚都听见它小声的“咩咩咩咩”的叫;四儿喜欢它,说它象你,于是就叫它作“小姐小姐”现在是一家人谁一提“小姐小姐”都会笑的,他们都念你咧。

    梦珂沉思了,似乎又看见父亲的那许多温情的仪态,三儿们的顽皮,以及晴天牛羊们在草坪上奔走的情形还有那小白蚨蝶们这过去的一些幸福日子,真多么够人回忆啊!

    如果你还住在姑母家时,你就拿这荫百元做路费回来也好。我是足足有两年半没见着你了。你回来后,要出去时;我也可以送你的。梦儿,你要知道;父亲已不年轻;你莫遗给将来一些后悔呵!

    还有一件很可笑的事。前天你姨母来,当面向我要你呢!我自然没有答应,这都是要尽你自己的.不过祖武那孩子也很聪明,你们小时也很合得来,只要你觉得还好,我是没有什么可说的,梦儿,你年纪也不小了呢!

    信纸一张张从手指间慢慢滑了下去,一种犹豫的为难弥漫着,但想起祖武那粗野样、以及家中亲戚中的做媳妇们的规矩,并为避免当面同父亲冲突,于是决定不转家,回信也只说自己在读书时代,不愿议及此等事

    回信上话既说得很宛转,心便又觉得安妥了一样,几天后也便不想到父亲,祖武了。一人玩得无聊时,只想去找表哥,但表哥已三天不在家了。梦珂是如此的感到寂寞,自己也不住的惊诧,难道表哥之于自己竟这样的可念吗这天夜里却出乎意料的接到表哥的一封信,原来是为了一件朋友很要紧的事不得空回来,并且也非常之挂念她,还详详细细的问她这三天的生活怎样她把这封信看了有七八次,好半夜不得安睡。

    这几天澹明却老厮守着她,又给了她许多不安和厌烦。

    在没有见着表哥的第五天晚上,她正同丽丽剪纸玩,表嫂在旁边修指甲,轻声的向她说话:

    “梦妹,你说对不对”

    “什么?”

    “昨天在楼下找到的那本旧杂志上说的关于女子许多问题的话,你不是也看过了吗我说真对,尤其是讲到旧式婚姻中的女子,嫁人也便等于卖淫,只不过是贱价而又整个的”

    “那也不尽然,我看只要两情相悦。新式恋爱,如若是为了金钱,名位,不也是一样吗并且还是自己出卖自己,连归罪都不好横赖给父母了。”

    “阿呀!你看,梦姑!你给小人儿的手也剪掉了。”丽丽着急了,用手去推她“妈!你等下再和梦姑说话好不好”

    “好,这个不要了,再剪个好姑娘吧,拿一柄洋伞的,你说,还是提一个大钱包的呢”于是又另外剪,并接下去说:“表嫂!你莫神经过敏了吧,遇事便伤心”

    “你不要说什么神经过敏。真可笑,我也是二十多岁的人,并且还有丽丽,自然应当安安分分的过下去,可是有时,我竟会如此无理幻想,真愿意把自己的命运弄得更坏些,更不可收拾些,但现在,一个妓女也比我好!也值得我去羡慕的!”

    梦珂听见了这些从来未听过,如此大胆的,浪漫的表白,又是在一个平日最谦和,温雅,小心的表嫂口中吐出,不禁大骇,丢了剪纸,捉着表嫂的手:

    “真的吗你竟如此想吗你是在说梦话吧”

    表嫂看见了她那张惶样儿,反笑着拍她:

    “这不过是幻想,有什么奇怪!你慢慢就会知道的”

    还要说下去时,杨小姐已闯了进来,抓着梦珂便跑,梦珂一路叫到屋前的台阶边。阶前汽车里的澹明,表姊,朱成三人都嚷了起来。澹明打开车门,杨小姐一推,她便在澹明手腕中了。杨小姐上来后,车慢慢的走了起来,她夹在杨小姐和澹明中间,前面的两人声转过脸来笑,她虽说有点生气,也只好陪着笑脸:

    “打劫我做啥子?”

    “告你吧,我一见晓淞二哥有四五天不在家;就疑惑,一问他俩人都不知道,心想明哥是同二哥一鼻孔出气的,他二定知道,不过假使他们要安心瞒我们时,问也不肯说的,于是我便使姊去诈他,果然一下就诈出来了。现在我们去安乐宫找二哥。你,若不行抢,你也不肯来,听到‘安乐宫’便不快活了。”

    “他住在安乐宫做啥子”

    “哈,安乐宫也能住吗他们今夜要在那儿跳舞。做啥子,他们在大东旅舍‘做啥子’!”

    大众都放声的大笑。

    车走过大东旅舍时,杨小姐忽的喊要停车。澹明争着说不能这样进去,但看见杨小姐似乎要发气的样儿,也便告了她一个住房的号数,除了他一人不肯走外,其余的都陆续下了车。当他们走到一百四十三号门外时,杨小姐先从钥匙孔朝里望了一下,忍住笑才又弹门。

    “进来!”显然是表哥的声音,梦珂奇怪了。门开了,表哥弯着腰在擦皮鞋,镜台前坐有一个披粉红大衫的妖娆的妇人,在悠悠闲闲的画眉毛。

    “二哥哥,你——好!还不介绍给我们吗,这位二嫂”朱成和杨小姐最感着有兴趣。

    很明显的那两人都骇着了。表哥连耳根都红了,蹬在椅上的那只脚竟不会放下来,口中期期艾艾的不知在说什么。女的呢,把手掩在胸前,不住的说请坐,请坐。

    杨小姐们更得意的大笑,满屋里走着去观察所有的陈设。

    “你们真岂有此理!这位是章子伍太太,子伍还来信说要我送她转杭州呢。这是舍妹,这是”她们都太小孩气,没等通报就闯进来了,请章太太不要见怪吧!”

    这种敷衍自然是没有效力,反更给了人许多以便于说笑的隐射的讽刺话。那善笑的女人这时也镇静了,拖着一双半截鞋,来应酬她所迷恋的人儿的朋友们。

    只有澹明不安的坐在汽车里觉得有十二分的对不起晓淞,以后怎好见他,他是那样的嘱咐来!不过一想到如此或许竟于自己还有益处时,又踌躇不安,要怎的去进行才好呢

    这时他已看见梦珂一人从旅馆里出来,跳下车便跑去迎接。

    梦珂无言的随着他上了车。

    问了梦珂往那儿去,车便向家里开了。

    他把梦珂的两手握着,梦珂也随他。

    他又向她说了许多关于那女人的不名誉事。

    她哭了。这事是这样的使她伤心,想起自己平日所敬爱,所依恋的表哥,竟会甘心搂抱着那样一个娼妓似的女人时,简直象连自己也受到侮辱。

    澹明倒很高兴的一直挽着她到家。

    她拒绝了澹明送她进房,便一人关着门,躺在床上象小孩般的哭了起来。细细的去想到那从前所得的那些体贴,温存,那些动魄的眼光,声音“呀!他是多么的假情呵!”于是她从枕头底下把前天收到的那封甜情蜜意的信抽出来扯得粉碎,满床尽是纸屑,看见纸屑,心越气了,又把纸屑撒满一地。千怪万怪,只怪自己太老实,信人信得实实的。便吃亏,不是应该的吗如此的自怨,怨人,哭了又笑;笑了又哭,也不知经过了多少时候,只觉得人已疲倦,头沉沉的作痛,躺在软枕上犹自流泪。

    这时门上,有个轻轻的声音在弹着。

    她跳起来,用力抵住门。

    “梦!一次,最后一次,许可我吧!梦!我要进——来!”

    听了这柔和的,求怜的,感伤的声音,心又大跳起来,身躯已无力的靠在门上,用心的去听外面的声息。

    “梦,我的梦你,你误会我了!”

    手已拾起,是去开门,但人在这时却昏倒了。

    外面没有听到有回声,以为这次的脾气发得是不算小,一边好笑,一边安慰自己的就下楼去。

    等梦珂清醒时再去看,门外面只有那头走廊上射过来的灯光,映在粉墙上,现着如死的灰白的颜色。

    她反身拿了一条手绢便朝外走。

    然而她走错了,直走上后园的亭子才知道。于是她坐下来,但亭子上灯光,很刺戟那哭后的眼睛,地又走到亭子后面去。那里树丛中正放有一张铁椅,她便躺在那张她曾同表哥坐过的长椅上。眼望着上面,星星是在那繁密的叶子中灿烂着,潮湿的草香,从那蔷薇花,罂粟花丛中透出。等梦珂感觉到冷时,椅背上早巳被露水湿透了。正想站起身来时,忽然听到皮鞋的声音,有人在向亭子这方面来。梦珂从椅缝中望去,天哪!那正是表哥!还有澹明,迎着灯光来了。于是她又屏声静气的躺着,看他们。

    表哥带着非常严肃的脸色走上亭子,把电灯关了,然后冷涩的说:“说吧!你有什么说的!”

    “我想你生我的气了。”

    “为什么”

    “关于梦珂。”

    “你以为你有希望吗”接着只听见不住的冷笑。

    “不敢说”

    “哈哈”“晓淞!请不必如此,令人难堪。不过,我们七八年的交情,难道还肯为一个女人生隔阂!我是这样同你开诚布公:若你不爱梦珂,我自然可以进行,万一梦珂竟准许我,那你可不要生气!——你说,你的态度到底如何?”

    “哈!你错了,你以为你的机会来了是不是?我告你,章的事,有什么要紧!我自然想得出许多话向梦妹解释。”

    “她如果还要信你那些假劲,那真是她的不幸!”

    “好,好假劲!我正在得意我的假劲咧!哈你想打主意,你就干吧,只要你行,我是不会吃醋的。只是那时惹起小杨来,我却不管,她可不老实。”

    梦珂只想跑出去打他两人,但又把两只手叠着压住嘴唇忍耐着,直到那两人又笑着的走出园子。

    人们正在酣睡的时候,她走回房去。澹明又留了一封信在她桌上,她看后使用那打颤的手把它扯了。其实一星期来她就很害怕这事的发生,当每次澹明一人留在她面前时,她便迅速的跑开,因为澹明那局促的,极动火的态度,和一些含糊的表白,举动,都使她觉得受逼得可怕,尤其是那一双常常追赶着女性的眼睛。不过出她意料之外的便是他竟敢写出这样一封不得体的信,象写给一个已同他定情过的风骚的女人。结果,她觉得她象其他的一些女人一样,痛遭了这种被人开玩笑般的侮辱。她不能再加一丝的伤心了!

    在第二天吃午饭时,在这所三层楼洋房里,曾发生了一点点不平静。那是当这屋主人,中年的太太,公布了她侄女的一封告别信时候。她是写得非常委婉,恳挚,说自己是如何辜负了姑母的好意,如何的不得不姑息着自己的乖戾性格的苦衷,她是必得开始她的游荡生涯,她走了。每个人听了都感到无可挽回的叹息,晓淞,澹明,更觉帐然,但这是不久的,因为澹明既有杨小姐可追随,而晓淞是除章太太外还有两个很有希望的女朋友,所以都说不上是一个损失。

    三

    她本是为了不愿再见那些虚伪的人儿才离开那所住屋,但她便走上光明的大道了吗她是直向地狱的深渊坠去。她简直疯狂般的毫不曾想到将来,在自己生涯中造下如许不幸的事,但这都能怪她吗哦,要她去替人民服务,办学校,兴工厂,她哪有这样大的才力。再去进学校念书,她还不够厌倦那些教师,同学们中的周旋吗还不够痛心那敷衍的所谓的朋友的关系未必能整个牺牲自己去做那病院看护,那整天的同病人伤者去温存,她哪来这种能耐呵!难道为了自己所喜欢的小孩们去做一个保姆,但敢不敢去尝试那下人的待遇,同一些油脸的厨子,狡笑的听差,偷东西的仆妇们在一块当然,她是应该回去的,不过,她一看到那仅仅剩下的二三十元便发恨“呵!为什么我要回去!我还能忍耐到回去吗!”结果,她决定了,她是有幻想的。她不知道这是更把自己弄到“还不堪收拾”的地方去了。

    几天后吧,这女子便出现在那拥挤的马路上,在许多穿尖头鞋围丝围巾的小男人,拖大裤脚的上海女人中跑着,直走到一条比较僻静点的街上,在一个有很长的竹篱的大门边站住。那黑漆的竹篱上还可以依稀辨认出几个粉字“四月剧社”门内既没有人,大着胆子便朝里走。在二层门里那角上的铜栏柜台后忽的探出一个扁扁的脸。

    “喂,啥事体”在扁扁的脸后又伸出一个小后生的头,看样子是当差,或者汽车夫吧,两只小眼睛便愣愣的钉住这来访的女客,又拍一下扁脸的肩。

    梦珂朝着这正挂有一块演员领薪的日期并规则的牌匾的铜栏走去:

    “我是姓林。”摸了一下口袋“呵,我忘了带名片”

    “你找啥人”

    “张先生龚先生”这是那个小后生在夹着问。

    “不,我想会会你们这里的经理。”

    “哈,经理!格个辰光弗在此地。”

    “哦什么时候可以”

    “你是伊啥人”

    “我还不认识他”

    “哈”那小后生的白牙齿露出来了。

    “明天来。”

    “上午”

    “啥格辰光,阿拉弗晓得,经理来弗来也呒没定规。”

    “哦”那你们此地还有什么办事人,我很想能见一见”

    “你到底有啥事体”

    “劳驾,请去问一声,我是姓林。”

    “哈哈”扁脸把脸笑得更扁了,眼睛只剩一条缝:“阿宝,僚去问声张先生看,说是有位姓林的小姐要会他。”

    “姓林的小姐”几个字说得分外加劲。又从那xxxx中,挤着两颗黄眼珠,来仔细地再打量一下站在柜台前的林小姐。

    一会,那小后生一颠一跛的跑出来:“呀——请,小姐!”脸还是笑笑的,导引着又朝里面走。

    在会客室里等着的,是一位非常整洁的少年,穿一身黑绿色的哗叽洋服,斜躺在锦质的沙发上,悠悠闲闲的望着那边窗台上的花,刚听到门扭响,便很敏快的站起来,姿势还是很从容,闲适得很非常有礼,顺手把那一寸多长的残烟丢到痰盂里,走上两步迎住了这位来客。腰微微的弯着,头也就势有点偏,声音是清晰而柔柔的:

    “哦,林小姐,请坐!”

    “真冒昧得很,我是有”

    “不要紧,不过经理不在此地。如若有什么事,我们都可商量商量。”接着递上一张名片,头衔是留美戏剧专家,现任圆月剧社的话剧和电影的导演,名字是张寿琛,籍贯是江苏。

    梦珂于是向这戏剧专家点了一下头:“对不起,我忘了带名片来,‘林琅’便是我的名字。”

    “不要紧,请坐,林小姐今天来,我想是有点儿事,或是对于我们近来公演的少奶奶的扇子有什么批评,或是这次出品的上海繁华之夜的影片有什么不好的地方,不妨都请你能不客气的赐教。或者有什么用得着我们公司或我自己,这都非常愿意竭力效劳。”

    梦珂却正在憨憨的张着两只大眼审视这生人,在那一张刮得干干净净的脸上,有个很会扇动的鼻孔,在小小的红嘴唇里,说话中不时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左手是那样的细腻,随意的在玩弄着胸前的表链。呵,领结上的那颗别针,还那样讲究呢!她不转眼的望着这人,心便怀疑到这人以外的一些东西,竟未曾把对面那人所说的一些客套话听清楚,直望见那一道同时也注视到自己脸上的眼光,是现着在期待她说话的神情,于是她才迟迟疑疑的开始来说明她来此地的希望。先是绕着大弯子讲,渐渐也就放大了胆,最后还这样说:

    “现在我当然可以不必多解释我自己,将来你总会明白的,因了我内在的冲动和需要。我相信我不会使你们太失望”

    这事很使这少年的导演吃惊,自然他可以答应下来,但他却向这热心于戏剧的女子解释了许多特殊的情形。又再三盘问了这女子的家庭,经挤状况。最后还使人不得不允许了他如此一个令人不快的要求:她无声的举起一双手去勒上两鬓及额上的短发,显出那圆圆的额头并两个小小的玲珑的耳垂给人审视。这时候,她伤心——不,完全是受逼迫得哭一样。但她却很受欢迎了。他又赞美她,又恭维她,又鼓励她,又愿帮助她,意思是要她知道,他总可以使她在上海成为一个很出众的明星。他并且要她明天来,他将给她介绍石三先生,就是此地的经理。

    当她告别时,他又把自己的那只白嫩的手递给她,又给她行礼,又笑笑的送她出了客厅。

    扁脸也笑笑的去替她拉开玻璃门:“你去哉,林小姐。”

    她出来了,急急的走去,头也不敢再掉过来望一下那黑漆的竹篱。心里昏昏迷迷的,完全被一种嫌厌,或是害怕,或竟是为了喜欢过度了的感情所压迫,所包围,以致走了不很远,四肢便软了,马路上一切静静的,没有车,只间或有两三个工人提着竹篓过去。她只得挣撑着身子在树荫处乱踏着,直到路口才雇得一辆黄包车。继后在车上她忽然想起:“为什么我不可以向姑母借债呢”但一种负气的自尊气概鼓励了她,车子是一直便拖回在一条小弄里了。

    夜色来了。梦珂从那小板床上起来,轻轻一跳便站在桌子旁边,温温柔柔的去梳理鬓边的短发,从镜中望见自己的柔软的指尖,便又互相拿来在胸前抚摩着,玩弄着。这时她是已被一种希望牵引着,她忘了日间所感得的不快。于是她又向镜里投去一个妩媚的眼光,并一种佚情的微笑,然后开始独自表演了。这表演是并没有设好一种故事或背景的,只是她一人坐在桌子前向着有八寸高的一面镜子做着许多不同的表情。最初她似乎是在装着一个歌女或舞女,所以她尽向着那镜里的人装腔作态,扬眉飘目的。有时又象是一种爵夫人的尊严,华贵但这爵夫人,这舞女的命运都是极其不幸;所以最后在那一对张大着凝视着前方的眼里,饱饱的含满一眶泪水。真的,并且哭了,然而她却非常得意的笑着拿手绢去擦干她的眼泪:“这真出乎意料了。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竟哭得出来!”

    第二天下午,她又高高兴兴去到圆月剧社,并且她已想好了应当用怎样的态度去见经理,并那些导演,那些演员们。

    但刚刚走进门时,第一迎着她的,又是那扁脸,那嘲笑的滑稽的笑,开始便无意的触了她一下。

    “呵,僚又来哉。张先生在楼上,从这门转过去,楼梯口有阿二,伊会引你去”

    于是她踅过身去便走,故意又把这笑脸忘掉。当她走进办公室时,真的,她居然很能够安闲的,高贵的,走过去握那少年导演的手,又用那神采飞扬的眼光去照顾一下全室的人。有个瘦子便走拢来,眼睛从那一副大眼镜上面来打量她,一边便向张寿琛探询是否昨晚所说的那人。张寿琛便来介绍,这也是一位导演,并且还是上海有名的文人。可惜她却没听清名字,大约是姓程或姓甄吧。她虽说很不喜欢那眼镜上面的看人法,但她不能不也很大方的谦恭的去接见。正在这当儿,张寿琛太出人意表,而她又确确实实的听见他正打着上海腔向那瘦子说:“阿是年纪弗大,面孔生来也勿错,依看阿好”

    那瘦子又向她望了一眼,连忙点着头:“满好,满好”这真把她骇痴了。她不知道这是不是应该的,当着她面前来评论她的容貌,象商议生意一样,但她不曾喊出声来,或任性的申斥几句,只好隐隐忍着那气愤,于是这羞惭竟把她弄得麻木了起来,她不知应如何说话和动作了。

    几个吃香烟的妖妖娆娆的妇人走来攀她说话时,她竟不会用她活泼的本能去应付,为怕人纠缠反退到室外的走廊上去。

    张寿琛拿来一张合同要她签字,她还没看明里面的意思,糊里糊涂的就签上了。后来还是一位姓朱的穿短汗褂的先生,把他编的四月月刊送过八九本来,还夹上一张名片,她才觉得轻松了许多,道了一声谢,便拿着这几本书,退到一边去独自的假装在翻书。但不久又走来一个形似流氓的洋服少年,靠在她对面的沙发上看她。这时她真狼狈得不堪了,不知自己变成了一个什么东西,一举一动都觉得不好,眼也不敢抬起去望人,她想:“回去吧,我回去吧!”她是这样想回去,不过她却留住了。张寿琛又走来把她叫到间壁的一问房子去,很不客气的递给她四张十元的纸币。她说她无须乎这个,但这便是薪水,如她不拿时,便应该挨至十五号在那柜台边用条子向那扁脸兑取了。于是她还得向人道谢。她并且问是否她已可以回去了。自然的,她的行止已是不能由自己了。张寿琛说到晚上的拍影,她可以来看看,并且那位甄先生还想请她今晚拍一个里面不很重要的人物试一试,还说他已决定为她编一个剧本。因了她那瘦削,她那善蹙的眉峰,还得请她做个悲剧的主人公呢,一切的情节他都已想好了。但今晚她却不能拒绝那甄先生的请求,先做一个不重要的脚色。

    这天,无论在会客室,办公室,餐厅,拍影场,化装室凡是她所饱领的,便是那男女演员或导演间的粗鄙的俏皮话,或是当那大腿上被扭后发出的细小的叫声,以及种种互相传递的眼光,谁也都是那样自如的,嬉笑的,快乐的谈着,玩着。只有她,只有她惊诧,怀疑,象自己也变成妓女似的在这儿任那些毫不尊重的眼光去观览了。

    她竭力振刷自己,但为了避免受窘,便故意的想起不关紧要的事。当她想到晚上她便当拍影了,她实在希望有一个人来告诉她所演的剧情,以及她所配演的角色,所演的地方于是她走进去问张寿琛。这位张先生想了一想,才弯腰到桌下,从乱报纸里翻出一张申报来给她,那上面是登载着一篇名叫真假朋友的影片的本事。她看了,算是她已模模糊糊的知道了一点。

    吃过饭不久,张寿琛便把她引入化装室。那里面已坐了七八个对着镜子在搽油的男女。她便坐在第三张凳上,一个受了导演吩咐的少年男子便走过来请她洗脸,替她涂上那粉红色的油,又盖上一层厚厚的粉。她看别人时都是那样鲜红的嘴唇,紫色的眼皮,所以她也想到她自己的面孔。她走到大镜子面前时,她看见她被人打扮出来的那样儿,简直没有什么不同于那些在四马路的野鸡。但她却不知为什么还隐忍着受那位甄先生的引导,去扮一个角色。当她随着他走入拍影场时,水银灯都燃上好久了,所布的景是在一个月影下的花园中,她应当同一个女演员,象朋友一般的从黑处扭扭捏捏的跑进灯光辉煌地点,在一张椅上挨挤的坐着,十分高兴的讲着故事,于是,当另一男演员走来时,她便应当带着一种知趣的神色悄悄的避开,这便完了。甄先生是临时把这三个演员教着,并且做样子,最后就朝她说:“勿要怕,侬试试看好了。”于是她和那女演员便站在没有亮光处,预备向前,甄先生就坐在一张藤椅上,大声的向她们喊了一声“跑!”然而,在这一瞬间,出人意外的,发生了一种响动,原来这个可怜的新演员骇得晕倒了。

    当她清醒来,知道她刚才所做的事,她非常伤心,但她又强忍着,只把泪水盈溢的眼光去看她的周围。

    张寿琛便走拢来低声慰问她:

    “受惊吗”

    “不。”她回答:“不要紧,这是我旧病”

    甄先生便问她可不可重新来演。

    本来,仅仅因了伤心,就已够她去拒绝这逼迫的要求了,可是她却应诺,她也不明白为什么她竟然这样的去委屈她自己,也等于卖身以至于卖灵魂似的。

    甄先生于是又开始喊“跑”拍影机也开始映摄。

    她忍着,一直忍到走出这圆月剧社的大门。在车上,才放声——但又怕人听见的咽咽的极其伤心的痛哭起来。

    以后,依样是隐忍的,继续着到这种纯肉感的社会里面去,自然,那奇怪的情景,见惯了,慢慢的可以不怕,可以从容,但究竟是使她的隐忍力更加强烈,更加伟大,至于能使她忍受到非常的无礼的侮辱了。

    现在,大约在某一类的报纸和杂志上,应当有不少的自命为上海的文豪,戏剧家,导演家,批评家,以及为这些人呐喊的可怜的喽罗们。大家用“天香国色”和“闭月羞花”的词藻去捧这个始终是隐忍着的林琅——被命为空前绝后的初现银幕的女明星,以希望能够从她身上,得到各人所以捧的欲望的满足,或只想在这种欲望中得一点浅薄的快意吧。

    原载一九二七年十二月小说月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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