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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他的话:“联络联络。”

    他来了有一会了,已经快走了,刚巧燕山来了。这是他唯一的一次在她这里碰见任何男性,又是影星,当然十分好奇,但是非常识相,也没多坐。

    她告诉过燕山他像她弟弟小时候。燕山对他自是十分注意。他走后,燕山很刺激的笑道:“这个人真是生有异相。”

    她怔了一怔,都没想起来分辩说“他小时候不是这样。”她第一次用外人的眼光看她弟弟,发现他变了。不知道从什麼时候起,本来是十几岁的人发育不均衡的形状,像是随时可以漂亮起来,但是这时期终于过去了,还是颈项太细,显得头太大,太沉重,鼻子太高,孤峰独起,如果鼻子是鸡喙,整个就是一隻高大的小鸡。还是像外国人,不过稍带点怪人的意味。

    其实当然也还不至于这样,也是燕山神经过敏了点。燕山这一向也瘦了,有点憔悴。他对自己的吃饭本钱自然十分敏感。

    九林刚来的时候见到楚娣。那天后来楚娣忽然笑道:“我在想,小林以后不知道给哪个年纪大些的女人拣便宜拣了去。”

    九莉笑道:“噯。”却有点难受,心里想三姑也还是用从前的眼光看他。

    燕山要跟一个小女伶结婚了,很漂亮,给母亲看得很紧。要照从前,只能嫁开戏馆的海上闻人,轮不到他。但是现在他们都是艺人、文化工作者了。

    荀樺在文化局做了官了,人也白胖起来,两个女人都离掉了,另娶了一个。燕山跟他相当熟,约了几个朋友在家里请他吃饭,也有九莉,大概是想着她跟荀樺本来认识的,也许可以帮忙替她找个出路,但是他如果有这层用意也没告诉她。

    在饭桌上荀樺不大开口,根本不跟她说话,饭后立刻站起来走开了,到客室里倚在钢琴上萧然意远。

    “他到底是不是党员?”她后来问燕山。

    燕山笑道:“不知道。都说不知道嚜!”又道:“那天看预演,他原来的太太去找他那时候这一个还没离掉,现在的这一个还不过是同居。大闹电影院,满地打滚,说‘当着你的朋友们评评这个理’,后来荀樺对人说:‘钱也给的,人也去的,还要怎样?’”带笑说著,但是显然有点怕他结婚九莉也去大闹礼堂。

    这天他又来了,有点心神不定的绕著圈子踱来踱去。

    九莉笑道:“预备什麼时候结婚?”

    燕山笑了起来道:“已经结了婚了。”

    立刻像是有条河隔在他们中间汤汤流著。

    他脸色也有点变了。他也听见了那河水声。

    还剩一份改良小报,有时候还登点影剧人的消息。有一则报导“燕山雪艷秋小夫妻俩来报社拜客。”燕山猜著九莉看了很刺激,托人去说了,以后不登他们私生活的事。

    她只看见过雪艷秋一张戏装照片,印得不很清楚,上了装也大都是那样,不大有印象,只知道相当瘦小。她只看见他的头偎在另一个女人胸前。她从那女人肩膀后面望下去,那角度就像是看她自己。三角形的**握在他手里,像一隻红喙小白鸟,鸟的心臟在跳动。他吮吸著它的红嘴,他黑镜子一样的眼睛蒙上了一层红雾。

    她心里像火烧一样。

    也许是人性天生的彆扭,她从来没有想像过之雍跟别的女人在一起。

    素姐姐来了。燕山也来了。素姐姐是个不看戏的人,以前也在她们这里碰见过燕山,介绍的时候只说是冯先生,他本姓冯。这一天燕山走后,素姐姐说:“这冯先生好像胖了些了。”

    九莉像心上戳了一刀。楚娣在旁边也没作声。

    钮先生请比比与九莉吃茶点。他显然知道九莉与之雍的事,很憎恶她,见了面微微一鞠躬。年底天黑得早,吃了点心出来已经黄昏了。这家西饼店离比比家很近,送了她们回去,正在后门口撳铃,他走上前一步,很窘的向比比低声道:“我能不能今年再见你一面?”

    九莉在旁边十分震动。三年前燕山也是这样对她说。当时在电话上听著,也确是觉得过了年再见就是一年不见了。

    比比背后提起钮先生总是笑,但是这时候并没有笑,仰望着他匆匆轻声说了声“当然。你打电话给我。”

    那天九莉回去的时候已经午夜了,百感交集。比比的母亲一定要给她一隻大红苹菓,握在手里,用红纱头巾捂著嘴,西北风把苍绿霜毛大衣吹得倒捲起来。一片凝霜的大破荷叶在水面上飘浮。这条走熟了的路上,人行道上印著霓虹灯影,红的蓝的图案。

    店铺都拉上了铁门。黑影里坐著个印度门警,忽道:“早安,女孩子。”

    她三十岁了。虽然没回头,听了觉得感激。

    红纱捂著嘴。燕山说他父亲抱著他坐在黄包车上,替他用围巾捂著嘴,叫他“嘴闭紧了!嘴闭紧了!”

    偏是钮先生,会说“我能不能今年再见你一面?”

    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的上帝还犹可,太富幽默感的上帝受不了。

    但是燕山的事她从来没懊悔过,因为那时候幸亏有他。

    她从来不想起之雍,不过有时候无缘无故的那痛苦又来了。威尔斯有篇科学小说摩若医生的岛5,写一个外科医生能把牛马野兽改造成*人,但是隔些时又会长回来,露出原形,要再浸在硫酸里,牲畜们称为“痛苦之浴”她总想起这四个字来。有时候也正是在洗澡,也许是泡在热水里的联想,浴缸里又没有书看,脑子里又不在想什麼,所以乘虚而入。这时候也都不想起之雍的名字,只认识那感觉,五中如沸,混身火烧火辣烫伤了一样,潮水一样的淹上来,总要淹个两三次才退。

    她看到空气污染使威尼斯的石像患石癌,想道:“现在海枯石烂也很快。”

    她再看到之雍的著作,不欣赏了。是他从乡下来的长信中开始觉察的一种怪腔,她一看见“亦是好的”就要笑。读到小康小姐嫁了人是“不好”一面笑,不禁皱眉,也像有时候看见国人思想还潮,使她骇笑道:“唉!怎麼还这样?”

    现在大陆上他们也没戏可演了。她在海外在电视上看见大陆上出来的杂技团,能在自行车上倒竖蜻蜓,两隻脚并著顶球,花样百出,不像海狮只会用嘴顶球,不禁伤感,想道:“到底我们中国人聪明,比海狮强。”

    她从来不想要孩子,也许一部份原因也是觉得她如果有小孩,一定会对她坏,替她母亲报仇。但是有一次梦见五彩片“寂寞的松林径”的背景,身入其中,还是她小时候看的,大概是名著改编,亨利方达与薛尔薇雪耐主演,内容早已不记得了,只知道没什麼好,就是一隻主题歌寂寞的松林径出名,调子倒还记得,非常动人。当时的彩色片还很坏,俗艷得像著色的风景明信片,青山上红棕色的小木屋,映著碧蓝的天,阳光下满地树影摇晃著,有好几个小孩在松林中出没,都是她的。之雍出现了,微笑着把她往木屋里拉。非常可笑,她忽然羞涩起来,两人的手臂拉成一条直线,就在这时候醒了。二十年前的影片,十年前的人。她醒来快乐了很久很久。

    这样的梦只做过一次,考试的梦倒是常做,总是噩梦。

    大考的早晨,那惨淡的心情大概只有军队作战前的黎明可以比拟,像“斯巴达克斯”里奴隶起义的叛军在晨雾中遥望罗马大军摆阵,所有的战争片中最恐怖的一幕,因为完全是等待。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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