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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去骗三岁小孩吧!一下子‘咩咩’,一下子‘佩仪’,我看是细姨还差不多”她气得差点哭出来:“她那么老!”

    小仪笑嘻嘻:“哎!真是一笔胡涂帐,我也算不清了。建成,今晚让阿姨我请客。”

    “他xx的!李佩仪你给我记住!别以为阿嬷偏心疼你,你就有靠山了!走着瞧!”追到门口的建成做势挥拳。

    “谁怕谁?”她扮个鬼脸。

    翊德、仲宇专注倾听,小仪浑然不觉,得意洋洋地走回吧台去。

    看着她大笑着告诉小妹某些事的愉悦表情,翊德不禁着迷。

    浓艳、狡辩、狂笑,这朵蔷薇花开得态意而放肆。

    “有花堪折直须折。”他喃喃道。

    “你在说什么?”仲宇问。

    “仲宇,你刚才说她十、十六岁?”

    仲宇的反应不及翊德敏捷,他说:“是呀!加起来二十六岁,跟我们同年。”

    “那么,她怎么会有一个正在当兵的堂兄?”

    一语点醒梦中人。仲宇恍然大悟:“你是说,刚刚那个阿兵哥说的是真的啰?”

    “十之八九。”他拿起啤酒饮了一大口。

    “连她的年龄都搞不清楚,更遑论要掌握对方的心态,还想一亲芳泽?”

    仲宇辩白:“我只是纯欣赏奢望一番,像这种喷火女郎实在也无福消受。”

    “那么,如果我有所行动也算不上夺人所爱啰?”翊德问。

    回想自己当初的心态,翊德不得不承认,他的确有些傲慢与偏见。一开始,他以追求刺激挑战的心情来玩这场游戏,计划、策略、迂回进攻,小仪是难缠的对手,爱情成了战争的同义字。

    一直到他发掘了李佩仪的另一面,扑朔迷离的追逐攻防才告一段落;她的双面性格泾渭分明,似乎拥有用不完的精力。大胆狂野的是小仪;另一个则是温柔婉约的佩仪。

    “双面月。”他喃喃自语。

    翊德曾经这样告诉她:“月球绕着地球公转和它自转的速度相当,因此在地球上的人们永远无法窥见它的另一面——你就是那双面月,而我就是唯一看清楚双面月的旅人。”

    虚情转为诚心,弄假成真就是从这里开始的吧?假作真来真亦假,他不由黯然。

    是不是因为如此,这种情焰正在海誓山盟时就光热皆灭?

    她怒气冲冲地按下电梯,以愤恨来武装自己;女秘书以异样的眼光看她,直到她从电梯里的镜子看见自己狼狈的景象时才了解原因。

    这个混蛋!他是故意的!小仪恨恨地想。

    镜中人头发凌乱、口红剥落,双颊上则有激动的红晕,不管是谁看到了一定一口咬定她刚刚做了某些事。她匆忙整顿仪容。

    拦下计程车回到住处,小仪拨了一通电话回公司,含糊交代明莉几句:

    “企划案已经送给对方过目,可不可行大概明天会有回音。还有,我不回公司了,下午帮我请假。”

    让那个混帐去裁夺吧!

    “你怎么啦?是不是人不舒服?”明莉关切问道。

    “没事!”小仪仍带余愠:“只是碰上了一个混蛋!”

    “噢!”明莉自以为了解,同情地说:“那些势利眼的家伙刁难你啰?”

    “可以这么说。”

    放下话筒,她怔然呆坐,思绪千回百转。

    那已经是五年前的事了吗?她一直将这段感情藏在记忆深处不愿去想;再见到陈翊德的震撼使得回忆如猛虎出闸。

    她的双重性格肇因可以追溯到十四岁那年。

    佩仪的母亲福婶决定在老街开一间卡拉ok,十四岁的佩仪是个执拗耿介的女孩:心思纤细而敏感,她稚气未脱地翘起嘴巴,神情顽固道:“卡拉ok是声色场所,我们会惹麻烦上身的。”

    福婶老大不高兴,指着佩仪骂:“我的代志还轮不到你管!这种个性像是李家的人吗?”

    佩仪闭口不答,感觉深受伤害转身走开。

    福婶犹喋喋不休:“如果不是那天在医院里只有我一个产妇生子,我真的会以为自己抱错孩子!”

    李家的人又该怎样?醉生梦死,浑噩度日吗?佩仪阴郁的想。

    李家在老街无人不知:当家的长老是佩仪的奶奶,年轻时是庙口一枝花,嫁到李家后就靠聚睹抽头营生,生了五个壮丁:老大当了几任市民代表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乡绅,老二、老三则继承母亲衣钵,将赌业发扬光大;老四是佩仪的父亲旺福,个性温和的酒徒;老五他年纪较小,多读了几年书后见识稍广,娶了铁工厂老板的独生女,脚踏实地去创业。逢年过节难得回来老家一趟。他的理由是:‘厝里一直博檄,惊会教坏囡仔。’

    小时候,有邻居逗弄佩仪问:“你以后长大要做什么?”

    她的答案大抵是老师、女警之类帅的崇高目标——小女孩单纯,所见人物有限,无怪乎有此答案,却常常惹来一顿哄笑。

    “好吔!当警察来抓你阿嬷的赌场。”

    “不要!”佩仪执拗,隐约知道她遭人戏弄。

    杂货店的阿伯咧着嘴笑:“这个查某囡仔目头高!”

    胖宗贫嘴是出了名的,挤眉弄眼问:“咱大伙来看:像不像她五叔?”

    气得旺福婶抡起扫把便打:“夭寿膨肚短命!你厝里祖公祖妈的神主牌不惊乎人请下来吗?”

    胖宗忙不迭闪开:“嫂仔!嫂仔!开玩笑的,别生气啦!”

    “开玩笑?这种话像是人讲的话?死膨肚!”福嫂余怒未熄。

    那个时候还没有“女强人”一词,否则福婶一定当之无愧,她的效率奇速,才一个多月,卡拉ok便开幕了。

    佩仪的确是李家的怪胎,二十几个堂兄弟姊妹似乎都臭味相投,性情也差不多。

    举例来说:堂姊月云才十九岁,就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十八岁的筱君和月星则是酒店、舞厅的红牌小姐,十六岁的筱婵应该读国三,却因为她组“十二金钗”在下半学期经训导主任“请求”不必到校,毕业证书照发。

    李家的男丁包是吃喝嫖赌样样精通。二十二岁的照雄已经有一个四岁女儿,第一任老婆在他服兵役时跑了,第二任“未婚妻”身怀六甲还在等他离婚再补办婚礼。二十一岁的照民、建泰以玩乐为生活目的,倒也在台北混出了点名号;建泰曾有连中五期大家乐冷牌的轰动事迹,现在买下宾士代步。十五岁的建成那时读国二,受堂兄姊的庇荫,俨然是校园大哥大;佩仪的班级和他只隔一个转角,恨死他老是嚷嚷:她是我妹妹,引起老师、同学的关注。

    流氓世家吗?应该还不至于吧!李家以赌为生,人丁旺盛,行为引人侧目,不过客观说起来,并没有鱼肉乡民的恶行。顶多是酒醉滋事和阿飞打群架等违警行为。

    早熟、判逆、鲁莽、热情,正是李家年轻一代的写照。

    “看到书就哼!你们这些囡仔,”老奶奶摇头:“不想正经读书只想混!你们若要做流氓就要做大尾的,不通甲我去做俗仔!”

    福婶的卡拉ok占尽天时、地利、人和,生意兴隆难免有些酒后滋事的情况,几个虎背熊腰的侄子一站出来也总能大事化小事,小事化无事。她为不事生产的老公撑起一片天。

    经过了一年多的缓冲,佩仪比较不那么排斥卡拉ok的浮夸喧闹,当福婶抱怨小妹流动率高,店里的帐目和收入经常短少时,她也会主动帮忙,洗杯盘、收钱、放音乐。

    她冷眼旁观,真正喜欢唱歌的客人很少,大部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带着茶室女子和舞厅小姐续摊的比较多。

    偶尔她会闹脾气,气愤母亲太奉承豪客,任由一些酒色之徒喧哗,吓走了单纯的客人。

    “你这孩子怎么那样傻?”福婶瞪直双眼:“爱唱歌的客人点一杯饮料从早坐到晚,我们要赚什么?当然得奉承这些喝酒像饮水的客人哪!”

    佩仪当然明白,可是,每当酒客口出秽言,因为点歌迟迟末播而叫骂时,她不禁泪如雨下。

    小仪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出现的。

    她发现,堂姊筱婵在相同处境下不仅没哭,反而嘻笑怒骂,反唇相稽一番;一句“x你娘”说得像问候语那么顺溜。

    佩仪模仿堂姊,学习筱婵说话的语气,泼辣、粗鄙又带点撒娇,应付酒客绰绰有余了。

    有一天,一个操着南部口音的年轻人藉酒装疯,三番两次抢别人点的歌唱,福婶好言相劝反而令他更猖獗。

    佩仪忍无可忍“啪!”一声关掉音响,整个店里陷入错愕的寂静中。

    “你算什么东西?”佩仪眼中怒火熊熊,气得发抖:“要耍流氓也要看场合,想砸店?好!现在给你机会,不敢砸就是狗养的!”

    她转身往外走,准备叫来那些游手好闲的堂兄弟。

    初次发威就唬得那名恶客的同伴马上买单走人。

    抑郁甚久的佩仪发现:原来发飙是这么畅快的感觉;该发的脾气就发,反而来得省事。

    学校里的佩仪可以整天一语不发做个乖学生,卡拉ok的小仪则是一个舌头比刀还利的“恰查某”

    起初,李佩仪对自己截然二分的性格也惴惴难安:心灵探讨、个性分析、心理测验五花八门的高论,只是让她更加迷惑罢了。

    偶然看到一则新闻报导:一个曾遭性攻击而沮丧的美国女子向心理医师寻求帮助,这才发现她拥有多重性格——多达三十余种,这也是她经常被商家搜出顺手牵羊的物品,却始终坚持自己是被栽赃陷害的原因。

    李佩仪为之骇然。

    三十几种性格挤在一个躯体之中?幸好!她释然想道:自己不过是因应环境、文化落差,而多了一重伪装。

    夏去秋来,李佩仪顺利考上公立高中。

    小仪的性格愈来愈鲜明,斯文寡言的佩仪只有在学校或卧室中才出现,家人几乎忘了“她”的存在。

    佩仪想上大学,她请小仪出面谈判。

    福婶颇不以为然:“一个查某囡仔,读那呢多书做啥?猪不肥,肥了狗。”

    抱怨归抱怨,想到女儿这几年一直帮忙赚钱,福婶的心也软了。

    小仪脾气是坏了点,尖牙利嘴但比起堂姊妹们还算乖巧。福婶想。

    “你哥哥不争气,弟弟又太小,”她答应了,也提出交换条件:“你可得帮妈几年,不要多读了几年书就眉头高,翅膀长硬就想飞了。”

    小仪慨然允诺。

    高三时课业加重,李佩仪像是两头烧的蜡烛。小仪的脾气愈暴躁了。

    高三下学期,福婶受人怂恿,和一个茶室女子商议合伙开宾馆。福婶出钱,对方出人。

    她告诉旺福:“人家有十来个小姐,个个年轻貌美,一定会赚钱的。”

    对母亲向钱看的作风,佩仪深感难堪又无奈。

    小仪快言快语:“如果要卖人肉就开猫仔间嘛!开宾馆工程浩大,万一遇上了久病厌世的人开房间自杀,那可麻烦了——这类新闻不是经常在登报吗?”

    话声刚落,小仪结结实实捱了一巴掌。

    “你说什么?”福婶勃然大怒:“你这是什么态度?”

    一旁的旺福噤若寒蝉。小仪冷然不语。

    “我要做代志还轮不到你管——你得等我死了再来当家做主!”福婶气极说重话。

    她马上在邻街租了一栋透天厝,打好契约并叫来了水电、装潢师父。

    人算不如天算。四十五岁的福婶出了车祸,肇事的计程车司机来不及踩煞车,把骑机车的福婶拖了近百公尺才煞住。

    李佩仪身穿黑衣,双眼红肿茫然,瞪视着纷乱进行的丧事。李家的亲族多意见杂,不过总算办出个像样的仪式。

    从没想过争强好胜的母亲会去得这么快,佩仪悲从中来,哽咽难言。

    旺福表情呆滞萎靡不振,哥哥耀辉垮着肩膀像只丧家之犬,小弟辉宗哭得涕泅横流,失去女主人的一家四口陷人愁云惨雾之中。

    福婶才入土为安,不怀好意的伯父就来游说旺福将卡拉ok顶让。想到五十万现款到手,旺福心动了,耀辉也颇企盼。

    还戴着麻布为记,小仪火冒三丈:“不可以!”她厉声吆喝父亲:“不能答应!”

    羞恼的耀辉抬出哥哥的威严镇吓:“你跟老爸说话是这种口气吗?”

    小仪才不吃这套,瞪着魁梧的哥哥:“李耀辉!你用点头脑好不好?你以为五十万很多吗?妈妈掌店时,每个月的盈利都在十万左右,生意最好时也曾有十八、九万的记录。为什么我们要将经营良好的店拱手让人?”

    “生意好坏并不一定准”耀辉说。

    “我知道,因为妈在的时候,你只能拿个几千元花用,一下子有五十万摆在眼前实在很过瘾,可是用完了以后呢?喝西北风?”

    耀辉吱唔着:“我们可以拿一、二十万做个小生意。”

    小仪冷笑:“真是奇事!月入一、二十万的店不要,要去做小生意?”

    旺福开口:“可是,佩仪啊!你妈不在了,卡拉ok怎么做下去?耀辉要当兵哩!”

    “我来做!”小仪沉默数秒,下定决心。

    “不过”旺福犹豫挣扎:“我甲你二伯讲好了。”

    小仪瞪着她父亲,从一数到十才缓缓开口:“我去跟阿嬷说!”

    “放心!阿嬷还未死,不会让你吃亏的。”奶奶安慰她道:“没娘的孩子还有阿嬷可以当靠山,看谁敢动你。”

    卡拉ok的店址是祖产,老奶奶大权在握,一言九鼎。

    悻然松手的伯父十分不满,冷眼旁观:没有了福婶,才十九岁的佩仪要怎样独撑全场?心生不快的伯父们即使有应酬,也不愿到侄女的卡拉ok店捧场。连原本常去捧场的朋友也在他们的劝阻下跳槽到别处。

    刚开始两个月,生意一落千丈。小仪咬牙苦撑,请了两个小妹负责杂务,变更小舞台,增加五颜六色的灯光效果,全心布置一个纯粹唱歌、聚会的温馨小店。

    小仪拚得很辛苦,精神的强悍韧度不觉压过乖巧的佩仪。

    顾客层也变了,少了那些成份复杂的客人,经过大家口耳相传,俨然成了年轻人的娱乐天地。

    佩仪所阅读的书籍派上用场。星座占卜、手相面相、血型分析、扑克牌算命将一些天真懵懂的少男少女唬得一愣一愣。

    现在回想起来,李佩仪实在不知道:当初自己是如何熬过这段日子。

    也许是母亲对她所说的气话一语成谶,让她一直有罪恶感,愧疚自己对母亲的忤逆;也许是自己将人生舞台的戏份扮演得过火,所以才能安然走过。

    李佩仪摇摇头,甩掉尘封已久的回忆。和陈翊德的一段情早已烟消云散,不再具有任何意义。

    是的!她振作起精神自勉:无论是挑衅也罢,游戏也好;我们可以跟他奉陪到底。

    绝对不再受一次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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