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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夜之中,岑华色慌不择路,发足狂奔。

    再怎么柔若无骨的美人,抱着跑上一阵,终有重逾千钧的时候。况且运古色踹正丹田的那记“虎履剑”不是闹着玩的,是存了杀人的心思,若非硬从“箧”中挤出的第三股劲力已是强弩之末,这脚便能了结他。

    岑华色咬在嘴里的血早已温凉,猛往鼻咽里窜着锈水似的浊臭,但抱胡媚世一路逃命,错过扭头吐唾的最佳时机,就这么咽落腹中又恶心得要命,正不知如何区处,脚下忽一踉跄,青年单膝跪地,没敢松手摔了佳人,乘势转头,连同满口涎津吐个干净。

    几将女郎放倒的姿势,令两人贴得更近,岑华色本以为她会说几句“小心点”之类的体己话,不料胡媚色并未睁眼,轻拍他胸膛:“别停,快……快走!”便不说话,俏脸霎白、柳眉微蹙,似忍受着极大的苦楚。

    岑华色缓过气来,发现腰腹间一片湿濡,女郎以“血火封”封住的创口在奔行间再度迸裂,除了持续失血的危险,不免沿途留下血迹,引来追兵。

    (麻烦……该死!)伤疲交迸,岑华色也不禁评估起独自逃生的可行性。但胡媚世令青年割舍不下的,除了美貌和媚入骨髓的纤白娇躯,还有外人不知晓的、玉霄派的惊人身家。

    这座“养颐家”据他调查,本是始兴庄龙方太爷的物业,自破土动工起算,前后修了十年不止,总有能再雕琢处,仿佛永远做不完。庄门上“养颐家”三字牌匾乃太爷手书,园中有山有水,借自远方,景入园中,处处都能见巧思;若非龙方太爷沉迷方术,举庄酿成惨变,此际应是太爷养老的所在。

    龙方本家没落后,物业纷纷脱手,远避尘嚣的“养颐家”荒废了好些年,甚至不在待处置的清单上,玉霄派从何得知,又是怎么买下来的,着实耐人寻味。但迎仙观香火鼎盛,码头市集发展得沸沸汤汤,半数有玉霄派的份额,据说鹿、胡二姝在执夷城还有多处酒楼食肆,身家委实惊人。

    师父得胡媚世青眼,说是“人财两得”半点也不夸张,胡二掌门出手就是这座广袤幽静的“养颐家”,哪怕被说什么屋藏什么的,岑华色也巴不得这等好事二度天降,狠砸自己一脑袋。

    但此际园邸的广袤,反成要命之处。

    他带胡媚世逃离主屋,下意识避开火光,哪儿黑便往哪儿逃,只消出了曲廊交夹的范畴,代表是一路向外的,届时再逾墙不迟。

    偏生自主屋延伸的八条曲廊,宛若八条旋飞的海蜇触手,曲廊和曲廊间所夹之的景,白日里瞧来是花巧百出,夜里却难辨西东,勉强抱胡媚世再跑一阵,忽听水声潺潺,拂面之风又湿又凉,一颗心沉到了谷底。

    ——不好!

    偌大的庄园中,只一个方向是没有院墙的。

    那爿小小飞崖悬空凸出,对正另一片小小的峭壁飞瀑,激泉飔面,令人心旷神怡。相连的曲廊次第收窄,直出崖外,以一座仅容两人对坐的小亭作结,名曰“泠水亭”;亭中的石案石墩,是从做为亭基的整块青石雕出,案上镌有纵横十九道的棋盘,终年都是湿漉漉的,洗得青石分外温润,甚是可人。

    岑华色到过泠水亭一次,师父与胡二掌门对坐亭中,他只能在亭外伺候着,但对面泉瀑的水汽喷溅而来,他在阶下站没多久面发皆湿,遑论亭内?师父却赶在女郎纱衫浸透前,找借口让他退下,留一俏婢在远处厢房听传,欲在亭内做什么,简直不言可喻。

    他曾幻想过无数次女郎肌透轻纱,在青石案上高高支起细直的腿儿,被师父肏得花枝乱颤;越想像不出她那冷漠高贵的脸蛋和嗓音,动情时是何等骚艳,越令青年兴奋不已,每回自渎总想着她射了一注又一注,恨不得掏空身子,全给了她。

    跑到泠水亭前形同无路,虽未量过崖深几许,料想也不会只有丈余高罢?

    仔细一想:只有此处无法由外部侵入,不曾发出火光或刀剑厮杀的声响,那是理所当然。

    岑华色懊恼不已,脚步慢下,胡媚世察觉有异,又轻推他胸膛道:“快……快走!”岑华色摇头道:“姐姐,前头没路啦,是泠水亭。你听见水声没有?”胡媚世把玉一般的小手搁他胸膛上,似欲抚平他的躁动不安,叹道:“那就没办法了。放我下来。”岑华色依言而为。

    她身上仅里了件乌氅,难掩胴体,露出氅布的雪肌便沾着鲜血依旧明艳无俦,倒不如说正是凄艳的血色,加倍烘托出女郎的曲线与雪肤。岑华色蓦地又冒出她在亭中欲死欲仙的旖旎幻想,心跳加速。

    胡媚世一手压紧创口,甚至没打算稍掩氅襟,任由绝美的赤裸娇躯尽入青年眼帘,另一只凉滑玉手抚他面颊,喃喃道:“你本该同我一块儿走的。我提醒了你三次,可惜你不听。”

    岑华色被柔腻的肤触勾了魂去,总算清明未失,愕然回神:“……什么提醒?三……三次什么?”

    胡媚世眉眼倏凉,冷不防揪他襟领一转,嗤嗤几下破空声落,岑华色背门一阵激痛,已中数枚暗器。

    “啊!姐姐你————!”

    青年眦目欲裂,正欲挣扎,胡媚世曲肘顶胸,飞快转向,以其背门挡下接连射至的袖箭,觑准林间黑影将出,按在腹间的左手捏碎最后一枚“血火封”,把迸发高热的火球塞进岑华色嘴里,一把将他推了出去。

    柳玉骨等在兑换之间所换的“碎心箭”机弩,蓝图出自“猿臂飞燕门”,巴掌大小的机关弩一次装填,能发五枚两寸长的箭钉,绞紧的机簧之力十分凶猛,一丈内是致命杀器。从她们也换了另一种名为“蝎蛇五步终”的箭毒来看,四姝之箭肯定是淬了毒的。

    烈火灼喉,岑华色手足狂舞,随即七窍喷火,头颅被倒卷而出的火舌吞噬;踉跄嘶嚎的凄厉模样,连追兵也神为之夺,柳玉蒸惊叫窜逃,唯恐被满头恶火的鬼怪所攫,一旁的海棠、玉簪二姝驻足怔望,俏脸刹白。

    胡媚世伤势沉重,已受不住第二枚“血火封”,索性以岑华色阻挡追兵,趁其不备,奋力爬上亭阶,腰腿却被两枚弩箭射中,忍痛缩到青石墩后,堪堪避过了原本照准背心的第三枚。

    “别发愣!”柳玉骨一剑斩落岑华色的火焰头颅,余势所及,火鞠似的脑袋远远旋出,断首处鲜血狂喷,被远处瀑布的激泉水风兜头一浇,仿佛下起血雨,溅得众姝满身殷红。“今夜任务若失败了,你们还想有活路么?”

    海棠、玉簪如梦初醒,再不犹豫,径往泠水亭扑去。

    忽听一人叫道:“姐……那大师傅呢?你也要杀么?”喑哑间隐带哭音,正是其妹柳玉蒸。柳玉骨一脚将残尸踹倒,冷冷道:“活着回去,你才能想这事。任务失败,死于此间,就什么都不必想了。”

    从海棠杀死玉茗,到姐姐对二师傅痛下杀手,一路所累积的巨大压力和迷惘此时全成了不满,一股脑儿爆发开来,柳玉蒸正欲辩驳,蓦地头顶一团乌影挟香风掠过,亭前海棠、玉簪闻声回头,却被来人掌劈足勾,接连摔飞出去,快到不及看清她是如何出手。

    柳玉骨寒着脸迎敌,那人松脱与破魂甲相连的钩索,从背门解下子母双剑,连剑带鞘换过几招,随手一架,柳玉骨的双剑便难进分许,也抽不回;云开月来,映出一张绝俗艳容,柳玉骨一凛:“是你……应风色的女人!”

    来者正是鹿希色。她晚于柳家姐妹离开主屋,轻功却比她们高明,中途抽身办了点事,总算在泠水亭前赶上。听得柳玉骨之言,唇勾微扬:“按这说法儿,你便是龙大方的女人?”

    柳玉骨眉眼一狞,不知是觉得“龙大方”三字大有贬意,还是被当成龙方飓色的附属品,心生不满,切齿道:“……让开!”

    “凭本事啊。”鹿希色淡道:“还是你就这点本事?”

    “你们这些奇宫弟子,总以为自己最强,好勇斗狠,以力服人,却不知有种本事,叫‘众志成城’!”

    柳玉骨忽然一笑,直是明艳不可方物,双剑微转,雕錾精巧的鸾凤剑格骤然弹出一爪,牢牢箝住鹿希色的子母双剑;就在同一时间,海棠和玉簪一左一右,点足跃起,打算直接越过雕栏,扑入亭中!不受亭阶所囿,双姝距离分得极开,就算鹿希色拦下其中任一人,也决计阻止不了另一位,这份默契与临场判断委实令人击节赞赏。

    柳玉骨会在兵器目录里挑中这对凤首短剑,不仅仅是因为与她在“现实”中所用的青鸾双剑形制、分量相差仿佛,更是看上了剑格暗藏的爪形机关,一如那碎心箭机弩,只要是她觉得好用的器械,下一轮便是全员配置,以提升存活率。

    为充分驾驭这两根爪枝,她还换了部《十手谱》,钻研铁尺挡架路数,加上她人高马大,膂力不逊男子,便无机簧箝锁也不易挣脱。鹿希色与之角力,罕见地被推退两步,益发焦躁,暗提一口真气,并掌推挪运化,带动四柄长短剑器匡啷啷地一阵圈转,齐齐插入地面,使的正是《天仗风雷掌》的那式“雷风欲变”。

    刚柔倏转、浑无迟滞的奇诡变幻,直到剑尖入土,嗡嗡颤摇,柳玉骨都没能回过神。鹿希色小退半步,玉手连扬,身在半空的海、李双姝惊呼坠地,海棠捂着右臂,指缝间鲜血直流;李玉簪却是直挺挺摔落地面,差点痛晕过去,左大腿插了柄柳叶飞匕,血珠不沾,在月下闪着慑人寒芒。

    鹿希色右手食、中二指夹着第三柄薄匕,“唰!”直指起身复来的柳玉骨,青汪汪的匕尖距咽喉不过分许,能见雪肌上泛起连片娇悚。

    柳玉骨动也不动,眦目乜斜,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你待如何?”

    鹿希色其实不讨厌她,甚至有些欣赏——比起应风色以外的奇宫之人,柳玉骨明快果决,头脑清楚,做判断时不掺杂个人情绪;她杀胡媚世不管出于什么心情,首先是为了完成任务。功败垂成,其余都是空谈。

    可惜胡媚世不能死。

    今夜的降界彻底脱离了预定的计划,人、事、时、地……通通都不对,羽羊神不仅玩弄九渊使者,连同僚也一并坑害,它若不是发疯,便有不得不然的理由。它要杀的人身上必有答案。

    但燕无楼一定得死,鹿希色别无选择。此人须死于龙庭山外,不会有更好的机会了,剩下的只能寄望从胡媚世身上撬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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