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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芳洒在臂上,韩铁芳连说:“多谢多谢。恕我不能起来啦。”臂上洒了药,觉著一阵发凉,同时又觉著发湿,一滴一滴的,仿佛有雨点淋著似的,他一扭头,瞪著眼看去,病侠却敷完了药已经转过身去。韩铁芳臂既痛,身体又乏,少时店伙把茶饭送了进来,他都不想起来去吃。

    病侠亲自把面碗端过来,温和的说:“你吃点吧!赶了多半天的路,怎好不吃点东西呢?”筷子已挑起了似是要送在他的口中。

    韩铁芳这才使劲的坐起身来,拱手既不能,他只得点点头,说:“不敢当,不敢当,把面放在桌上,我这就吃。”

    病侠双手把碗放在一张小破桌上,并挑了一挑灯,韩铁芳叹息一声,就一脚登在炕上,一脚垂在炕沿下坐著。一只手拿著筷子,挑著面吃,另一只却赤裸著,不能够抬起来。病侠坐在他的对面也吃著面,吃了一两口就停住筷子,把眼仔细地打量著他的脸,并又问起来他的家世,说:“我们虽是萍水相逢,但也在一块这些日子啦,我救过你,你也救过我,可以说是患难之交了。我发了我的坏脾气,打了你一鞭子,你对我也毫无怨言,真可称是我的知己。我想到了新疆之后,我若病体不再重,或是我不死,我们颇可以深交一交”说到这里,他忽然一阵黯然。但又说:“只是我儿你似有一种难言之隐,你说话是河南口音,我听得出来,但你说你找黑山熊是为给你的叔父报仇,我却不大相信。”

    韩铁芳一笑,他这笑声之中挟著许多气忿和悲惨。嚼了嚼面咽下去,刚要说话,忽然病侠又说:“一个年青的人说话应当诚实,尤其不可对个老前辈说假话。”

    韩铁芳忽然停住筷子,发了半天的呆,他说:“其实就是说了出来也不要紧。我,我找黑山熊是为”他真的难以说得出口来。

    病侠拿眼睛直瞪著他,说:“据我猜,你找黑山熊,倒许是要为你的父亲的事?”

    韩铁芳用力把筷子向桌上一摔,摆手说:“休要再提起我的父亲!”

    病侠惊异著说:“为甚么?你父亲他是个甚么样的人?”

    韩铁芳忿忿地,声音不大的说:“他,是一个强盗。”

    病侠越发的惊异了,也放下筷于,走近了他的身,低声问说:“你怎么晓得他是个绿林人呢?他是哪一路的豪杰呢?他的真名字叫甚么?在洛阳住的就是你的父亲吗?抑或?”

    韩铁芳叹了口气,说:“前辈你既这样的关心我,我也不便再瞒著你了。本来我不是愿意瞒人,是我,真羞于说出口来。我的父亲其实是江湖大盗,负义的小人,柳穿鱼韩文佩。”

    病侠摇了摇头,说:“我走江湖多年,并没听说过此人的姓名!”

    韩铁芳面色忿忿,且有些惭愧,就接著说:“他的武艺原不甚高强,只不过有些蛮力,心肠很毒辣罢了,他并非我的生父,我听我的母亲,其实那也不是我的生母,她临死时才对我说,我原是官宦人家所生,我的生父现在是否还活著?当初是任甚么官?我也不详细知道。我只晓得我本姓方,我的母亲是方二太太,于十九年前在祁连山为恶盗黑山熊所掳去。”

    病侠听了这话,不由神色一变,继而听韩铁芳往下去说,韩铁芳索性躺在炕上,把他的家世,及学习武艺的经过,散资出游的原因,一件一件,详详细细的说了一遍,除了没说当年常出入于琵琶巷,结识妓女蝴蝶红,因为怕病侠耻笑他年青荒唐,也没说自己娶过妻,夫妇不合,因为那是他生平的一件憾事,不愿跟人提起。他激昂慷慨,有时要跳叫起来,是说到了黑山熊;有时又要痛哭流涕,是说到了方二太太。然而那病侠一听到方二太太,他却像是有些忿忿似的,他说:“据我想,那方二太太,你可以不必去认她了,她是一位官太太,为韩文佩所霸占之时,她就没有一点志气,她不会那时就死吗?后来她又跟了黑山熊,假若她现在仍然活著,那也有一十九年了,这种苟且贪生,不识羞耻的妇人,你何必还一定认她作为母亲?”

    韩铁芳说:“但她究竟是我的生身母亲,一个妇人之身,不幸落于强人之手,也总算是可怜。”

    病侠冷冷地说:“可怜?我看她倒有些可恨!你说她无拳无里,但我看她的心比蝎蛇还狠!”

    韩铁芳听了这句话,不由得有些惊诧,瞪眼看着病侠,见病侠的脸上浮满了恨意,又说:“我看她一定是个坏人,不然不会甘心从贼!”

    韩铁芳听人侮辱自己的母亲,虽然有点气忿,但也十分惭愧,他把病侠看了半天,蓦然问道:“我的话都已一字不瞒的告诉了前辈,但前辈究竟是否玉娇龙女侠?我愿前辈也别瞒我!”

    病侠听了愈发变色,说:“你把我看成了女子,那就从根本错了!玉娇龙,”他慨然地说:“十年前我倒跟她见过几面,她的为人我也深知,外人所传说甚么甚么,那完全不对,那都是被她打过的一些江湖狗贼所造出的谣言。她,武艺是不必提,为人却极好,真是个刚强的、清白的女子,她的身世很可怜”说到这里,忽然咳嗽了起来。

    韩铁芳坐起身来又问道:“那么,前辈你可晓得玉娇龙女侠现在何处吗?”

    病侠一面咳嗽著,一面摆手,声音断断续续,似哭一般的说:“我多年不见她了,我不知她在何处,我想她也许不在这人间了。”说毕,便头向里侧卧,依然不住的咳嗽,身子并且抽搐得很厉害。

    此时,韩铁芳的心里也惹起了许多愁烦。店中的人还都没睡,谈笑声,和大声喊叫店伙之声,十分的杂乱。韩铁芳虽躺下了,但臂伤很痛,这种杂乱的声音,扰得他不能入睡。忽然又不知从哪里发出一种弦索之声,嘈嘈切切地,好像是谁在弹著琵琶。韩铁芳是精于此道的,他不由得细心去听,他听出来这不是琵琶,却是月琴,或者是这伊凉道上一种别的乐器,他想起来胡笳,唐诗上说:“蔡友昔造胡笳声,一弹一十有八拍,胡人落泪沾边草,汉使断肠对归客”那一段是描写边塞音乐的情景,十分凄凉。想到身旁这个病侠,且不管他是玉娇龙不是,但自己是已决定跟他一同往新疆去了,那新疆究竟是个怎样的地方呢?恐怕未必如病侠所说的那样好吧?

    此时月琴声弹得更是柔细宛转,真是如泣如诉,如恕如慕。他又不禁想起蝴蝶红,暗暗地叹了口气。少顷,这月琴声将他催入睡乡,但半夜里又被病侠的咳嗽之声吵醒,他听得心里实在不忍,就下了炕,倒了一碗凉茶送给病侠去喝,病侠就躺著接过来喝了两口,一点也不客气,就像个老人家似的。韩铁芳也不在意,依然倒身去睡,不觉天已亮,醒来时儿病侠已经坐起来,换好了一身干净的衣服,韩铁芳看见自己肾上又敷了一层新药,可不知病侠是在甚么时候给他敷上的,他心中越发的感激。

    病侠忽又问他说:“臂上还疼吗?要疼就在这儿再歇一天好不好?”

    韩铁芳却微微地笑,摇头说:“不要紧!假若新疆能即时赶到,这时候叫我到新疆去也行。我现在心急似火。说实话,我恨不得马上就到新疆,见著前辈所说的那位豪杰,因为我报仇之事,本不想求人帮助,可是如今我确实已自认武艺不及他人,前辈如此身躯,我不敢多烦,但前辈所说的那位豪杰,他如果肯东来助我报仇救母,我对他的厚情,终身不敢忘记!”

    病侠说:“我看你对于你那没志气的母亲,也不必怎么念挂她了!”

    韩铁芳摇头说:“那怎可以?乌鸦尚且反哺,恙羊尚且跪乳,为人岂能忘了他的母亲?莫说我母亲还是不幸落于贼手,就是她真的是盗妇,难道我还能不认她?”

    病侠听了,突然变色,嘴唇有点动,仿佛要说话似的,可是没有说出来。

    韩铁芳又说:“儿子对于母亲,应当原谅母亲的难处,除非是私生孩子没法相认,否则无论如何,儿子也得见见他的母亲的,即使别人晓得了,也不能够笑话!”

    病侠的脸色忽又一变,竟簌簌地落下眼泪来了,说:“你说的话,今我很难受!就这样吧!我们快走到新疆,我命我那个亲近人跟你在一块,你照拂他,他替你报仇。”

    韩铁芳奋然下了炕,说:“前辈你这样病重尚能走路,难道我这点伤就走不动了吗?”

    病侠也笑着说:“好,咱们吃一些饭就走好不好?”

    韩铁芳点点头,遂就喊叫店家,打水盥漱,又叫了菜饭吃,韩铁芳也换了一身衣服,在病侠的面前,他亲自将那块红罗珍重地收在身边,然后叫店家备马。

    病侠付过了店资,二人便一同出门,上马又往西去。

    今天天气不好,阴云满天,可是颇为凉爽,二人的马都驰得很快。病侠虽仍时常勒住马咳嗽,但他只要咳嗽止住,就挥鞭疾走,精神十分的兴奋。当日就赶到了古浪关,次日傍午来到了武威凉州,凉州这地方是北凭沙漠、南望雪山,东西峡道尤为险峻。

    病侠带著韩铁芳到了南关,找了一个临街搭著席棚的饭铺用饭,他匆匆地吃完了,却叫韩铁芳在此坐候,他步行著进城去了。韩铁芳也愿意多歇一会,借了铺子里的一柄蒲扇摇著,这席棚下的饭客很多,而苍蝇更多,眼前大道上的车马和用两只骤子架著的一顶小轿.本地人所谓之“驾窝子”的东西,更是往来不断。尘上时时的扬起,如同烟幕一般,而南面那魏然的山顶,不知是浮云还是积云,山顶上有一层很显著的白色。

    韩铁芳向这饭铺的伙计问了问,伙计就指著说:“那是祁连山,我们叫它为老虎山。山里出金子,产药材,豹狼虎豹全都不少。”韩铁芳眼睛直直地向那出去望,想着母亲方二太太就在那一带受苦,而自己路过这里,却不能急速去救,岂不羞惭?他手摸著宝剑,低下头又叹了口气。

    待了半天,病侠方才回来,韩铁芳就问说:“前辈到城里做甚么去了?”

    病侠很懊丧地说:“我去找一个故人,那个人早先在府衙门作书吏,我现在一打听,他早已调任了,下落也不明,生死也不知。”接著又慨叹著说:“人世变得真快。”于是收拾行李,备好马匹,离开凉川又往西去。

    甘凉道上是越走越为荒凉,田地多半是受了祁连山的山水所冲,铺满了拳头大的石子,真是贫瘠极了,无法耕种。沿路所见的村民,没有一个穿整齐衣棠的,十五六岁的姑娘尚皆赤身裸体,无有衣裤。韩铁芳观之不禁慨然,后悔当初把家财散尽,不然也可以施放济助这些贫民。可是他见病侠倒是把些铜钱和碎银随手扔给人,毫无吝啬的样子,他心中就对病侠益为钦佩。

    走过了永昌县,天色愈为阴沉,渐渐潇潇地洒下来大雨,南头的雪山,北边连绵不断的长城,都笼在浓雾里。路上的行人也渐稀少,他们的马蹄声也为雨声所淹没,身上也都被淋湿了。韩铁芳从后面看见病侠的衣服已经全贴在身上,愈显得他骨瘦如柴,就很关心,大声喊著说:“我们赶紧找个地方先歇一歇吧!天色也不早了,两下得这样的大,”

    那病侠却似没有听见他的话,依然在前紧紧挥鞭飞奔,雨丝击著他的头发和身子,他的鞍旁宝剑都向下流水,这时他也不咳嗽了,如同一只雾中的飞龙,向前腾空而行。韩铁芳也没法子,只是喘气,臂上的伤痕被雨水浸得又疼起来,他的脸也往下流水,两眼都被淹得难以睁开,他勉强著向前走,他的马落在病侠后面很远。又走了多时,雨下得愈大,天色渐渐的昏黑了,到了永昌县西的水泉驿,方才找了店歇下。

    因为这里是个小镇,路上的客人都被雨截留在别的地方了,这里的店房虽小,房屋却多半闲著,病侠跟韩铁芳各自找了一间房子住下。韩铁芳又换了一身半干的衣服,吃完了饭,就躺在炕上歇息,可是病侠又走到他的屋里来,给他的臂上数了一些药。韩铁芳连声称谢,心想着自己幼时孤苦,长大成人之后,也未有闺房之乐,算来对自己关怀体贴的人,除了亡故的秦氐,就是这位病侠了。

    雨声在窗外直响了一夜,病侠在隔壁也直咳嗽丁一夜。韩铁芳的臂又痛又寒,一夜也未得安眠。次日,雨尚未住,病侠咳嗽得更加厉害,他主张在此歇息一天,韩铁芳就在他的屋里,除了给自己的臂上敷药,便殷勤伺候病侠的茶水。

    小镇阴雨,十分的愁人。到第三天,雨才停止,病侠却更病体难支,然而他奋发著、勉强著,一定要往下走,当日双马再往西行,越行越紧,傍晚时宿于安乐镇,次日上午就绕过了甘州,直到高台县方才歇宿。过甘州腋城的时候,病侠的神色就颇为凄惨,韩铁芳见他有一次几乎失鉴堕马。在高台一宿之后,次晨星月未落,便又往西走去,午饭就在肃州酒泉县内用的,饭毕即出了嘉峭关。

    此时,他们已把万里长城遗在背后,马蹄向前踏著,越走越荒凉,黄昏时,就赶到了玉门关,韩铁芳以为玉门关就在这里,一出了关门就是新疆了,但却听病侠说:“这里只是县城,玉门关的关隘还在敦煌之西,离此尚有百余里。但是出了玉门关,还得绕黑海子,甜水泉,才能到新疆呢。”

    韩铁芳觉得新疆那个地方可真远,虽非海角,也是天涯,真不由得有些懒啦。病侠虽然一天比一天消瘦、苍白,病得愈加厉害,但是他的精神却更旺盛,就仿佛是一个流落他乡的人一旦快要回到他的家里那样高兴,他的那匹马也很怪,一到这里,蹄子踏上了这荒凉的铺满黑沙的地上。却更像飞能做的了,韩铁旁的乌烟豹倒不行了,简直疲惫得要趴下。

    当走到安西州,次日宿于敦煌县,一进了旅店,病侠却又连声的长叹,吃饭以后,韩铁芳听他口

    中自己捞叨著,说甚么:“十九年前”又说:“宝剑自玩,花月自赏,勿与他人,徘徊惆怅。心应如刀,智应如水,森严明澈,不为俗累”

    韩铁芳既生疑、又好笑,以为这病侠还是个有很多牢骚的诗人呢。好好歇了一夜,次日午后就走出了玉门关。初夏的天气,不料此地竟很冷,有一群拉骆驼的人都笑着嚷著由地下拣了碎石头,打那关门口的一块兀立的大石。韩铁芳觉得很奇怪,刚要向病侠询问,病侠在马上急急地挥鞭,催他说:“走吧!快走吧!”

    韩铁芳只得又催著马赶上,回首笑指著那块倒楣的大石头,问病侠说:“那些人是怎么回事!何必要打那块大石头呢?”病侠摇了摇头,又咳嗽,马却行得更急,并不答话。

    韩铁芳真觉得有些神秘了,而向四下看去,只见树木极少,北边是一片黑色的沙地,一望无边。

    南边是碧绿的草原,也跟海似的那么浩荡宽广。而西北角有一条宽长的曲线,银光灿烂,高浮于空隙,说它是云、却又不见飘荡,说它是山,可四周皆是蔚蓝的天色。韩铁芳又不由得要问了,而这次病侠却回答他说:“那就是天山,山顶上有常年不化的雪。”

    韩铁芳觉得这真是奇景,但越走奇景越多,草原里有些白色的,远望着像是馒头又像是坟似的东西,有一缕缕的炊烟从那边散出。

    韩铁芳又觉得奇怪,但病侠已看出他的神色来了,不等他问,就告诉他说:“那是“蒙古包””

    韩铁芳也不晓得蒙古包是其么。再走路越旷阔,并且这不像是正经的驿路,而是一条偏路,除了遇见三个骑著骆驼,这么热的天还穿著大皮袄的,抽著旱烟袋的人之外,就只见天空盘旋著无数只恶雕,嗤嗤的怪叫,看那样子像能将人马都由地上抓走,真可怕。而草地里一种跳著像小鹿似的没有椅角的东西,也是成群无数,韩铁芳又向前看看,真不知走到哪里才算尽头,何处才是病侠的家,才能见看那位少年豪杰,也许是个人事不知的愣小于。他也顾不得再说话了,只是跟著走。

    到傍晚时,由病侠领著他穿走过草原,继继地行走,来到了一个沙土坡的后面,居然在这里看见了一片土墙,两间小土屋。屋里点著灯,比黄豆还大,昏黑得令韩铁芳想起在洛阳时瘦老鸦的那个“鬼洞子”二人下了马,病侠就先咳嗽。韩铁芳向屋里看去,就见屋里挤满了十多个人,屋子后面还有个圈,里面大概是停留骆驼跟马的地方。病侠咳嗽完了之后,就一边喘着气,一边走近那个窗前,同里面说了一句话。

    韩铁芳因为只顾了看着这个地方纳闷,却也没听清楚他所说的是其么话。里边大概有人答覆了一句,病侠可就立时生起气来,拿鞭杆击著窗户怒喊说:“不行!不行!”他的那窄而哑的喊声,真叫韩铁芳听了都有点害怕,把里边的一个人也吓得赶紧跑了出来,这人是矮个子,很老,赤著脊背,说话是山陕一带的口音,连说:“别生气!别生气!老爷!大王!你听我说!这回同不得上次你来的时候,那天天还早,没有这么多人,这回天晚了,你老人家进屋来也是受苦。”

    病侠依然生气说:“别费话!你给我地方就是。”

    店主人说:“腾地方行。”

    向屋里说著:“腾腾地方!”又说两三种别的话,说了一阵,里面乱纷纷说话的一些客人们,一听这店主说的话,就仿佛接受了命令似的,立时乱纷纷的让地方。

    韩铁芳把马匹俱交给了那店家牵往后圈去,此时他的胳臂已然不怎么痛了,耳朵更早好了,但身体觉得很热。他挟著病侠和他的一共两口宝剑,两只包裹,还不禁吁吁气喘着。向病侠说:“屋里的人太多,挤得太熬了!我想咱们还不如叫店家找张席来,铺在地下,就在外面歇息吧!”

    病侠却向他摆手,说:“在外边不行!你看屋里那些人,难道都不怕热?但是他们全都不敢在外面睡。”言时的态度似是非常严重,倒使韩铁芳很惊讶。

    随病侠进了屋,只觉得一股秽气扑耆鼻子,更为气闷。土壁上那盏灯光,如眯著一只小眼睛,看墙角蹲著的地下卧著的,是些种族不同的人,有的光著脊背,头上可缠著白布,有的又穿著大皮袄。

    他们说著不同的言语,吃著他们自己带的干粮,有奶油饼,有羊腿,喝著冒热气的红茶。其中也有汉人吃著馒头咸菜,但齐都直著眼睛扬著头,看着病侠跟韩铁芳。靠墙有他们给腾出来的一块地方,将将够坐得下两个人。那店家抱来了一些干草洒在地下,韩铁芳就只好随著病侠坐下,觉得非常不舒服,低头再看看别的人,有的是坐在自备的毡上,有的带著铺盖卷,都比他们两人强。

    店家手指著病侠,拿番话又说了一大遍,仿佛向众人介绍似的,那些人听了都像吃惊的样子,嘴里说著也不知是其么话,纷纷地向旁边去躲,立时就把他们这块地方让得更宽了。病侠此时咳嗽甚剧,他听见了店家的话,又要发脾气,但却没有力量再嚷嚷了。他只靠著墙,宝剑就放在他的膝盖上,他微微闭著眼,不住喘息。

    韩铁芳两眼惊异的不住东瞧西望,别人说的话他听不懂,幸亏他身边坐的是一个汉人,年有四十来岁,穿著一身白裤挂,辫子盘在头顶上,旁边放音两只包袱,里面似是货物,这个人看了看韩铁芳,就笑了笑,把他眼前的一个小茶壶拿起来,说:“请喝吧!”韩铁芳摆手说声:“谢谢,我不喝!”这个人却执意的让他。韩铁芳只得接过小茶壶儿来喝了一口,觉得又苦又酸,不知泡的是其么茶叶,真不好喝,但是他此时十分的口渴,就咕嘟咕嘟连喝了三匹口,把一个小壶都快喝尽了,他才赶紧放下拱手道谢,又问这个人贵姓,是作甚么生意的?这人答道:“姓徐,汉中人,常往来新疆贩卖茶叶,卖给此地的蒙古人。在这件买卖已二十多年啦,南疆北疆的地方,差不多我全部走遍啦。蒙古话缠头话哈萨克的话,我也全部都会说,各地方的人我也认识得不少。”努努嘴又悄声儿说:“老哥!你今天随来的这位可真是个了不起的人呀!沙漠龙,春大王爷,南疆北疆几千里,何人不晓?”

    韩铁芳听了,又吓了一跳,赶紧扭头看看,见病侠阖目倚墙而卧,似是睡了又似是死了。韩铁芳这时才明白这屋子里的人为甚么这样惊慌,立时就给腾出地方,原来都是因为病侠的名头太大,这么一个人,如今虽然奄奄待毙,但他早先在沙漠之中,草原之上,不定是如何的横行,作过如何轰轰烈烈的事情呢!

    因为“沙漠龙”三个字,便又猜著他必定是玉娇龙。于是就悄悄地与这姓徐的人说:“我是由河南跟随他来的,我们两人早先并不相识,到底他是个男人还是个女人,你知道吗?”他的脸距离著姓徐的耳朵不过一寸,而这姓徐的却连连摇头,把耳朵都撞在他的嘴上了,又把嘴对著他的耳朵,说:“这件事情我可不知道!我在白龙堆里就见过他两次,他可都是这个打扮,他还有一个”

    韩铁芳正待倾耳往下去听,忽然见那病侠把眼睛睁开了,他的双目一睁开就像比那壁问的灯还亮,吓得徐客人赶紧把小茶壶又放在嘴边,装作没事人似的。韩铁芳既是惭愧又具惊慌,此时店家又走进来,端著一锅热气腾腾的水,他给一些人来砌茶,嘴里不断地说著番话,神态也十分的紧张。那些番人听了,都个个色变,有的还跪在地下膜拜,以掌抚胸,口中咕嘟咕嘟的念著经咒。

    韩铁芳察觉出来事情有异,惊异得要立起来。徐客人却从容镇定地微微摆手,喝著壶里新沏的热茶,悄声儿说:“不要紧!未见得就有事。这边有你的这个伴儿,咱说不必怕!”

    韩铁芳直眉瞪眼的问他说:“到底这地方有甚么事呢?”

    徐客人指著那店主人说:“你没听他刚才说吗?店家说请快点喝茶,不要作声。待会就要熄了灯,关上门了。”韩铁芳说:“这有甚么值得惊慌的呢?”

    徐客人说:“这地方本来叫作销魂岭。”

    韩铁芳一听,觉著这个名称有些凄惨的意味,徐客人说:“北边通哈拉池,东南角儿就是阳关。”韩铁芳蓦然想起唐诗上“西出阳关无故人”那苍凉的诗句。

    徐客人又说:“早先这是一个出兵打仗的地方,直到现在,还夜夜闹鬼,还有狼,一群一群的常从这儿过,一不谨慎就得被它们吃了。近来还有一批强盗,首领名半截山,这个半截山比二十年前新疆的大响马半天云还要凶得厉害。”

    韩铁芳听了,自觉得除了狼群有点可怕,其余的鬼跟强盗,都不足畏惧。此时有两个十来岁的孩子,都光著屁股一身泥土进了屋里来,看那样子好像是店主人的儿子,又像是伙计,店主人把两扇门关严,壁间的灯也吹灭了,屋里跟屋外已一样的漆黑,一切的声音俱皆宁息,只有远处仿佛风吹油草之声,如涛声似的,虽没有那么猛烈,却比那尤为严肃可怕。

    少时,旁边已有人打了鼾,病侠也就咳嗽了一阵,徐客人又在韩铁芳耳畔悄声说:“这个地方,轻易没有人敢走,可是要过白龙堆跟孔雀海,又非得走这鬼地方不可!只有这段路近便。你看今天住的都是一些作小生意的,大商人都宁可走阳关大道,绕远儿走,也不肯走这儿。今天在这儿的只是店家、两个伙计跟我这几个汉人。你跟你那个伙伴走,准保万无一失。要只是你一个人,那,告诉你,我都得劝你赶紧回去,你想我,哈萨克、索伦、锡伯,无论甚么话我都会说,从十八岁就跟爹走这段路作买卖,有很多人认识我,饶这样可还不行呢!这些年我赚的银钱也不少,可是前年在白龙堆边,就被半截山劫了个精光。要不然,我早就回家享福去啦!谁他娘的还愿意到这儿来!”

    韩铁芳就问:“那么这个店家呢,他们不怕吗?”

    徐客人说:“店家他比咱们阔得多!咱们由东边来,这儿也可说是末一家店房了。你再往西走就连一间土房也难看见了。”又更压低一点声音说:“他就跟半截山那些人勾,不然他的店在这儿也开不住。你别看他吹灯关门,他只是怕狼,他并不怕贼跟鬼。今天这屋里没有有钱的人还不要紧,要是有个腰里带金子的,你看吧,半截山早就来啦。再说他又认识你那个伙伴,他一定不敢。”

    韩铁芳听了,心中越发纳闷,就又问说:“我这个朋友,我对他实在有些怀疑。我知道他是个好人,他是一位大侠客,但他究竟是怎么个人呢?他又不肯对我实说,我也不敢问他,老兄,你一定知道他的来历,可以告诉我吗?”又说:“他这时一定睡了,你悄悄告诉我,他决不会听见。”徐客人却都闭嘴再也不发一句话了。

    韩铁芳自然也不能再问,然而事情闷得他真发急,这小屋子他恨不得用宝剑把它拆了,自己真不信这里是人间,自己一定是作梦了、见鬼了。从洛阳出来的时候,他哪会想到竟来到这儿呢?他睡不著,他觉得这里的事情真令人气闷,而少时忽听见外面那猎猎的风声之中似乎有了些异声,像有一阵骤雨似的声音,答答地越来越紧,越来越真切,韩铁芳不由就挺起了腰来,侧耳向外细听。同时屋中也起了轻微的骚动。

    那店家惊慌慌的叫他那两小伙计,说:“不行!狗娃子你快开门去迎上他们吧,叫他们别来!今儿这里没有甚么油水。春大王爷我认识春大王爷,上回他就在这儿住,射死过大头鹿,别叫他们再来啦!快去拦住他们吧!别找倒霉!”

    狗娃子发抖的声音:“我怕出门遇著狼!”此时那一片马蹄声,已扑了来,火把的闪光也射到屋子里,并有许多人狂喊大笑,直如来了一大群恶狠似的。

    店主人趴著窗户向外面拿汉语说:“别来呀!这里有春大爷呀!”但外面那样的乱,谁能听得见?屋里一些人都齐惊起乱嚷,有的又念经,有的且大哭起来了。徐客人的牙也答答答紧地响,用手紧紧揪住了韩铁芳。

    韩铁芳却抽出了宝剑,奋然要站起,然而还没有等他站起来,那店家已哎哟一声趴在地下了,有一人从韩铁芳的身畔跳到那窗前。此时外面闪闪的火把之光照著这人纤细的身子和黄瘦的脸。火把已逼至了临近,忽听有两声人嚎马叫,一切的声音忽然又立时停止。外面,只有许多人许多马在喘吁的声音,但连喘吁的声音都像不敢大。屋中的一切人,除了韩铁芳之外,全跪伏在地下了。突然听见外面有人惨呼了一声:“哎哟!”连韩铁芳都吓了一个冷战。

    那火光摇摇的窗里站的是那位病侠,他手持小弩箭,向窗外斥声说:“滚!快滚!一齐都给我滚!浑蛋!好大的胆!还不听教训?滚!给我滚出这白龙堆!如若再遇到我的手下决不能绕!”外面是鸦雀无声,只听得许多马蹄踏踏的往后退,那窗户的火把的光也转了过去,依然一闪一闪的,可是听见有一个人大概是喊骂了一声,立时就又变为一声杀了人似的喊叫,群马惊驰,蹄声杂乱,如暴两倾盆而落,又如海啸、山坍,这一阵巨大的乱声,却越来越去远了,一切惭惭地归于宁静,窗外窗里更显得黑暗、森严。

    病侠这才一边咳嗽著,一边回到了他那墙角去坐著,别的人都喘过气来了,又杂乱的说话,有的大概是向病侠道谢,有的高声笑了起来,而那店主却不断地哼哼著,喊他屁股上的箭伤疼。

    徐客人也说:“我就猜著今天绝不要紧,虽说住在这儿不大稳定,可是必有贵人相救,因为我早就算好了我六爻神课啦!阿弥陀佛!幸亏幸亏!幸亏遇到春大王爷相救。不然我的妈呀!”

    病侠忽又极力制止住了他咳嗽,嘶声地喊道:“不要说!”又用番语说了一句,立时徐客人把话咽住,而别的人也都一齐把嘴闭住,连那店主也不敢再大声哼哼了,只有屋中的人出气入气之声。忽听窗外不远之处有人又惨呼:“救命呀!暧哟暧哟救命呀!将我身上的箭拔下去吧!”声音越来越弱。

    韩铁芳听得都觉著不忍,就说:“他虽然是个强盗,但何必叫他这样的受罪呢?不如我出去或是将他杀死,或是把他救进屋来!”说著,他刚要站起,却不料吧的一掌正打在他的脸上,病侠厉声道:“别人都怕我,独你不听我的话?”

    韩铁芳的左脸像火烧得一般的疼,咕咚一声就坐下了,心里著实气恼,认为这实在是侮辱了自己。

    病侠,甚么病侠?分明他就是在新疆大漠里比别的强盗都凶的一个强盗罢了。即使他真是玉娇龙,那玉娇能当年也必定是个行为不检、手段残酷的人,他把自己带到这绝地来,不定是安著甚么坏心呢!

    脸上越烧,心里就越气,恨不得当时就提剑牵马,深夜离开这里,与病侠决裂。

    突然,又觉得有一只瘦而凉的手触到了他的脸上。这手却是轻轻地、柔和地抚摸著他,他倒觉得怪痒痒的。自己发气不语,忽然见病侠那只胳臂竟搭在他的肩上了,并且紧紧楼著他,他不由十分的生疑,心跳,想要将病侠推开,却又推不开。他就正言厉色地说:“前辈你可不能这样!我不耐烦。

    你真正是谁,我不必细问了,我已知道你是一位大侠客,是这沙漠里的王爷,可是我韩铁芳,也是堂堂的男子”突然,更有怪异的事情发生了,儿病侠竟趴在他的肩上呜咽著哭,他直生平没受过这种滋味,又惊又疑,只觉得一滴一滴的眼泪都滚进了他的项脖里,他既无力将病侠推开,可又真有些受不了。他就怒喊一声:“前辈!你是甚么意思!有话可以对我细说呀!”病侠慢慢地将他放开了,又倚著墙儿咳嗽起来。

    韩铁芳也深深地缓了一口气,又向病侠说:“前辈!你我同行这许多日,你的脾气我已都知道了。你鞭打我,我都不生气,我年青力壮,我也尚能受得住。只是,你别再闷著我!你是否二十年前的女侠玉娇龙?你或是有其么未能办了之事,难言的隐情,都无妨跟我说。还有你要把我带到哪里去?你的家离此还有多远的路?你的那个亲近的人到底姓甚名谁?比我大还是比我年幼?他究竟愿意将来帮助我到祁连山不愿?这些事你又何必瞒著我呢?难道你还看我韩铁芳不是个正正经经的人?”

    言下他又不禁有些生气,静听著病侠的答覆,可是病侠只是咳嗽,接著咳嗽是一阵一阵的急喘。

    韩铁芳心中更是堵得慌,便长叹了一声,将身躺下,不料自己的头正撞著徐客人的头“崩”的一声,他赶紧说:“对不起!对不起!”

    徐客人捂著脑袋,直吸了半天的气才说:“好疼!好疼!可是,不要紧!不要紧!”韩铁芳在干草上,头正跟徐客人的嘴相对,徐客人就用极小的声见对他说:“那位春大王爷他的来历谁也弄不清。因为十几年来,大家只知道沙漠里有这么一个人,可是都不敢打听他的事,我倒略知一二,可是也不敢告诉你。刚才你跟他说的话,我也大概都听明白了,咱们汉中离著洛阳不远,可以说是老乡,依著我劝你,明儿你还是跟他分手,自己回自己家里去吧!

    往西,没法走了,白龙堆大沙漠就在面前,孔雀海那边净是哈萨克,简直没有一个汉人。这南疆又同不得迪化、伊犁,那边有衙门,有王法,这边,像你这么本本份份的人真不能走,跟著他也不行。这地方跟咱们东边完全两样。”

    韩铁芳又长长地叹了口气,心中实在犹疑不决,自己并不怕甚么强盗、鬼、狼,而是受不了这种神秘的气氛的压迫,心里太急得慌。再说,将来见了病侠的那个亲近人,那到底是怎么个人呀?要是人事不知,连一句话也不懂,或是大盗,纵使那人愿意跟我去报仇,我可也不敢领教。又想起病侠刚才流在自己身上的泪确实可疑,那确实是一种可怜的泪。好,等他明天病好了一点的时候,我非得叫他说真话不可,这样我是不能再忍耐了。病侠此时在旁边喘息,微咯,屋里的人又都打起了鼾声,气味更为难闻。而外面的那负伤惨呼的人也大约是死了,再不作声。夜风呼呼的吹著,景况愈为严肃。

    韩铁芳臂下压著宝剑,也不由得睡著了。

    次日,外面的光线由窗户射进来,将屋中的神秘恐怖的景象扫去了一半。店主人趴在墙边,獗著屁股直哼哼,像生了病一般,已经起不来了。两个小伙计忙著去开门,去给客人们烧水。客人们都向病侠来道谢,有的且跪著叩头,还有送礼物的,甚么干鳗头,乳油饼,砖茶,羊尾巴,小洋刀等等。

    病侠只接受了一些干粮和两个羊尾巴,一条牛皮口袋。然而他也拿出来碎银及小额的珊瑚珠送人,作为交换,他并不白要人家的东西。

    那徐客人也把店钱给了小伙计,背起了他的货色儿要走,并由包儿里取出来几样药品,甚么“万应锭”“狗皮膏”“冰片散”说:“往西边去没有药铺,有病就没法子治,送给你这药,防备看点。咱们后会有期!”韩铁芳连声道谢,徐客人拱拱手走了。其余别的客人也都各拿著自己的行李,抱著鞍鞯,先后出去,有的上马,有的骑骆驼,马在叫唤,骆驼铃铛在响,都走了。

    韩铁芳抖抖衣服上沾的干草,出了屋,走了十几步,只见青朗朗的天空,翠翠莹莹的远山,绿茫茫的大地,热腾腾的太阳,这无限旷野的风依然滚滚地吹来,挟著著草的气息,但也带著细砂。昨天受伤惨叫的强盗已然不见了。这么大的地面,除非有人来救,是决不会爬走的。韩铁芳打了一个冷战,心说:说不定昨夜这里真有野狼过去,拿受伤的强盗果腹啦吧?回首再看,两间上屋,后面一个圈牲口的地方,墙壁得倒比屋子还高,还另外开著一个树枝钉成的门儿,倒挺结实,在黄土墙上还拿黑灰写著:“君子老店,过路平安。”写得既没有别字,而且还整齐,可见这里也必时有汉族的读书人来往,这原不是多么荒僻的地方,自己新来到这里,所以看着一切都觉奇异,昨夜自己也是太胆小了,其实狼、强盗,又何处没有?自己若因此便畏缩,便想回去,岂不惹病侠轻视?何况,我还要到底看看他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此时那一个身材稍高一点的小伙计,光著屁股一身泥,瘦得跟个没毛的麻雀似的,睁著两只红烂的眼睛来望着他,问他:“走不走呀?你跟大王爷走不走呀?”韩铁芳真没料到病侠一走到这里竟成了大王爷,这个“大王爷”究竟是个尊称呢?还是由畏惧而生的对他的一种称呼呢?韩铁芳不由呆了一会儿,便点点头爽直地说:“走!我们这就走!你给我们备马去吧!”他回身又进了屋,此时屋中的气味倒不再那么难闻了,另一个小伙计吓得躲在门后边,那店主人在地下趴著直冲他叩头,诉说昨晚的那群强盗不是他勾来的,央求韩铁芳跟病侠说说情,临走的时候别要他的命。

    韩铁芳就向他摆手说:“你不要怕:我知道你在这地方开店谋生也是很难。我担保他绝不会杀你的。”又扭头去看病侠,他却突然吓了一跳,原来病侠更病得厉害了,他现在没有睡,眼睛却已无力睁开,他没有咳嗽,但不住的气喘,他那脸色真比黄蜡还要黄,头发也乱莲蓬的比地下铺的干草还乱。此时韩铁芳倒为难了,心说:看这样子,他今天一定不能够往下走了,但是若在这里再住一天,到晚间那半截出的贼众说不定要来此报仇,到时他病体难移,必然无力争斗,他一世英名若一旦毁于贼人之手,岂不可惜?而且我,单打单我倒不惧,以寡敌众我可实在不行。他皱了皱眉,便走过去,不敢大惊小怪,却很坦然地,带笑问说:“前辈你觉得现在怎样?昨晚因为那件事,大概你也没得休息,今天咱们不用走了吧?”

    病侠却奋力将双目睁开,微微地作出来一种苦笑,说:“在别处,我病成那样,都没怎么停一停,如今快到我的家了,难道我倒走不动了吗?”

    韩铁芳摇头说:“不是这样说!眼前大概就是沙漠地了,天又热,有病的人确实不该太勉强。”

    病侠却突然立起,一振双臂,显示出他还有无穷之力,他冷冷地发笑,说:“谁有病?我几时病过?沙漠,草原,你觉得难走吗?你可不知道我在十几岁的时候,就单身在这些地方闯荡了!”他发了一阵呆,紧咬著下嘴唇,微凝耆双目,似勾起了他苍茫的往事。接著,他又狠狠她笑了一声,跺跺脚,高声说:“走啊!快走,再赶三天的路就到我的家了,我那个亲近的人!”他又忽然带著一种诚恳的笑望着韩铁芳,伸手将韩铁芳的手拉著,亲热地说:“你一到了我家里,你就知道了,你一定很喜欢,你一定得谢谢我,我能叫你想不到。好孩子,备马去吧!”

    韩铁芳眼睛发直,心里莫明其妙,暗道:这是怎么回事呀?他脚步很慢地又走出了屋,叫声:“小伙计!把我们的马备好了吗?”身后却又听屋里发出不住的咳嗽,只是干嗽,简直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韩铁芳不由长叹了口气。

    那个光屁股的小伙计,此时已将两匹备好了的黑马牵出来了,还不住贼眉鼠眼的瞧着韩铁芳,他的心里或许以为韩铁芳也是个甚么大王呢,韩铁芳一见那匹病侠的黑马,与他的主人却完全相反,它走了这么多路,倒越来越健壮、越肥。高扬著头,抖著它那乌金一般的长尾,真像是一越就能越过这片广大的平原、无边的沙漠似的。相形之下,这是一匹千里驹,而那乌烟豹实在是一匹凡马。

    韩铁芳就想着,只要马能够往下走就行。人病,只要他不死,就不要紧。于是重到屋内,收拾行李。病侠才停住了咳嗽,却又向在地下趴著的店主人严厉地教训了一大顿话,因为他的声音发哑得太厉害了,韩铁芳也没顾得细听。就提了包袱、宝剑,和人家送的那一袋干粮,两只羊尾巴。又见病侠先拿那个空筒的牛皮袋叫小伙计去给他装水,韩铁芳一看,就明白了,晓得面前必有一大段沙漠,那里就许连一滴水也找不到,不然用得著这个吗?在门后边藏了半身的那个小伙计,接过去牛皮袋,他的身子发著颤抖走出屋去了。病侠却向店主人的眼前扔下了一大锭银子,店主人歪著屁股哼哼著不住道谢。病侠迈步走出了屋,韩铁芳在后面又细细观察,却看出他连迈步都很是吃力,身子并且发晃。

    走出了屋,他又不住咳嗽,韩铁芳又不胜替他担忧,就也出了屋,见病侠一边咳嗽,一边掏出碎银来给那两个小伙计,他的态度此时又是很和善的。

    两个小伙计的身上也没有地方装钱,就把钱放在地下,他们也不害怕了。就一齐高高兴兴地动手,同马上绑牛皮水袋,挂宝剑,放包袱,又往包袱里面塞羊尾巴。病侠已接过了鞭子,跨上了马,韩铁芳也扳鞍认镣,然而他仰面一看,见天色虽然蔚蓝,可是有两大片灰色的云朵在飘荡著,心中不由一动,就说:“哎呀!天上可有乌云,咱们不至于走在半路遇见雨吧?”两个光屁股的小伙计,也一齐仰著脸望天,都说:“雨倒许下不了,风可说不定要刮起来,你们两位大王爷打算往哪儿去呢?”

    韩铁芳皱皱眉,心里说:谁是大王爷?往哪儿去?我又怎能知道?此时病侠却已挥鞭走出去,韩铁芳只好也跨上了乌烟豹跟随。这地方倒极为平坦,两边没有田木,所以也不分路径,只是一片荒野,有的地方有短短的青草,有的地方却完全是黑色的细小沙砾,现在大概是一直向西走看了,那有著积雪浮云的天山仍在北方,前面的黑马,四蹄跷动如飞,越行越紧,韩铁芳急急挥鞭才使乌烟豹跟上,向前望着,路途极远,好容易走到尽头了,眼前却又展开一片更宽远的大地,走了半天,才遇著一队骆驼,那骆驼也都跟店里的那两个小伙计似的,周身的毛儿都快脱了,露著黑的内皮,是又高、又大、又瘦,十分的难看,驼铃叮楞当哪的响,仿佛是呻吟之声,拉骆驼的人披著皮袄,肩膀上挂著两只皮靴子,光著脚丫在地上走,嘴里叨著烟袋,喷著烟云,一霎时,骆驼队就落在他们的身后很远。

    两匹马走得更急,病侠在马上时时回头去著,他的那张脸忽然现出来一种粉红色,他虽仍是不住的咳嗽,马却一刻也不停,韩铁芳就向他笑了笑,高声喊著说:“前辈!你的这匹马真好!是在这沙地上走惯了吗?”病侠没回答,也许是没听见,马行愈疾,韩铁芳满头是汗,虽然紧咬著牙,但却不禁气喘吁吁,他转脸看看太阳,太阳已走到了乌云边,那几块乌云此时已堆得很厚,颜色也愈发黑,天色大概二至正午了。韩铁芳就想:也应当找个地方用午饭了,难道就这样一直走下去,永不歇息?

    他两旁看去,只觉得越走越荒凉,不但看不见一户人家,一个蒙古包,就连一个人,一只骆驼,一只鸟,一根草,也都肴不见了。地下的沙砾是越来越粗,天气也是越来越阴暗。北望天山已消失在云雾里,天地茫茫,连病侠都将马勒住,似乎他也不知应当往哪边走去才对。

    韩铁芳就趁这时候,连挥两鞭,来到了他的临近,问说:“怎么样?咱们已经走了这大半天了,人虽未疲,可是我这匹马已有些走不动了。我看天色也不大好,听说沙漠里时常起风,一起了风就可能迷路。前辈!你看一看方向,看哪边不远之处有市镇,咱们先去用午饭,歇息歇息好不好?”说话时他眼望着病侠,静待著回答。病侠的脸色却红中透白,胸部直喘,仿佛又要咳嗽,不能够立即回答。韩铁芳心里很是着急,不禁叹气,又说:“若是前辈你觉得不大舒适,就下马来歇一歇吧!其实我也并不是饿,只是”忽见病侠的嘴唇动了一动,但是声音太小,韩铁芳探著头也听不清。病侠面容黯然,微微叹了口气,把头摇摇,又挥鞭走去。

    韩铁芳无法,只得又跟著,此时沙漠的风就渐渐卷起来了,触到脸上很热,而且干燥,像是火炉的热气一般,韩铁芳倒希望这时候来一阵大雨。他身上的汗已浸透了青绸的短衫,额问的汗水不住往下流,沾到它的嘴上发咸。风势愈大,从南边吹来些沙子,都飕飕地打在他的脸上,很疼,因为以前风力尚弱,吹来的还不过是一些小沙子,现在风力猛了,连蚕豆大的石头子都像乱箭似的击来,他已经不能够睁眼,扭著头,那沙子可又直打他的后脑勺。同时,乌烟豹也连声长嘶著不往前走,他不知病侠此时怎么样,拿袖子遮著脸,向前望去,只见病侠已驰出了很远,同马场鞭,似在叫他。

    那风如万马齐奔来,更如大山崩颓,石屑纷落,天跟地已搅成了一个颜色,昏暗沉沉,如长夜之将临。韩铁芳认准了病侠的所在,把牙一咬,将眼紧闭,策马直进,只听病侠那尖细的声音说:“停!停!停!”他把眼睛一睁,见病侠运人带马齐在台风之中晃荡,如大海中的一片秋叶一般,同时见病侠的腰弯伏下去,趴在马上已经直不起来了。

    韩铁芳心中却抱怨著说:“何苦!你既然病得这样重,又不是没看出来将要起风,你又何苦逞强呢?”赶忙驰了过去,将乌烟豹靠住了他的马,伸手搀住了他的胳臂,然而不由吃了一惊,觉得他的胳臂真烫手,是又细又热,简直如烧红了的一条炭似的,分明他这时是发烧得厉害,病更重了。

    韩铁芳即刻跳下了马,伸起双臂将病侠连搀带抱的拖下了马,风这样的狂吼,然而他的紧紧喘息声却使韩铁芳听得非常之真切。韩铁芳就将他稳稳放在地下,令他坐著,自己却以身子为他遮著风,双手架著他的两臂,在他的耳边大声问道:“你觉得怎么样?难过得太厉害吗?”他睁著眼,看见病侠的瘦脸儿,虽然也有汗沾著沙子,然而却那般的娇红,简直如这狂风大漠之中开放了一朵春花似的。旁边的两匹马也都禁不住风,都趴在地上了。韩铁芳又赶紧将病侠挪到他的马旁,就将马作为他的一个遮风的影壁,而自己腾出了身子,匆匆地出马上去摘那牛皮口袋,但可惜又没有一个碗,真着急,他只得用一只手抽开牛皮袋的口儿,一手当作碗似的,接著水向病侠的口中灌去,病侠也张著口,就从韩铁旁的手中吞,没命的吞,同时,顺著韩铁芳的手指缝流下的水已湿了一片沙子,湿了病侠的衣服。

    他一连给病侠灌了三五口,病侠的身子就颓然倒了,头枕在马身上,马也不动一动,风砂如雨一般的直向马背,直向他的面上落去,韩铁芳这里洒了多半袋水,又赶紧他没法子,只好脱去了衣服将病侠的脸盖住,并且用双手按著衣服,大风把他这件衣裘吹得猎猎地响,如一面旗子似的,后来反倒飘不起来了,因为上面已经铺了一层浮沙。

    韩铁芳赤著背,觉著有无数的咬人的虫子直向他的身上撞,他的眼睛有时能够睁开,有时却又被沙迷住,流出许多眼泪,他将身子靠住了病侠,取了万应锭往病侠嘴里去塞,急急地问“还觉渴吗?你还觉得难受吗?前辈!”

    却听病侠微弱地发出来呻吟,忽然,又一挣扎,反将双臂紧紧地抱住韩铁芳,他的脸热得真像熨斗似的,他身体连连的颤抖、抽搐。

    韩铁芳急忙说道:“你不要这样,避过这一阵风就好了。”风这时刮得更大,沙子已将马肚子跟他们二人的脚全都埋在地里半截,这样再刮,建人带马都许活埋。而天地昏黑,浑然难分,耳边的巨响如雷鸣如涛吼,他们都不得不低下了头,闭上了眼,只留著一点呼吸忍耐著。

    过了许多时,忽听病侠也不知说了一句甚么话,韩铁芳才将眼睛睁开,便见病侠已把覆在脸上的那件衣棠扔开了,他披散著头发,脸有如金纸一般黄而发光,他刚说出:“铁芳你可知道吗?”突然他又痛苦地一皱眉,两只手紧紧地按胸,然而却没按住,一口鲜血就整整喷在韩铁芳胸脯上,血色惊人,冲得胸上的沙子直往下落,同时他的脸趴在韩铁芳的腿上,只吓得他一颗心都要迸出来,赶紧低下头,而病侠突又将脸儿扬起,脸上发上都沾著吐出来的鲜血,他似乎是挣死命一般的要说话,然而话还没有被韩铁芳听清楚,他又一大口血吐了出来。

    韩铁芳疾忙将他抱住,急说:“哎呀”忽然风力又猛,一大堆巨沙整个倒在他的头上和背上了,风声像一群恶鬼在号叫;天像坍塌下来,地也不像是地,不是宽阔的大地,简直是坟墓,是死人窟。韩铁芳想要以全身遮护佐病侠,愿以自己的性命,换病侠喘过来一口气,但,可惜!真叫韩铁芳痛心!他竟觉出病侠的呼吸是出气愈少,那一缕生命之丝竟是在这台风之中飘扬著,随时都可以被吹断。

    他惊慌极了,而身子却又不敢动一动,他将手抚著病侠的脸,觉得那沾著血液相无数沙尘的瘦颊,热度越来越低,渐渐发硬发凉,他又去摸病侠的胸口,打算试试他心脏的跳动,然而他的手却立时收缩回来,瞪大了眼睛一看,见病侠就趴在它的腿上连颤一颤也不能够了。他瞪大了眼睛瞪著这死人,并掠起了他的鬓发细看,见他的耳朵上扎著小孔,分明是戴坠子用的,再细看脚,倒确实是天足,并没经过缠裹,如今他才完完全全的明白,确确实实的认明了,这就是三十年前不可一世的女侠玉娇龙。

    他想起这样千金之躯,那样矫健的身手,出众的人才,如今竟落得这样收场,深为可叹。他又想自灵宝至此地,沿途二人肝胆相交,患难相助,这样的友情,世间实在少有,他不禁滚下泪来,又细细摸了摸病侠的腕脉,觉出都已停止,这样的盖世英雄、人间侠女是完了!可泣可歌的人生旅程是历尽了!

    韩铁芳叹息著,自己只是感慨,然而却忍不住热泪横流,他就发呆地坐著,一动也不动,如一块石头,而风沙却益发猛烈,天地益发凄惨,如此半天,风势才稍停,他才将身子动了动,咬著牙,使著力才从沙中拨出两条腿来,他的心却沉重得仍是如被沙埋著,他双手抱著病侠的尸体,他的泪含著沙粒歉歉地往下滚,他将尸体轻轻放在那匹马旁,那匹死去了主人的马忽然如怒龙似的自沙中站起,抖了抖它身上的沙子,昂首长嘶,其声甚悲,似是痛哭它的主人。而乌烟豹却仍在沙中卧著,像是被这阵风给刮得半死,韩铁芳先用件衣棠擦了擦自己满身的泪和沙,泥土和血汗。仍然把衣棠盖在尸体上,尸体的那凄惨的颜面,他实在不忍目睹。

    喘了口气,见北方一片黑,如刮风已台到那边去了,这里却乌云渐散,风也渐轻,阳光已将露出。他深深地悔恨,觉得从销魂岭动身之时,既料到将有大风,自己就应当劝阻她,若是在那店房里歇息,无论如何,她也不至于当天就死。他不禁连连跺脚叹气,四望天地茫茫,如今只剩下自己一人!病侠的尸体当然不能运走,然而若就地葬埋,这里沙漠无边,将来可叫她那个亲近的人怎么来寻找她的尸骨呢?而且这样的一位盖世奇侠,绝不可令她与草木同朽,无论如何得找个有标记的地方才可以将她葬埋。

    于是韩铁芳又坐在地下歇了一会,就决定了主意,决定自己虽不明新疆的路途、风俗跟言语,然而也决不东归,走遍天涯,也要访著死者的那亲近的人,无论那是个甚么人,生番也罢,盗贼也罢,自己也要领他来此看看病侠的尸骨,不望他到祁连山助自己救母复仇,但自己却要将病侠遗留的马匹和财物全部给他,而且病侠身后必有未了之事,自己必舍命帮她去做,以报知己之情,亡友之义。

    他就奋然立了起来,先将自己的包袱打开,换了一身衣棠穿在身上,另取出来一件白罗长衫,又走到尸体之前,掀开覆盖著的那件血汗的衣服,忽然看见了死人的左手中握看一物,是红色的,乍一看像血一般,待蹲下一看,才知是自己永远贴身携带的那块红罗,刚才大概是自己脱衣服之时,——不,不定是其么时候,就被病侠抓在手里了,她至死,那瘦手还把红罗拿得紧紧不放。韩铁芳忽然一惊,心说:莫非莫非她很知晓这块红罗的事?回想她过去对我的情形可也真可疑,她临终时又说:“铁芳!你可知道吗?”哎呀!是的,她是心里存著许多的话都要告诉我,可恨,病侠她不能高声说话,风又搅乱了我的听闻,死把她的隐衷全都带走了。

    韩铁芳不禁又叹了口气,就把她的手指轻轻分开,将红萝依然隐藏在自己的身畔,慢慢站起来,从牛皮袋内取水,将血汗的衣服蘸湿,半跪在地下,用那只没沾血的袖子细细地将死人的两只手和脸上的血迹灰尘全部拭净,他看出死人的娇美竟如十七八岁女子,而眉峰锁著哀愁,面带遗憾,两个乌黑的眸子虽已不动了,但仍似看着他。他心里默默地祝祷道:“我们总算是有缘,由萍水相逢而成莫逆,我一直将你送终。现在你放心吧!无论你身后有甚么未了之事,艰难之事,我决细细访明,尽力为你去办,你就瞑目吧!”

    他又连声磋叹,且拭著热泪将一件雪白的绸衣平铺于死尸之上,衬以四周的黑沙,十分显眼。他过去用力拉起那匹乌烟豹,又看看天色,见薄薄的阳光已自云中透出,现出一种金黄色,显然时间已不早了。忽然闻得空中有几声怪叫,韩铁芳仰脸看去,只见空中有三只恶雕,每只都有小鹿般大,展著巨大的黑翅,在天空盘旋,时时下望着那件铺在地上的白衣,它们似乎知道下面掩盖的是个死人,正可为他们的粮食。

    韩铁芳不禁大怒,想起病侠的行李中必有弩箭,他遂伸手去取,取出来那只小弩弓,装上尖锐的小箭,向天空连珠一般的射去,他的射技不大高明,连射四五箭,方见有一只恶雕斜著坠了下来,到了地上如半个大车轮,虽然带著箭,还不住的扑腾挣命,翅膀击得粗沙四溅,韩铁芳抽了宝剑奔过去,两三剑才将那只恶雕戮死,他的心中才稍稍宽松了一点。回转身儿那只包袱已掉在地上,他又过去检点了一番,拾起了一块块的银子,一锭锭的黄金,数了数目,仍然紧紧系在包里之内,决定要奉还她的亲人,无论自己困穷到甚么地步,也决不动用分毫。

    他重备两匹马的鞍鞯,又将尸体抱起,放在那匹马上,撕散了那件血衣,结成条带子,将尸体绊了两匝使她不至于掉下来。韩铁芳重又跨上了乌烟豹,一手挥鞭,另一只手就牵著那匹歇著尸体的马,蹄声缓缓地又向西走,愈走,天地愈旷,暮色也扑了上来,四下去望,连一点热火之光也没有,而天上也看不见星星,同时又马疲人乏,实在不能再往下走了,韩铁芳只得下了马,给两匹马喂了点水,却无处去找草料。他自己也就对著口袋把水喝了几口,拿出上午人家给的干粮啃著吃。又坐在地下歇了片时,见天色已经黑了,他就又将死尸解下,平放在地下,将两匹马栓在一起,并拿著弩箭,抽出了钢锋,来回走了走,心里想到了狼、鬼、跟强盗,自己决定在此一夜不睡,守卫著死尸。

    沙漠中的夜是荒凉而极为恐怖的,风虽不大,却仍然潇潇地响著,吹著沙砾在地下乱滚,似是有豺狼鬼怪扑来。到半夜风止天晴,群星齐现,闪闪地照著他的剑光,他在沙地上坐著歇息一会,刚觉著要睡,便又赶紧站起来,低头看见地上衣服裹着的死尸,竟如一条白石头似的。他耳边忆起来咳嗽之声,眼前重现了血腥之色。他的宝剑一夜末离手,却幸喜此时,大沙漠之中十分安静,直到天色发晓,两匹黑马都先后睡完了觉,抖动首站起来不住长嘶,大概是饿的。韩铁芳也打了个呵欠,看见死尸静静趴在那里,他又过去抱起来,放在马上,然后跨上了乌烟豹再走。虽然赤色的曙光就在背后,他知道是在往西走着了,却不知走至何处才是归宿,才是这位盖世奇侠、悲苦女子的埋骨之处。

    如此向下走了十余里,遍地的沙漠已都镀上了一层金色的阳光闪闪地发亮。忽然望见远远有绿色,他便大喜过望,紧紧地挥鞭,双马并行,踏沙疾走,又少时便来到那丛绿色的临近了。这里原来是三五棵柳树,下临池水约四亩,池水澄清,被晨风吹著微微泛起琏漪,而柳丝拂拂如美人之晨妆,居然也有小鸟儿在枝叶深处鸣叫著,且飞跳著。

    韩铁芳见此,心胸一快,忍不住笑耆说:“啊呀!原来这里还有这么个地方!真”他蓦然想起来,自己这话是说给谁听的呢?

    池边有些青草,他赶紧跳下马来,解下死尸,放两匹马先去吃草饮水,他又抱著死尸,低头看地,见一半是细小的沙砾,一半是湿润的泥土,他就心里想:这个地方好,大概这一片沙漠之中也只有这一点甘泉。有这几株柳树,池水必定不会干涸,樵夫也不会跑到这里来伐木。这里好,有树上的马儿可以给她解闷,又有标记,以后也可以来此寻找,或是吊祭她,我就在这里将她葬埋了吧。朋友,前辈,这四周荒沙,独具幽静而柳绿波清的地方,也是为你所喜的吧?

    他先将尸体放在地下,然后就提著宝剑找地方,找了半天,才在那棵料生著的最大的柳树之东,数了一数正正十九步,他为的是好记,因为自己离开生母是正正一十九年。这块地方是沙子与细土分野之处,更好记。他就将宝剑作为锄镐,弯著腰掀掘地下的沙砾和泥土,但这可太费事了,土地虽松,手握剑柄却便不上劲,而且凭那剑尖掘起来的土实在有限,他就连脚都用,踢瞪剑柄,把地下的上扎得密密的无数深坑,觉得自己的剑不利了,他又抽出病侠遗留的那口剑,换著去用。如此费了半天的力,他坐下歇息了一会,又拿双手去挖,捧土,十指都疼了,他又躺在地下歇息,然后再起来去挖土,他百折不回,虽累不倦,竟被他在地下掘成了一个三尺多深,八尺长,两尺宽的大坑,他就将奇侠玉娇龙这绝世的美人,盖世的侠女,他风尘间的好友,同道中的老前辈,并且也许还有著甚么不明白的关系的人,白衣包裹着的凄凉尸体平放于坑内。他还不忍掩埋似的,望着嗟叹几声,流了两行眼泪,然后就说:“前辈!再见吧!你暂且在这里安息,不待柳叶黄,青草枯之时,我一定把你那亲近的人找来。叫他再接你归莹安葬!你身后的未了之事也都交给我吧!你放心吧!”

    他说著心里不禁发痛,然而忍著病,拭拭泪,振起来精神,他又连用手、脚、宝剑、踢土捧土掀土,又费了多半天的事,竟将奇侠葬埋,将坑口填平。他本想再壁上一座坟,但又恐这里日后有甚么人来往,看见了加以注意,因此就许出事,他就在坑口的上面撒了一层细沙,以掩痕迹,并重新直走十九步至大柳树下。此时他可真是疲倦了,十个手指都已磨破出血。再看天色,阳光已向西沉,这才知道自己为这件事竟整整作了一天,他就倚著树根坐下休息,转脸看看那一片铺著细沙的平地,心中觉得非常安慰。又想:好在天气暖,我索性就在这地方再住一晚吧!若往下走,一来不知何时才能找著宿处,二来这时自己早已浑身无力了,而且昨天虽然没有遇著狼,那是侥幸,今天却说不定了,在这里有一样好处,自己可以安心睡觉,如有狼来了的时候,两匹马必定有动静,那时我就爬到树上,从上向下,以弩箭射狼,我想无论狼来了多少,也可以用这方法防御,于是他就索性将马鞍及包袱等物都卸下,身子刚刚躺下,不知不觉就睡了。

    及至醒来,已星斗满天,两匹马也在地下卧著,都很安静。他摸著黑,取了水和干粮,吃过了饮食,就将弩弓、箭放在裤带上,手握著宝剑,依然倒地睡眠,这一夜没听见马嘶,也没有鬼号狼吼,天高地大,但全让他一人和两匹马占据了,就睡得很畅快,天色微明就起来了,精神很是充足,备好马,他要离开此地,他又望着病侠的葬骨之处深深作了一个揖,叹息了一声,心中又说声:“再见吧!”便跨上了乌烟豹,牵著那匹黑马,绕过了池边,直向西走,然而他又不时回望,少时马已走得离池水很远,他便不再回头。

    此时天色仍未大明,马蹄踏过之处,仍发著喳喳的声音,四周的远处仍有起伏的沙岗,他又走了半天,东方才渐现出猪色的曙光,由马蹄的声音听测,他如地下已经不是沙漠了,再走着,觉得一阵阵的薰风吹来生青草的气息,心中更觉得畅快,但是更加急地策马,盼著在一二日内,几十里地之内,就遇见病侠的那个亲近的人,他又恨自己这些日来不该对病侠太客气,连她是男是女,自己都没有认清,她的那个亲近的人是男是女,姓其名谁,自己也没有细问,这要是被人知晓了,岂不是个笑话吗?这都由于自己是初走江湖,太乏阅历之故。愤恨自己,决定以后自己要学得精明干练些。

    马往前行,不觉沙漠已尽,马蹄下踏著尺多深的青草,而面前却横有一片苍翠葱茏的森林,到近前一看,这森林的树木种类极繁,有青松,有白杨,树下全是青草,若菲的野花,和蜀革花等等,上观以宝石色的天空,玉一般的白云,更有各种新奇美丽的鸟儿交鸣齐飞,在别处真找不到这样好的风景,然而韩铁芳倒勒马站住了,心中迟疑著向两旁望去,其实要绕过这树林从别处走,也并不远,可是低头看看,还只有这股路能算是个路,两旁的高草简直分毫也没有马踏过的痕迹,但是这深林之中又难免遇见蛇缠住马腿,或是强人在暗中施放冷箭,他思索了一下,就壮起了勇气,马也不下,一直闯入了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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